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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老管家三缄吐真言 杨士琦处心筹巨款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逢此多难之秋,国无宁日,则家亦无太平。府里的日子,远望之仍似烈火烹油,细察之却实在步履维艰。

这头一道难题就是——银子!

彼时,孟庆霖尚在幼年,只顾与前来走亲戚的李若雪姐弟玩耍,满心的孩提欢娱,哪里体会得到他三哥庆棠作为当家人的难处?

孟庆棠,深知自己频繁地周旋于各级衙门之间,不断地迎来送往,干的净是些“小斗进、大斗出”的营生。如今,府里存银几近告罄,而朝廷又深处风雨飘摇之际,如何顾得上发放俸银,更遑论各种年节赏赐?纵然仍有几处祀田庄子维系着,却因年景不佳,又兼天灾人祸,终是大不如前了……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府里不仅要操持着对先圣的四时祀典,更要一力负担起这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且不能因拮据就缩减太多。否则,便失了身份,让人看了笑话。

于是乎,“入不敷出”四个字,便悄然成了上下共识,却又无人愿意正大光明地讲出来,生怕因此落下不是。就在这临近崩盘之际,太夫人终不甘心坐以待毙,便率先垂范,领着各房一再缩减开支,甚至到了给先圣上供的祭品都要被迫减上几成的境地,才算勉强稳住了局面。

可不早不晚,偏在这中秋团聚,而财政难题又初见些起色的时候,来了个令人迎也不是、拒也不是的宣旨太监,事情也就变得愈发棘手起来。

说到底,那些个曾经身处权力最底层,并饱受欺凌之人,一旦得势,若非有大德行加身,便总要肆意妄为,作威作福一番。如今,这小德张便是个中“翘楚”。酒宴之际,张口闭口,始终不离“自己盘缠丢了”几个字,弄得孟庆棠一脸尴尬,却又慑于对方淫威,丝毫不敢发作。

于是,这才引出管家老吴被连夜传唤,而孟庆棠必要亲自过问府里账目一事。

世恩堂,注定今夜无眠。

只见,孟庆棠愈发老成地背起手思索着,眉头紧锁,在屋内来回踱步。这时,老吴带着一身酒气,匆忙进来,正要问安,却见孟庆棠大手一挥,“免了”,继而又让贴身小厮小九从外面将门扇关好,只留他和老吴叙话。

须臾,孟庆棠转身坐在正中的圈椅上,手心竟不禁冒汗。隔了一小会儿,他方才神情略显冷峻地说:“吴叔,今儿个你也看见了,咱们的生死,全在人家一念之间。所以,我想趁机多牵条线,也省得以后在京城两眼一抹黑!你说呢?”

老吴,本能地四下里张望,直到确认这屋里只有自己和孟庆棠二人之时,方才清清嗓子,整理下思绪,不紧不慢地回道:“老爷,您说得在理。只是牵线这事儿,可能也不全在银子。毕竟,咱们得先知道那德公公究竟喜欢哪桩。”

孟庆棠本就悟性极高,马上意识到老吴可能知道些什么,便接茬儿问道:“喜欢什么,你可听过?”

老吴:“这个……其实不劳主子您费心。晚膳后,老奴便跟杨大人商量过。眼下,已着人送德公公到会春楼去了……”

闻听此言,孟庆棠不禁瞪大了双眼,先是一阵惊愕。继而,又大笑起来,心想道:好你个老吴!你让一个太监上青楼?莫不是疯了吧!

老吴像是早已猜中了孟庆棠的心思,便仍旧悠然地答道:“听说,会春楼里边,倒刚来了几个扬州的姑娘,年方十五六的样子。不仅弹琴唱曲儿的功夫出类拔萃,就是姿色容貌,也并不输给省里,甚至京城八大胡同。嗨!反正这也是杨大人率先提起来的,咱们顺水推舟,只管出银子便是。”

孟庆棠,一时听得脸红语塞。他原本觉得老吴此举有碍礼法,可细想来:既已身处官场旋涡之中,有些个事情,似乎只能从权。

迟疑半晌,他终究还是将话题落在了银子上面:“那要出多少银子才管够?咱们又还有多少存银?”

老吴半弓着身子,言辞恳切道:“今儿晚上,他们二人约莫要二十两吧。也就搁着咱们县里……若放到省城,可不止这个价儿啊……”

“多少?一晚上就要二十两?!”

孟庆棠不由得倒吸口凉气,竟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仍旧强自镇定下来,问道:“那到底还有多少银子?给我说个数!”

然而,老吴却不再答话了。任凭孟庆棠一再催问,也拒不吭声。

终于,孟庆棠急了:“他吴叔,你怕是忘了账目吧!你现在可以派人取来!我就在这儿等着!”

老吴却仍未行动,依然站在原处,头也不抬。

孟庆棠纳闷了: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个个的,脑袋都被驴踢了吧!对付小德张,我虽是无可奈何;可对付你个老管家,还是绰绰有余吧!

见孟庆棠即将发作,老吴终于忍不住叹口气,答道:“敢问老爷,您是想知道哪个数目?”

孟庆棠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反问道:“什么哪个数目?当然是咱府里银子的数目!”

老吴:“银子,可也有好几个数目……敢问老爷,究竟想知道哪一个数目?”

孟庆棠心想:好你个老吴啊!现在莫不是老奴欺少主?敢跟我藏着掖着,怕不是今晚迷魂汤灌多了吧!于是,也顾不得体面,转而怒吼道:“还能有几个数目?你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不就结了!”

这一声实在是有如惊雷,就连守在门外的小九都被吓了一跳。

老吴遂扑通跪到地上,叩了个头,嘴里念叨着:“老爷!您别生气!不是我故意隐瞒,而是先老太爷在世时立下了规矩:除非到了生死关头,否则,就是皇上来问,也不能轻易吐露半个字!”

孟庆棠本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见老吴这般情状,知是必有个中情由,也就顺坡下驴,连忙将其扶起,语气已大为缓和。

老吴,则回忆起自开年以来的诸般往事,也知这偌大的亚圣府确实到了生死边缘。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更何况,孟庆棠早已当家多年,无论是其品性还是手腕,大抵上都能经得住考验,就是胆子略小些,但好歹也算个值得托付之人。

于是,老吴心一横,甘愿将秘密和盘托出。可是,在那之前,他还要再试上孟庆棠一试。因此说道:“老爷容禀!您若是问咱们明账,那不算各处的庄子、房契,总计还能拿出库平银八千零二两!”

孟庆棠长吁一口气:“噢!还有八千两……”

未待孟庆棠说完,老吴又开口了:“可是,近年来府里开支甚大,除去祀典费用,仅省里各处关节打点一年就要花上个三千余两。再加上朝廷欠着咱俸禄,就连赏赐也愈发少了,而府里大小主子的吃穿用度,乃至近支子孙家里的婚丧嫁娶,也全都仰仗着老爷给钱。这一项,一年便要折去个千把两银子。归总下来,账面上能动的,最多也就三千两……”

孟庆棠听了,不免有些失望,抚额叹息道:“眨眼,就变三千两了……”

然而,老吴又开口了:“不忙!这县里的兵卒差役……也摊派到咱头上。府里请的大小护院,连带着各房里的仆人、丫鬟,少说也有上百号,一年可不少费银子!如今,县太爷又纳了第三房姨娘,人情总还是要随。同时,自年初以来,府里遭盗的各项损失……再加上要给京里德公公预备下的银子……还有那……”

“够了!够了!”

孟庆棠再也听不下去:“照这样算下去,我倒要欠下不少银子!”

老吴反倒笑了:“可不是嘛!咱们就是欠下不少银子!上月,就连太夫人年轻时陪嫁的一箱珠宝,也全都拿去当喽……”

孟庆棠愣怔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危局竟已发展到这般田地,甚至沦落到要靠典当度日的地步。

若果真到了这一步,那家破人亡也就只在旦夕之间了。

见火候已到,老吴索性摊牌了:“老爷!事到如今,您还想多牵条线吗?只在您一句话……”

孟庆棠早已虚弱地瘫倒在圈椅上,无力地摆摆手,示意老吴出去,并说道:“从此,不要再提这件事了!还是老祖宗说得好啊!‘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咱们啊……就是太平日子过得久了,吃不得苦,受不得罪。从今起,近支各房需出一男丁,或文或武,开始自谋生路吧。我也不再醉心于官场应酬,还是静下心来,多读些圣人之道,懂得知足守静的道理,才是真的!”

闻听此言,老吴不由得笑了,语气也愈发亢奋有力,全然没了方才的酒气,且异常欣喜地说道:“既如此,那咱府上中兴有望!待眼下的战事平息,倒可差人取出几处窖藏的银子,总计还有二三万两之多。与前面的花销相抵,好歹能剩下个二万出头!”

孟庆棠像是突然寻着些希望,不由得感叹道:“啊?这么多?”

老吴:“这都是多少辈子节衣缩食攒下来的!按理说,如今府里困难,倒也应取出一两窖救急。可一来呢,外边不太平,怕出娄子;二来呢,即便取出来,也只能解一时之渴,到底杯水车薪!其实,老奴也曾请示过太夫人,可太夫人却让我不要轻提窖银之事,只在节流处做文章。”

孟庆棠:“原来如此!”

老吴:“还有!”

孟庆棠:“嗯?”

老吴:“咱府上屹立千年不倒,除了仰仗祖上的恩荫,最重要的还是要有齐家之术。”

“何谓齐家之术?”

老吴竟罕见地正色道,几乎是一字一顿:“八个字——开源节流,不问政治!”

孟庆棠不禁喃喃自语:“开源节流,不问政治……”

老吴这时也打开了话匣子:“先老太爷在世时,曾几次三番地往京里去过,说是去会一名宗亲子弟,并拿了不少银子。如今,京里那人发达了,就是前门瑞蚨祥的东家——孟继笙!这些年,咱府里投进去的股本,连本带利地算下来,绝不会少于十八万八千零二两……”

“真的?我怎么不知?”孟庆棠瞪大了双眼。

“又六钱三文,一文也不多,一文也不少!”

老吴猛吸了口凉气,方才将全部数字报完。

孟庆棠彻底震惊了!

这么多钱,他作为当家人,却对此几乎一无所知!若是管账之人监守自盗,抑或是内外勾结,那还得了?幸好这老吴是先父倚重的,又掌家多年,大抵上也算可靠。否则,当真不堪设想……

老吴也仿佛卸下了一桩心事,不无感慨地说道:“之所以保密,就是怕所托非人呢……”

此刻,孟庆棠的心中,既对先辈的未雨绸缪生起十二分的敬畏,又不禁对老吴生出些异样的感觉。那种感觉里面,既饱含感动,又杂糅了诸多疑问,就像一锅乱炖,说不清楚好与坏,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直到若干年后,在几番因缘际会之下,孟庆棠方才真正且全面地了解了眼前这位老管家。有些人,居然能将“忠奸”二字恰到好处地融于己身,也是一奇!

雄鸡高唱,东方既白。

门外值守的小九,实在忍不住困意,不知从何时起,已和衣蜷缩在走廊一角,昏昏地睡了过去。说着,又打起呼噜,一副睡意正酣的样子。

这时,孟庆棠和老吴从屋内推门而出,仍旧高声交谈着,大概讲了些“赎回太夫人陪嫁,并重开宗府小学等事”。

孰料,院外却突然传来一阵疾呼。旋即,亚圣府的一天,忽又变得愈发仓促且支离破碎起来……

原来,有消息称:八国联军将沿运河南下,直取山东。又听说,曲阜的衍圣公孔家昨晚就赶着大车,带着全府老少西出避祸了。于是,家里人也纷纷仿效,连忙收拾起历代神主,又赶紧打包金银细软,盘算着也要追随衍圣公的步伐,远遁长安。

可未待家里人动身,却听说前来宣旨的太监小德张竟过来匆匆道别,说是打听到了太后行止,便立马带着一大班子戈什哈,急切地赶路去了。临行前,孟庆棠仍旧大方地奉上五百两银子及口粮若干、干果点心若干,以壮行色,却不再为了巴结。而杨士琦则只身一人悄然回了省城,说是要亲自打探联军动向。

两日后,傍晚。

夕阳西垂,映衬着漫天晚霞,就如同一团冲天的火焰,正腾空而起。

见府里押运物资的队伍先行出发了,孟庆棠颓然回到自己院子,又叫来管家,问道:“老吴,不能走的家人都安置妥了吗?”

老吴则仍旧赔着小心似的应答道:“放心吧!昨儿个,就已经打发回乡下啦。”

“那叔老太爷还是不肯走?”孟庆棠又问。

“对,老太爷说‘死也要死在列祖列宗跟前’!”

这“叔老太爷”,指的自然就是孟昭铭。

只因孟庆棠的祖父、父亲、兄长均已早逝,故眼下府里辈分最高的,首先是他的亲祖母太夫人;之后,则是次房的叔祖父孟昭铭,也就是孟庆霖的爷爷、孟宪济的父亲。

“我亲自去!”孟庆棠说着,当即往西跨院走去。

“泽南……回去吧!”

见孟庆棠过来,孟宪济只得无奈地堵在院门口,说道:“父亲是决计不肯走的!父亲不走,我也不走。你把庆霖和晚晴带着,往后就全都拜托你了!”说着,就深深地作了个揖。

“叔,可不敢当!既如此,弟弟、妹妹交给我。万一事到临头,你们就赶紧到乡下的庄子避一避。只可惜这宅子……唉!算了,保住人最要紧,你说是吧!”孟庆棠一把扶起孟宪济,仿佛认下了这份承诺。

这时,小九一路呼喊着狂奔过来,嘴里嚷嚷道:“老爷!来人了!”

孟庆棠有点蒙:“啊?什么来人了?洋人这么快就打过来了?”

小九气喘吁吁道:“不是!不是!洋人……没来!可门外来了许多戈什哈,说是……说是巡抚衙门派来的!”

“都说什么了?”

“有封亲笔信!要我交给老爷!”

不待小九说完,孟庆棠已一把抓过来好一番察看,却见上面只有十六个字,分明写着:“联军侵华,王公南下。议和在即,省城说话。”

“这啥意思?”一旁的孟宪济一脸迷茫。

孟庆棠却慨然一声,说道:“咱们家里,大约……不用走了!”又自言自语起来:“欸?这信,还真是他巡抚大人亲自写的!瞧这笔锋、这文体,哪个读书人这般写信?也太粗疏了!”

小九又补充道:“来人说,这信已送遍了省城内外各要紧处。还说,要老爷尽快启程,不必担心家里。全府的安危就全由他们几人,轮番‘守’着……”

“这……”

听见这话,孟宪济和孟庆棠这对叔侄,竟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心里皆是咯噔一下,便无不知晓其中的关键所在了。那就是“王公南下”,所必然引起的一连串窘境,而首当其冲的,大抵也只能是银子。

于是,孟宪济率先开口言道:“我房里还存着些户部官银票,外加几张山西票,约莫凑个一千两。我这就去取!”

须臾,孟宪济转身出来,手里捧着个木匣子。一打开,里面花花绿绿,尽是满满当当的银票,看得人眼花缭乱。

孟宪济:“泽南,就当破财免灾吧!好在不止咱们家,想那衍圣公府上,不知还要出多少呢!”

“唉,说的是!可好歹不能动府里的银子。我也算存了些私房钱,就给他共凑个三千两的数!不能再多了!”

于是,孟庆棠吩咐管家备车,并点出比平时多一倍的护卫,夤夜启程,直奔省城而去……

过了几日,巡抚衙门院内,珍珠泉畔。

袁世凯接见过孟庆棠,寒暄勉励几句。甫一送走,就叫来心腹幕僚杨士琦,商议如何安置京里来的王公大臣。

此刻,袁世凯的心里一定盘算着:这联军再强悍,也不至于就亡了大清吧!联军才几人?到头来,还是要议和的。

杨士琦仿佛看透了袁世凯的心思,躬身答道:“大人!既然朝廷里总归是要议和的,那这些来不及西行,只能南下山东的王公大臣,可就是奇货可居啊!听说,这里边儿还有皇上的亲弟弟——小醇王载沣!咱们是不是多置些宅院,不时进些孝敬,也好趁此结交一下!”

“杏城啊!幕府里面,数你最了解我!”

袁世凯悠然地坐在摇椅上,不时欣赏着珍珠泉里放养的各色锦鲤,一边捧起盖碗轻轻吹着,一边小口啜饮,并笑着说:“你看这池子里养的鲤鱼,像不像那些个王爷!个个都那么好看!可是啊,若没人喂他,过几天就得翻了肚子。而这池子呢,也就跟着臭了。这次啊,要不把这群惊弓之鸟安抚好喽……你看着吧,以后可够咱喝一壶的……”

未待杨士琦插话,袁世凯又摇摇头,叹息道:“谁让你没受一点儿损失呢?若学了武卫前军的聂大帅,咱也来个壮烈殉国,也就不用操这份闲心喽!现在啊,是到处都要银子……”说着,便向杨士琦递了个眼色。

“大人真会说笑!不过……倒也的确如此。前阵子,咱们不是已陆续派人向省内各衙门、各地方略微透露点意思嘛!他们大多倒也识趣。只是,还有个别州县不太买账。目前,总数还缺个……一百来万两……”

“这么多?!他妈的,这些个平日里吃拿卡要的劳什子官儿,眼面前儿倒是打起小算盘了。我可把给孩子过满月酒的钱都拿出来了!这几天,你嫂子正跟我怄气呢!杏城啊,得想办法!只管去做,要人有人,要枪有枪,要国法有国法,要家规咱也有家规。只一条,我要银子!”袁世凯恨得咬牙切齿。

“嗻!请大人放心,卑职这就去办!”

杨士琦拱拱手,嘴上虽满口答应,心里却也是一肚子苦水,只是喜怒不形于色罢了。

袁世凯又伸出一根手指,补充道:“一个月!”

杨士琦便也只得紧跟着回道:“就一个月!”

……

后来,孟庆棠曾向家里人转述了这样一个悲情的泣血故事:

那日,孟庆棠刚从珍珠泉大院回到省城驿馆,杨士琦就跟来了。

来了也不费话,拉着他就往当时城里最大的当铺——正立当而去。

这“正立当”,坐落于济南大明湖南畔的苗家巷上,创立于道光年间,至清末已俨然成为省城九大当铺之首。

在去的路上,孟庆棠陡然发现:除了自己之外,还有正被一队队武卫右军陆续“保护”而来的城里各大家族掌事,以及各衙门口堂官。这一行人,一路上浩浩荡荡,但脸上却都无一例外地透露着惶恐与不安。

孟庆棠正在犯疑,心想:你办差归办差,拉着我与这些人做甚?我又并非你们一党!

不多时,只见当铺就在眼前。

杨士琦进门,唤来掌柜的,打着官腔说道:“你们这儿,都有哪些贵人存了银子,或是质了家当呢?”

“回大人,小号里并没有什么贵人的东西。无非是些小本买卖,临时寄存的,末了还要再赎回去。”

看起来,这掌柜的大约是觉得自己东家历经三朝、根底深厚,不太把杨士琦这位面生得紧的官人放在心上,也就不卑不亢地含混应答着。

“那便好!我这次来呢,是奉命缉察康梁和海外革命党的秘密资金。掌柜的也清楚,现在北边儿正打仗呢,朝廷之命不敢违啊!所以,请拿来账簿一阅吧。”杨士琦眼神轻蔑地瞥了一眼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的当铺掌柜。

“大人,小铺是照章纳税的买卖!东家姓苗,和巡抚衙门也多少沾着些亲故。”

这时,孟庆棠也尾随着前面各位大人进屋,方才看清这掌柜的模样。只见这人约莫五十岁的年纪,一袭考究的深红色长袍,外配绣着云纹的黑色马褂,脸上道道皱纹,仿佛蕴藏着无穷阅历。显然,眼前刀枪出鞘的场面并不能彻底吓倒斯人。

杨士琦见首招不见效,便继续恫吓道:“行!那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就打巡抚衙门而来。我呢,就在你门前贴个安民告示,告知在贵号存了银子或是质了家当的诸位老爷,务必于月底前到号内支取、赎当。并且,务必亲临,更要说明钱物来源。逾期不来,或者说不清楚的全作赃物扣押!”

“大人,您这告示一贴,哪里是安民呢?分明就是砸了小店招牌嘛!以后谁还敢到我这儿当东西?”掌柜的,近乎语塞了。

杨士琦一拱手:“那我可管不着!我也为难呢,都是奉命行事,请多包涵吧!”

掌柜的不禁面露难色:“这……”

杨士琦见事情或有转机,便接茬儿压迫道:“对了!为着公正起见,待这告示一贴,我就请在场诸位大人一起做个见证,以表朝廷无私。若是有人挤兑闹事,就差人将其拿了,严重者可就地正法!”

待杨士琦厉声宣布完指挥调度,又不觉白了一眼当铺掌柜,继而放声大笑道:“所以,您老无须担心!一切自有朝廷做主,确保你这生意黄不了!”

“大人!这样一来,我这生意怕是再也做不成了,阖家老小也要跟着吃瓜落儿……”掌柜的已几近哽咽。

杨士琦见火候差不多了,便索性摊牌:“那就把账簿拿出来吧!我们自己派人去查,岂不方便?!”

“好!好!大人要账簿,小老儿便去取来!只是东家和那些主顾恐怕还是要活剐了我……”

掌柜的早已心如死灰,只能有气无力地应付着。

此刻,无论是出于恐惧,还是出于胁迫,他都只能依着杨士琦的命令去做。而这便是强权下的无奈!最终的结果,也只是区别于早死或者晚死罢了……

当然,杨士琦并没有这些顾虑。他是当权者,要的只是银子,以此向上邀功,并借此巩固地位。今日这出戏,与其说是做给这当铺掌柜的,不如说是做给在场所有大人的。这年头,当官儿的谁家还能清白?谁家又没几个赃钱存着?

过了一会儿,掌柜的颤巍巍地端着账簿,几近绝望似的将之交到了杨士琦手上。杨士琦看也不看,只顺手扔给了身后随从,吩咐留人挨个彻查。而自己,却带着另一队人马赶赴别家去了……

翌日清晨。

巡抚衙门的师爷刚走到大门口伸个懒腰,就瞅见许多怀揣礼单,满载金银珠宝的达官贵人,正风尘仆仆又一脸谄媚地带着各自仆人候在门外。

未待师爷上前打个招呼,那些人就纷纷围拥过来,踊跃掷出礼单,又胡乱吹一通誓与巡抚大人“决意同生死、共患难”的言辞,毫无新意。只是这捐献数额,倒也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从几千两到几万两,到十几万两,再到几十万两……

这一“盛况”,竟让原本熟于应酬的师爷忙得顾此失彼,不知从哪儿开始做账。

之后的一个月,几乎天天有人捐献礼金,而巡抚衙门收上来的款子却是官票、民票混杂其间。毕竟,官票的面值最多才“伍拾两”。故而,大宗买卖还是民票好用些。其中,又以日升昌、协同庆等山西票号的流通最广,使用最多。

与这一番兴旺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几乎无人再去那些被查账的当铺支取银子或是赎当,大约都是怕惹上官司吧。

值得一提的是:衍圣公孔令贻,虽远在曲阜,但一听闻此事,马上差人再去递了二千两银票;而孟庆棠亦不敢落后,心痛之余,也让管家老吴依样儿额外支取二千两银子,并嘱托孟宪济连夜将其押来省城。最后,由自己亲自送到巡抚衙门,才算了事。

一个月的期限终于到了,袁世凯竟顺利筹到了二百多万两银子,比预期多了整整一倍有余。他异常欣喜地表彰了杨士琦办事得力,并嘱咐他说,议和已是迫在眉睫,之后就是太后回銮事宜,需要拿出一半银子专门筹办此事。另一半,则用来安置京里来人的吃穿住用、各项开销。还有最重要的,便是扩编武卫右军,购置枪炮等事。

一切都仿佛很顺利!

全省上下“同仇敌忾”,“仗义疏财”,共同扶保着大清江山社稷。但令人意想不到,却又在意料之中的是:那个最初被杨士琦盘查了账簿的正立当掌柜,以及后面凡是交出过账簿的各当铺掌柜、各银号管事,最后无一例外,全都不明不白地就此消失了。有人说,他们被东家或主顾记恨,成了替朝廷背锅的;也有人说,他们早已带着老婆、孩子连夜逃回了老家,从此不再涉足生意之事。却是不辨真伪。

然而,只有正立当的掌柜,结局是确定的。

一天夜里,他原本好端端的,可后半夜就莫名死在了自己家中。等到家人发现时,已是第二天一早。前往验尸的仵作曾跟人描述:那掌柜的嘴角流血,双目圆睁,脚边还有一盏被摔得粉碎的盖碗,流出些残存的黑色汁液,竟是不知何物……

转过年,待《辛丑条约》一签,战争便宣告结束了。但国人却纷纷出离愤怒了。首先就是这巨额赔款,中国要赔付白银四亿五千万两,分三十九年还清,本息共计约九亿八千万两。

为何是此数呢?

因为皇皇中华,共计四亿五千万国民。列强希望“人均一两,以示侮辱”。

另外,依着《条约》规定:京城东交民巷被划定为使馆区,区内不许中国人居住,各国可派兵驻守。又者,列强可在自北京至山海关一线沿铁路十二个重要地区驻军。

对清廷来说,其他的都好商量。至于赔款,更是不会影响到他们。唯独这驻军一条,着实让人犯难。这不等于在头上悬着一把随时可能掉下来的铡刀嘛!

为此,省内官僚大多议论纷纭,只有杨士琦从不参与以上讨论。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他在袁世凯那里的差事愈发多了,人也愈发得宠了,甚至直追从小站练兵起就一路跟随过来的赵秉钧。

光绪二十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晚清一代名臣李鸿章最终还是在举国痛骂中,在饱受病痛折磨后溘然长逝了。

在李鸿章的临终奏折上,他大加举荐袁世凯接任己职,“环顾宇内,人才无出袁世凯右者”,认为只有袁世凯方可接替自己支撑起这片伤痕累累的大清江山。于是,袁世凯从山东巡抚任上,顺利升任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成为清末疆臣中的第一号人物。

只不过,十年之后,也正是这“无人出其右”的袁世凯联手革命党人颠覆了大清的江山社稷。或许李鸿章凭借自己的识人之能,早就察觉到袁世凯素有异心、反复难测。

然而,奈何时局动荡啊!

能有这么一个既懂兵事,又通洋务的股肱之臣已是殊为难得了,又哪里顾得上若干年后的事情呢?

在正式接任直隶总督后,袁世凯嘱托杨士琦一定要留心遴选直隶和山东各名门望族的幼童选入军中,着力培养,留待后用。又说,朝廷不日将有新政出台,到时必可借此举措,助北洋更进一步!

同时,袁世凯又马上保奏在剿灭义和团时立下殊勋的赵秉钧,由其担任保定巡警局总督,以知府候补,加盐运使衔,仿照西方,着手创立中国自己的警察制度。从而,绕开《条约》规定,以警察代替军队,继续为太后回銮和朝廷统治保驾护航。

赵秉钧遂与日籍警察顾问一道,参照西洋各国典范,拟定了中国的《警务章程》,创设了警务学堂,并招募了第一批巡警五百人,分布于保定城内外,以维持治安,巡捕缉盗。

既然杨士琦和赵秉钧,这二人都有了归宿。那么,孟庆棠呢?

这一年多以来,孟庆棠数次往返于省城和亚圣府之间,疲于奔命,常常为杨、赵二人分担个别庶务,却又不大落好。他心里本不想干,可始终身不由己。但令人欣慰的是:辛苦之余,他总算看着自己的四弟孟庆霖一日日地成长起来,而府里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生气。就连自己费尽心血建立的府学,如今也办得如火如荼,一切都仿佛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当孟庆棠得知杨士琦和赵秉钧即将离鲁赴任时,他再一次去了省城,只为给这二人送行。当然,他也想顺带探听一下朝廷即将颁布实施的若干新政举措,好做到心中有数。

冬日的珍珠泉,好似一位高冷的美人,总在不经意间展现出摄人心魄的美丽。

池中放养的若干锦鲤,正成群结队地追逐着不断上涌的泉水气泡,对周遭寒冷的环境几乎一无所知。

孟庆棠像往常一样向门房出示过照身,只身一人,手提礼物,大步往珍珠泉这边走来。

还没等他看到泉水,耳边却先传来一人读诗的声音。

那声音抑扬顿挫,词意间却又时刻流露出自己恢宏的志向与心中无尽的苍凉,以及对家国前景深深的忧虑。

那声音读道: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

欸?这不是李鸿章的《临终诗》吗?这会儿,又是谁在此凭吊故人?孟庆棠心中不禁疑惑。

待他走近一看,不禁大呼:“啊?怎么是您?”

那人却道:“是我!汤生!” dQYHXZiPoZokZDtW4MTy5ncj/5/GcCC934+UMG4QxHtse4p2osebPtcxH0F3Qb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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