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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古怪如我

在人类社会的丛林中,没有认同感就感受不到活着。

——爱利克·埃里克森(Erik Erikson)

像许多孤独症人士一样,我从小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也知道“与众不同”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我不断努力把自己变成人们希望我成为的样子。如果你是一个尚未得到诊断的孤独症人士,或者已经确诊,但试图掩饰自己有孤独症,你会在成长过程中发现自己与其他人不太一样,而且这个现象会演变成“我是有问题的”这样一种心理。

我经常听到孤独症人士说起,他们会在与不同的人或群体互动时扮演不同的角色——当这些角色相互冲突时,他们就会产生焦虑,在网上能找到很多与之相关的梗图。在第3章、第21章和第25章中,我着重介绍了掩饰(隐藏孤独症行为)及其对孤独症人士身心健康的影响。

在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是一个“好孩子”,言行举止完全符合父母的期望。我喜欢应该喜欢的东西,说应该说的话,思考应该思考的事情——至少大部分时间如此。这并不是说我没有“不好”的行为和想法,但我学会了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古怪”行为,也不让别人得知自己的“古怪”想法。

小学生活很简单。我很快就摸清了老师要求我做什么和说什么,于是便按照要求行事。我常常是老师的宠儿,也就是那个会帮老师擦黑板,而且总是按时完成所有作业的孩子。一开始,其他孩子刚刚学着看《迪克和朵拉》( Dick and Dora )时,我已经开始读小说了。老师把全班分成几个阅读小组,每个小组以动物命名,有狮子、熊、斑马等,而我的小组叫“独行侠”。当时我觉得这个名字很酷!早在那时,我就已经意识到自己与其他孩子不同了,但在我自负而又青涩的头脑中,我将奇怪之处归咎于其他人。

时不时地,我会做出或者说出一些“不正常”的事情。我逐渐意识到,必须把自己的怪癖隐藏起来。例如,我用自己特有的直率评论同龄人缺乏阅读能力:“我想我上错班了,因为班里的其他孩子都很笨。”众人的反应令我震惊。老师说我粗鲁,同桌冲我做鬼脸,还骂了我。粗鲁?粗鲁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自己只是陈述了一个被分班的老师所忽略的事实而已啊。

后来,我融入了大家,也知道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至少在当着别人面的时候。从此以后,我一直非常喜欢上学。上学有很多好处:学校里有一套大家必须遵守的规则,还有安排好的时间表;学校里也很安静,这样我就不必苦于应付各种噪声和扰动。

更棒的是,在学校里还可以学到知识!阅读,聆听,学习。我总是迅速而准确地完成任务。有时候我完成得太快了,于是不得不忍着无聊等其他同学赶上来。不过也正因为这样,老师开始要求我帮助其他孩子。这多酷啊!我变成了把知识传递给其他人的老师。

比这更让我满意的是,学校里还有那么多的书!教室里,图书馆里,书包里和书桌上,到处都是让人安心的书。其他孩子选择在休息和午餐时间玩游戏,这是多大的浪费啊!他们明明可以用这些时间去图书馆看书的。我无法理解。

当然,小学生活中也有一些困难。老师似乎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执念,一定要让每个人都有发言的机会。每当老师问一个问题,我就将自己的手高高举起来,在空中挥来挥去,等着老师叫我的名字回答问题。然而,老师总是会说:“除了桑德拉,还有其他人想回答吗?”在我看来,老师的行为是不合逻辑的。你问了个问题,而我知道答案,为什么还要把时间浪费在那些不知道答案的孩子身上呢?

除此之外,还有运动——现在称为体育教育。没有任何一项运动是我擅长的 。班上的每个孩子都知道这一点,所以从来没有哪个小队想让我加入。于是,我在运动方面仍然是个独行侠,只不过这次是因为我太差了。

但总的来说,我喜欢小学。

然后一下子到了中学。太可怕了!突然之间,所有的规则都改变了。当然,老师仍然像以前一样,要求你讲礼貌、遵守规则、完成所有作业。然而,在小学里,其他孩子仅仅是不理我,我对此毫不在意;但中学生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规则,并且其中的很大一部分同老师家长的要求是相反的。比如,老师希望你又快又好地完成作业,但是如果老师表扬了你,其他同学就会讨厌你。再比如,老师希望你完全按照学校手册中的规定穿校服;但如果你真的按照要求这样做了,其他同学就会嘲笑和戏弄你。

就这样,我的出勤记录逐渐从毫无瑕疵变得七零八落。学校成了一个给我带来焦虑和困惑的地方。此外,我还经常遭受胃痛的折磨。尽管我很想取悦家长和老师,成为一个“好孩子”,但这会带来可怕的后果。如果你不听老师的话,他们最多不过是责备你,对你皱眉头;但如果你得罪的是一群青春期少女,她们可以在街上跟着你不放,威胁你,朝你吐口水,还会成群结队地围堵你,把你当作出气筒。

在努力成为一个“正常”青少年的过程中,我创造了一个虚构的自我形象。我只是尝试了一下——一边在想象中成为叛逆少女,一边在现实生活中做个“好孩子”。我有一本对我来说很特别的日记 。在这本日记里,我写下了幻想中的青春冒险故事:我与狂野的朋友们的疯狂恶作剧,缠绵调情和浪漫纠葛,违法、搞破坏、入店行窃,烂醉如泥、夜夜笙歌。日记里的我很疯狂,很受欢迎,享受着每一秒的人生。结果有一天,妈妈发现了这本日记,里面的内容让她火冒三丈。她把日记本烧了。我从她到学校接我时的愤怒面孔上读到了这个意外。她对自己的“乖女儿”暗地里表现得像个失控的叛逆少女感到愤怒,而我也对她私自阅读并销毁我的日记感到愤怒。

我从来没有想过告诉她,日记里写的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认为她不会相信我,又或许是我太尴尬了,不敢承认自己居然创造了一个很酷、很受欢迎的幻想自我。父母对我十分生气,“乖乖女”的形象彻底破碎了。那么,我到底是谁呢?

我必须成为某个人,适应某个地方,于是我学会了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青少年。只要掌握了规则,这件事其实相当简单。我学会了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名时给出错误的答案,学会了说脏话,学会了忘记交作业,学会了逃课,学会了吸烟。我学会了将衣服偷偷放进书包里,等到了学校之后再把校服换掉。只要一直坚持做这些事情,你就能说服自己,这就是你——一个普通的青少年,就像其他人一样。

但是,与此同时,我仍然想要满足老师的期望。我喜欢学习,尽管这一点也不酷。我还经常觉得自己和老师的共同点比和同龄人的共同点更多。为了兼顾多重身份,努力让每个人都开心,成为每个团队都喜欢的“我”,我精疲力尽。终于有一天,我承受不住了。在高二那年,曾经是全优生的我因为考试不及格而辍学了。

在接下来的几年,我做了一些底层的工作,最终还是决定考取高中毕业证书,进入大学就读。我喜欢大学——准确来说,我在大学里突飞猛进。我认为,使我免于重蹈高中失败覆辙的是,我从未将大学生活视为一种“社交”经历。我比其他学生大了好几岁,此外还和他们有诸多不同,所以,我早就预料到自己难以融入大家,于是也就没有做出任何尝试。我把大学的学习视为一项必须完成的严肃任务:我来这儿是为了学习的,不是为了交朋友或玩乐——其实,吸收知识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享乐了。

当然,上大学要花钱,所以我不得不去工作。当时我在一家酒吧当侍应生。这并不是一份光鲜亮丽的工作,不过薪水很高,而且不会影响我上课。所以,我就像一个超级英雄一样,过着双重生活,只不过是相反的:白天,我是一个超级严肃的大学生,不和除了老师之外的任何人说话,也拒绝参加所有无聊的社交活动;而到了晚上,我变成了一个活泼的酒吧女招待,在制服外面套上滑稽的装扮,头发上还戴着金光闪闪的装饰。

在当时,我并没有想过同事会和我不同,不需要像我那样,在上班穿上工作服的同时也戴上了另一个人格面具,直到回家之后才摘掉。我也没有考虑过其他大学生是不是有可能并不像我一样,在离开校园后就开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当然,这也是因为其他人的生活根本不在我的思考范围内。几年后,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同。那时我早已大学毕业了,在公共服务部门逐步晋升到了相当高级的职位。一次,我和当时的同事一起去了一家酒吧,来我们这桌收杯子的服务员突然热情地拥抱了我,说他很高兴与我重逢,还主动说要帮我问问他现在的酒吧老板是否在招女侍应生

我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有意识地努力成为自己所能成为的最好的女儿、朋友、学生、员工,但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成功,需要更加努力。在我40多岁的时候,已经拥有了完美的生活和我想要的一切:丈夫很贴心,孩子很可爱;我有好几个学士学位,工作令人满意,同事和朋友也都很友善;我还有一栋地段很好的漂亮房子。那么,我为什么这么不开心呢?

这不仅仅是中年危机这么简单。我意识到,我很害怕自己在变老之前什么都没有做,却又不知道具体需要做什么。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意识到生命中缺少了什么:那就是我自己!多年来,我一直在做那个我认为自己注定要成为的人,做那些我需要做的事情来满足每个人的期望,并极力做好别人赋予我的每一个角色,避免一切可能令他人失望的瞬间。我一直这样活着,再也触碰不到真实的自己了,那个古怪、特殊、有缺陷的自己,那个我一直在煞费苦心地向其他人隐藏的自己。我意识到,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感兴趣的是什么,喜欢穿什么,或者什么让我快乐。 nCs/AVZG6qGP5n+i5oCGGldTuWyUld0+OY02KonHVswoKU8uf6FcmoKC3GK+zS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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