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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基础史诗之题材
The Subject of Primary Epic

诸神造了一个人,取名克瓦希尔( Kvásir )。他如此聪慧,以至于你向他提问,没有回答不了的问题。他周游世界,给人们教这教那。终有一日,他成了两名侏儒的座上客。他们让他说话,设计杀了他。接着,他们用他的血液和着蜂蜜,制成一种蜜酒( mead ),任何人喝了都会成为诗人。 [1]

——缩写自 Bragaröpur 卷五十七

在前文对基础史诗的说明里,读者可能注意到,只字未提后来批评家通常视为基础史诗本质所系的那个特征。关于题材之伟大,什么都没说。毫无疑问,我们所考虑的史诗,并不处理喜剧题材或牧歌题材。然而,后来时代认为悲剧主题就是超越个人利益的伟大的民族或宇宙题材,又该当何说?

依我看,伟大题材(“亚瑟王的一生,或耶路撒冷之陷落”)不是基础史诗之标志。它随维吉尔进入史诗。在我要述说的这个故事里,维吉尔是枢纽人物,改变了对史诗的理解。正是由于他,我相信,而今我们才企图将伟大题材读入基础史诗,而在那里它原本就不存在。不过,鉴于这样说可能会引发争论,因而,且让我们由此视点来看看《贝奥武甫》和《荷马史诗》。

《奥德赛》自不待言。特洛伊战争后,奥德修斯返家途中屡遭磨难这一事实,并没有让那场战争成为该诗题材。我们的兴趣在个人沉浮上面。即便他是一位国王,那也是弹丸小国的王。诗中也看不出任何企图,想使伊塔卡显得重要。除非说,像任何故事中一样,伊塔卡作为英雄之家园及田产,还是重要的。诗中也没假装,况且也没有可能假装,说倘若奥德修斯根本回不了家,那么整个世界,抑或整个希腊,就会大不一样。此诗仅仅是一部历险故事(adventure story)。就题材之宏大而论,它更接近《汤姆·琼斯历险记》或《艾凡赫》 [2] ,而不像《埃涅阿斯纪》或《耶路撒冷的解放》。

至于《伊利亚特》,则能找到看似言之凿凿的证词。它曾被当作关于东西方冲突的史诗。甚至在古代,伊索克拉底 就称赞荷马,说他讴歌了那些与“蛮夷”作战的人。默里 教授在某种程度上赞成这一观点。对我来说,与这样一位大学者分道扬镳,或许有些虚妄。而且他的论著,我十几岁时就如饥似渴地读,而今则已深入骨髓,他的讲座仍是我最为激动人心的大学记忆;跟这样一个人分道扬镳,也着实令人不快。不过,关于这一问题,我实在无法苟同。关于《伊利亚特》,默里教授问:“难道它不是关于全体希腊人(All-Greeks)对亚洲蛮夷的战争故事?‘全体希腊人’:这一响亮词汇在诗中一再响起。” [3] 这可不是我的印象。根据剑桥版《伊利亚特》的索引,查勘 (全体阿开奥斯人)一词在诗中出现的九个地方(有四处就在同一卷),我们会发现,有八处前面都冠以 [4] ——“全体希腊人之勇士” 。其中没有全体希腊人与蛮夷之对立。只有全体希腊人,希腊人作为一个整体,与希腊最优秀的人的对立。在第九处 (卷九第301行) ,奥德修斯游说阿基琉斯,说即便他恨阿伽门农,也应怜悯“全体希腊”其他人。 [5] 在这里,“全体”(All)看起来是指希腊人全体与全体之一成员的对立。就我所见,希腊人联合对抗蛮夷的意思,一点没有。人们禁不住好奇, 的第一个音节,是否不仅仅是出于音律方便。

纵览这部诗,默里教授的观点,就更不能令我信服了。特洛伊战争并非《伊利亚特》之题材。它只不过是个背景(background),给一个纯个人故事(purely personal story)提供背景——阿基琉斯的愤怒、磨难、悔恨以及杀死赫克托尔。至于特洛伊城之陷落,除顺便提及之外,荷马不置一词。有人曾争辩说,荷马无需去说,因为赫克托尔死后,特洛伊城陷落就不可避免。然而,故事高潮——假如攻城乃故事主题,那么城陷就应该是其高潮——只是被提及,这在我看来就难以置信。充其量,它可能是一种极端的蕴藉(subtlety);但那样的话,那就是吉卜林的艺术,而不是荷马的艺术了。而且我也没有在《伊利亚特》中找到任何反特洛伊的感情。其中最高贵的人物,是个特洛伊人。 几乎所有暴行,都在希腊这边。我们甚至没找到任何迹象(卷三第2—9行可能算是个例外), [6] 将特洛伊人看作是跟希腊人不同 族类 kind )的人,无论是更好还是更坏。无疑,可以假定有个更早版本,其中特洛伊人 痛恨,恰如可以假定在《贝奥武甫》的更早版本中全然没有基督教段落(Christian passages),或者假定有个“历史上的”耶稣全然不同于对观福音传统 中的形象。不过且容我直话直说,我打心底并不信任这种“研究”方法。 [7] “除非必要,勿增实体”, [8] 这里确无必要。其他文学中的平行现象也在暗示,基础史诗只需要英雄故事,并不在意“伟大民族题材”。查德威克(Chadwick)教授谈及德国史诗时,说“这些诗歌多么异乎寻常地摆脱了民族利益或民族感情的纠缠”。 [9] 冰岛史诗中最伟大的英雄,是个勃艮第人。 在《贝奥武甫》中,查德威克教授的论断得到很好展示。诗歌是英文。其场景最初设在西兰岛, 其英雄则来自瑞典。假如诗人持有维吉尔关于史诗题材的观点,那么,韩叶斯 就应当是我们英文史诗里的埃涅阿斯,然而,他仅仅是插曲。

真相就是,基础史诗既没有后世意义上的伟大题材,也不可能具有那种伟大题材。只有当某些事件,被认为会对世界历史产生深远影响,并带来或暂或久的改变,才会产生那种伟大。诸如罗马帝国的建立,更不用说人之堕落了。任何事件要具有此等重大意义(significance),历史就必须有些许条理(pattern),某种蓝图(design)。那种无休无止的命运浮沉,那种毫无目的的荣辱变换,这些构成所谓英雄时代的可怕现象,并不承认此种蓝图。没有任何事件真正比其他事件重要得多。没有成就堪称永久:今日我们烧杀抢掠大吃大喝,明日我们则被掠杀,我们的女人被抓走充奴。“无物永驻”,任何事情均无超出当下之意义。英雄主义和悲剧多之又多,因而好故事也层出不穷。然而却没有“由治至乱的宏大蓝图” 。其整体效果不是一副蓝图,而是一个万花筒。特洛伊城陷落,特洛伊人哀哭,毫无疑问。不过,又能怎样呢?“宙斯曾经使许多城市低头,还要这样做,他的权力至高无上,不可企及。” (《伊利亚特》卷九第25行) 规模宏大的鹿厅,到头来又如何?从一开始,“大厦高高耸立,山墙雄伟壮观;它在等待仇恨的烈火将它付之一炬” (《贝奥武甫》第81行)。

关于维吉尔之忧郁(melancholy),已经谈得很多。然而在荷马表面的光明下面,仅仅一肤之深,我们发现的不是忧郁,而是绝望。歌德的用词,则是“地狱”。它格外可怕,因为诗人视之为理所当然,一点抱怨都没有。说得不紧不慢,用的是明 喻:

有如烟尘从遥远的海岛城市升起,

高冲太空,敌人正在围攻城市,

居民们白天不停歇地从城市护墙上,

同敌人展开激战。 (《伊利亚特》卷十八第207行)

还有:

有如妇人悲恸着扑向自己的丈夫,

他在自己的城池和人民面前倒下,

保卫城市和孩子们免遭残忍的苦难;

妇人看见他正在死去作最后的挣扎,

不由得抱住他放声哭诉;在她身后,

敌人用长枪拍打她的后背和肩头,

要把她带去受奴役,忍受劳苦和忧愁。 (《奥德赛》第八卷第523行)

注意,这跟《埃涅阿斯纪》第二卷特洛伊城的劫掠比起来,何等不同。 [10] 那只是明喻——每天都发生的那种事情。而维吉尔笔下的特洛伊之陷落,则是场灾难,是一段历史的终结:“多年来称雄的古都灭亡了。” [11] 对于荷马,它只是家常便饭。《贝奥武甫》弹的是同一曲调。国王一旦死去,我们都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那座幸福岛屿,就像在它之前及多年之后的众多岛屿一样,终将沉没,英雄时代的大浪翻涌而过:

既然英雄的主公已经弃绝

人间的幸福与欢乐,他的子民

别想再活得快活,他们将一个个

离乡背井。不管天气多么寒冷,

他们一大早就得把长矛紧紧地

握在手中。唤醒武士的声音

不再是清越的竖琴,而是乌鸦的聒噪,

它们在气数已尽的人身边低飞,

向老鹰叙述它们的经历,

夸耀自己如何与狼争食尸体。 (《贝奥武甫》第3020行)

基础史诗伟大,但不是后世的那种伟大。荷马史诗之伟大在于,以毫无意义的万物皆流为背景,构筑人类及个人悲剧。它格外之悲,因为在英雄世界上方高悬万事皆空(a certain futility)。阿基琉斯对普里阿摩斯说:“我远离祖国,在特洛伊长久逗留,使你和你的儿子们心里感到烦恼。” 不是为“保卫希腊”,甚至不是为“赢得荣誉”,也不是因某种使命之呼召而伤害普里阿摩斯。他这样做,仅仅是因为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我们这时,处于跟维吉尔的“他的思想坚定不移” 不同的世界。在那里,苦难具有意义,是意志坚定的代价;而在这里,只有苦难。也许歌德正是心想到此才说:“《伊利亚特》的教诲就是,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必定上演地狱。” [12] 只有这一风格(style)——荷马的一成不变、不动声色、超然物外的语调——使得它尚可忍受。离开这一风格,那么,现代最冷酷的现实主义(the grimmest modern realism)与《伊利亚特》相比,都是儿戏。

《贝奥武甫》略有不同。在荷马笔下,那种认命的绝望的背景(the background of accepted,matter-of-fact despair),毕竟只是背景。而在《贝奥武甫》中,那种根本的阴暗,则走向前景(foreground),并部分体现为怪物(monsters)。英雄就与这些怪物战斗。在荷马那里,无人曾与黑暗战斗。在英语诗歌里,我们有北方神话的标志性主题——诸神与人联合,跟巨人战斗。就此而论,《贝奥武甫》骨子里更为令人振奋,尽管表面上并非如此,而且首次暗合了伟大题材(Great Subject)。在这一方面,恰如在其他方面,它处于《伊利亚特》与维吉尔之间。但它并不特别接近维吉尔。怪物只是部分体现黑暗。怪物的失败——或者说黑暗在怪物那里的失败——并非永久,甚至也不长久。恰如其他任何基础史诗那样,《贝奥武甫》将它发现之物原封不动又留了下来:诗歌结尾,英雄时代一仍其旧。


[1] 这段故事,来自北欧神话。路易斯缩写的底本 Bragaröpur ,恕译者无知,暂不知是何书,可能是散文体《埃达》之一种。

[2] 《艾凡赫》( Ivanhoe ),英国小说家、诗人司各特(1771—1832)的代表作,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出版刘尊棋、章益之中译本。

[3] 【原注】 Rise of the Greek Epic ,p.211.

[4] 希腊文 ,词根都是 ,意为“最英勇的人”。

[5] 罗念生、王焕生译《伊利亚特》(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卷九第300—303行:“ 即使阿特柔斯之子和他的礼物非常可恨,你也该怜悯其他的阿开奥斯人,他们在军中很疲惫,这些人将把你当作天神来尊敬,给你莫大的荣誉。”

[6] 罗念生、王焕生译《伊利亚特》(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卷三第1—9行:“ 特洛伊人列好队,每队有长官率领,这时候他们鼓噪、吶喊,向前迎战,有如飞禽啼鸣,白鹤凌空的叫声响彻云霄,它们躲避暴风骤雨,呖呖齐鸣,飞向长河边上的支流,给侏儒种族带去屠杀和死亡的命运,它们在大清早发动一场邪恶的斗争。阿开奥斯人却默默地行军,口喷怒气,满怀热情,互相帮助,彼此支持。”

[7] 在《魔鬼家书》第2章,路易斯以学者所谓“历史上的耶稣”(historical Jesus)为例,对这种研究方法做了详尽驳斥。其中大鬼Screwtape教导小鬼说,即便一个人信仰坚定,不为世俗或肉欲所动,也仍有办法。只不过办法不再是从其灵魂中移除灵性,而是“使这灵性腐化变质”。最好的攻击点就在“神学和政治之间的接界处”,因为那些有社会影响力的基督徒政论家正在发表高论,以为后来的基督教传统背离了创建者的教导。现在的引诱策略就是,用自由主义者和人道主义者所发明的“历史上的耶稣”这一概念,鼓励回到“历史上的耶稣”。“ 再次鼓励他们清除后人的‘增补和曲解’,找到‘历史上的耶稣’这一概念,并将其拿来与整个基督教传统作比较。 ”(况志琼、李安琴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页89)

[8] 原文为:Entities are not to be feigned without necessity.这句名言,就是著名的“奥康剃刀”。这一原则的通行表述是: “除非必要,勿增实体” “若无必要,绝不设定多样性”。

[9] 【原注】 The Heroic Age ,p.34.

[10] 《埃涅阿斯纪》卷二,全卷由埃涅阿斯向迦太基女王讲述特洛伊城之陷落。讲述开头的语气,足以昭示路易斯所说的这一不同:“ 女王陛下,你要我回顾过去的痛苦,要我讲希腊人如何消灭伟大的特洛伊帝国,那真是惨不忍述。我亲见那悲剧,曾参加过许多战役。没有人能讲这个故事而不流泪,即使他是迈密登人或多洛皮安人,或铁石心肠的尤里西斯的士兵。现在夜露已迅自天空降下,众星已在沉落,使人想到必须休息,不过,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知道我们的遭遇,听我讲述特洛伊的最后痛苦,纵使我想起就不寒而栗,殊难忍受它的悲惨,可是我仍将开始讲。 ”(曹鸿昭译,吉林出版集团,2014,页33)

[11] 原文为: Urbs antiqua ruit ——‘an ancient city,empress of long ages,falls.’语出《埃涅阿斯纪》卷二第363行。

[12] 原文是The lesson of the Iliad is that on this earth we must enact Hell.出处未知。 Izw5zN8xjx/3O4B3Ogw/D3laWJ0677PcYXTlG0pjobfcOcqx5/lyZ0FTDNMbYb6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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