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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逢圣旨孟府再遭难 妄宣战神州险陆沉

巡抚衙门的夜宴过后,孟庆棠犯着恶心地回到了省城驿馆。

他觉得这顿饭吃得人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弥漫着股血腥味。虽说那些被枪杀的所谓“团民”,总以山贼盗匪居多,未见得是真正的义和团,且平日里并不曾杀过几个洋人,反倒净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更无端酿成了府里的血案,算是死有余辜。

可又似乎不当是这般死法。

难道就不能明正典刑,按律治罪吗?

如今,这哪里是杀“团民”呢?

这分明就是:变着法儿地恫吓我们这些省内大族嘛!好让我们一心一意地,只听他巡抚大人的。

当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不过,孟庆棠又转念一想:如今世道艰难,岂能一味书呆子气?若非那晚刚好有赵秉钧等人在场,又调来了新军,及时稳住局面,府里指不定还要再死多少人呢!

看来“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条路,多少也要改一改了!

将来,若是自家也可出一个领兵之人,纵横乱世,进可封官拜爵,扬威天下;退可固守一方,保境安民,岂非两全其美?

……

翌日清晨,孟庆棠照例去主动拜会同住一处的衍圣公孔令贻。后者穿了件油亮的翻毛皮袄,说是沙皇俄国的新进式样。见到孟庆棠前来,孔令贻先是表达了哀思,还说孔孟一家,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自己必定亲往悼念,却只字未提昨晚发生的血案,仿佛一切都没发生似的。

孟庆棠总觉得自己还想要再问些什么,却被孔令贻连连打着哈哈,给无端遮掩过去了。后来,因二人府邸一个在曲阜、一个在邹县,一北一南相聚不过四十里,故约定转日一道回府,并先到亚圣府上致祭。

至此,这抹新世纪伊始的血色回忆,仿佛暂告一段落。但它造成的影响却仍在持续,且不说突如其来的生离死别对府里人心的沉重打击,单说这持续近半年之久的丧事,也够上上下下忙活好一阵子的。

只不过,阴霾浓重如斯,却终究抵不住太阳的光辉。

亚圣府上,依然人丁兴旺,生生不息。

光绪二十六年阴历五月初二,白日里本还是乌云密布、暴雨如注,到了夜里却突然云销雨霁、繁星闪烁。偏巧此时,孟宪济的妻子李氏顺利诞下了一名女婴,而孟庆霖也从此多了个同胞妹妹。

碍于女子不能沿用“通天家谱”的行辈,孟宪济便为女儿取名“孟晚晴”,即“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有“雨过天晴”之意。

小女儿的出生,似乎并不能给府里带来多少喜悦。

这一年,山河破碎,神州大地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本已是人人自危。孰料,更为艰难的考验其实还尚未来到……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正值中秋佳节。

这年的中秋节,着实不平静。

且不说年初,府里因“团民”的搅闹,而平添了许多枉死的冤魂。就说二十天前,八国联军一脚踹开了京城九门,就在洋鬼子冲进紫禁城的前一天夜里,慈禧老佛爷就带着光绪皇帝,连同近侍大臣、近支王公贝勒等人,仓皇逃离了国都,正不知去向。

如今,省里人人自危,生怕联军将沿运河南下,直取山东。就算有袁世凯的武卫右军在,恐也不济事。毕竟这支新军,区区万余人,又哪里是武装到牙齿的洋人对手?

抚今追昔,愈见悲凉!

往年的中秋佳节,亚圣府里肯定早早地就开始欢快热闹了。除了添置喜庆的节日装点,还会请来省里最有角儿的京剧戏班,好好地唱上几天堂会,让府里上下过足戏瘾。

另外,趁着瓜果成熟,府里也会让膳房赶制各式水果蜜饯、甜点小食,又或是托人购进浙江产的青梅,泡入自家祭祖时留下的醇厚黄酒之中。只需静待时日,便可酿成一坛臻于醇美的青梅甜酒。

或是自饮;或是待客;或是借着酒力,吟诗弄月,好不风雅快活!

说到亚圣府的膳房,也可谓汇聚了省内各大名厨:有擅长府宴大席的鲁西人,也有擅做湖鲜海鲜的胶东人。且烹制的菜式无不讲究个材料地道、原汁原味,没有重油重辣,只突出个中正平和、益气养生。而这也正是鲁菜的鲜明特征。

为获得整整一天的醇厚鲜味,膳房的厨子便奇思妙想。每日寅时即起,先取七八只未孵过蛋的母鸡,杀洗干净,摘除内脏,以秘方草药配比白酒腌制。然后,将其依次摞入特制的大锅中熬煮。其间,只加一道汲取自亚圣殿前天震井之水,反复沥汤,并投入各式菌菇、各样时蔬,却不再添水。最后,只点一小撮产自四川自贡的井盐。

此时,鸡肉、鸡骨俱已化入汤头。再经过六道过滤,终于留下这一小锅鲜得醉人,却又纯净如水的鸡汤,只用来调味。

当然,除了这些个鲁菜手艺,府里还会在中秋节前,动员全部人口赶制月饼。除了祭祖、自用,分发仆人、丫鬟之外,多出来的都将馈赠给城里的百姓,特别是其中老无所依、年幼失怙,或是身体残疾、沿街乞讨的,以积功德。

至于月饼馅儿,则多以“自来红”和“自来白”两样为主。这其实也是沿用了宫里传出来的方子。大约是哪一任觐见过皇帝的孟氏族长,尝过宫里的点心,觉得不错,回府后便嘱咐厨子依样儿研制的。

其中,自来红以白糖、冰糖、果仁为馅儿,饼皮上用熬好的红糖画出黑红的圆圈,圈里用银针扎上若干气孔。因此,烤出来颜色深红。最后,在中间盖上“世恩堂”的戳记。自来白,则是以枣泥、豆沙、山楂、白糖等为馅儿,用精面粉烤制,外皮酥白且盖有“继往开来”戳记,以示区分。

“世恩堂”是亚圣府孟氏的堂号,代表孟子的嫡系后裔一族;而“继往开来”,则是表明孟子的历史地位,即“继往圣”“开来学”之意。

然而,这年中秋,却是大不寻常。

那日,一阵稀落的马蹄声,踏破了清晨的宁静,惊起一阵飞鸟,却只留下一片悲啼。

“孟老爷在家吗?快开中门接旨!”

须臾,只见亚圣府大门、礼门、垂花门均一路敞开,府里众仆人、丫鬟沿着光洁的青石板铺就的中道,在两侧跪了一地,人人叩头,口称“恭请圣安”,却丝毫不敢抬头仰望。

这时,一队戈什哈身着甲胄,前行引导,护着中间一个头戴小帽、面白无须,却又衣着略显寒酸的青年男子,径直来到了亚圣府前院见山堂。

或许有人奇怪,钦差宣旨为何这副打扮?

既无仪仗,也无鼓乐,更无官服。

这简直就是个“三无”钦差嘛!

确是如此,可钦差的关防大印犹在,又岂能有假?

只见此刻的见山堂外,已匆忙布置好香案。

孟庆棠穿戴朝服,领着全家老少,虔诚地焚香礼敬,并依着祭祖的次序,各自分昭穆两班匍匐跪好。见着钦差到来,孟庆棠高呼参拜:“臣署理‘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孟庆棠,携孟氏全族,恭请皇上圣安!”

来人则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并带着纤细的嗓音,回道:“圣……躬……安!”

又宣谕如下:“奉皇太后口谕:迩来近畿、山东一带乡民练习拳勇,良莠错出,深恐别滋事端,叠经谕令京外各衙门严行禁止。近闻拳民中多有游勇会匪混迹其间,借端肆扰,甚至戕杀要员,焚毁民宅。似此败坏纲纪,其与乱民何异?现查亚圣府孟氏一族,党附其中,乱政害民,为祸地方;但姑念圣裔血脉,为示体恤,着即将族长赐死,其余人等一概免罪,并另择贤能祧绪宗嗣!特谕。”

孟庆棠万万没想到:值此中秋佳节、良辰美景,府里好不容易才走出年初的噩梦,正要开启新的生活。却在此时,遇着这般突如其来的宣谕,就只是为了取自己的性命?还妄称府里上下与义和团勾结,为祸地方?这简直就是堪比窦娥——天下奇冤!难道除夕夜罹难的家人,就全都白死了吗?!

念及此处,孟庆棠不由得冷汗涔涔,浑身发抖,心里却异常憋闷。未待他叩头接旨,侍立于旁的戈什哈已是手按佩刀,严防不测。

“且慢!此中实有冤情,还望钦差大人明察!若是不信,可自向巡抚衙门求证!”

跪在侧后的孟昭铭干脆站了起来,将袖子挽好,不再朝拜。

“汝是何人?敢在这儿咆哮!”那宣谕的一急,嗓音便愈加尖细了,听得人鼓膜生疼。

“大人说是宣谕,又请问谕旨何在?”孟昭铭质问道。

“说了是口谕!难道还怀疑咱家假传圣意不成?”

那人一急,竟不觉点出了右手兰花指,正指着孟昭铭说道。

孟昭铭:“草民不敢!只是我家也是朝廷敕封的世袭爵禄,更兼亚圣血脉,不比寻常。这擅杀公侯,总要有个书面凭证吧!窃闻,京城业已沦陷,皇太后和皇上正在西狩的路上,眼下正不知行到哪里?这位大人……想必是宫里的公公吧。可这兵荒马乱的,您又是从哪儿过来?还请讲个明白!”

此时,家里人无分男女老幼,竟全都索性站了起来,眼神轻蔑地瞧着这些不速之客。只有孟庆棠依然跪在原处,头也不抬,像是心灰意冷至极。

那太监却厉声质问道:“你们……你们这是要造反呢!来人,把他们全都给咱家抓起来!”

戈什哈闻声抽刀,正欲上前动手。

“快住手!快住手!”

忽有一人嚷嚷着,从门外火急火燎地跑将进来,却没留神脚下的门槛,刚好绊了一跤,摔个趔趄。

“德公公!卑职给您老请安了!”

那人顾不得身子不稳,忙上前打千儿行礼,毕恭毕敬。

“噢!你来了!我说你们巡抚衙门的人,办差怎么都磨磨叽叽的?让他们拿人,到现在还不动手?是不是瞧着太后老佛爷西狩,都不拿朝廷当回事儿啦?!”

原来,那宣谕的正是宫里的“太监回事”,时年二十五(虚岁)的张兰德,俗称“小德张”。

“哪儿能呢?德公公,您老可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来人又对小德张低声耳语道,“都是些乡野小地方的,不懂规矩,您老莫怪呀!”

小德张不悦道:“看在你们巡抚大人的面子上,咱家就不计较他们顶撞钦差的过失了!可是,眼面前儿,总得有人接旨吧!”

“臣孟庆棠……”未等跪在地上的孟庆棠说出“接旨”二字,孟昭铭却已抢先答道:“孟昭铭接旨!”

“欸?我说,这旨意可是颁给孟氏族长的!您老看上去虽也是一把年纪了,但您又是哪位呀?这还有抢着去死的?”

小德张自来到亚圣府里,已是连番被㨃,正在气头上。这会儿,正叉着腰,不无讥讽地训斥道。

孟昭铭侃侃而谈:“是叫……德公公吧。公公有所不知,这孟氏的族长,眼下只能是我,而非庆棠。毕竟他尚年少,从未正式接任世职,不过暂时署理府内事务罢了,而我才是族里年纪最长,辈分最高的。所以,这族长一职,舍我其谁!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叔爷!你这是……”孟庆棠急了,但原本多少话语,此刻竟全都卡在喉咙,硬是一句也挤不出来,心里不知是惊、是恨、是喜,还是忧。

家里人也是一阵愕然,但眼见圣意确凿、再难更改,而来人又真是宫里太监,不由得悲从中起,怆然泪下。

孟宪济领着妻子李氏,更是双双跪倒在孟昭铭脚下,搂着父亲的大腿,号啕大哭,口中却悲愤地呼叫道:“我家究竟何罪?此乃天大奇冤!”

孟昭铭反而劝慰道:“莫去争辩,清者自清!争辩又有何用?无非是想在人心不定之时,借用我族性命,彰显威仪罢了。其实,他们心里清楚得很!”

又说:“唉!其实,若干年前我就已经死了。如今,不过剩个躯壳,苟延残喘罢了,就此去了也好。我走后,你要悉心抚育庆霖,要他千万做个好人,不要负了年华啊!”

“庆霖!庆霖!”孟宪济一把将年幼的孟庆霖拉了过来,按在地上不住地给祖父叩头。

孟昭铭走到孟庆棠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泽南!无妨!好生侍奉太夫人,勤勉奉祀,光大我族,光大圣人教化!”

“叔爷!您何苦如此……”

孟庆棠已是泣不成声,不知是默认,还是感激,抑或愧疚。

“行!你们这家子是我这一路上见过最有骨气的!还有人抢着去死,咱家也算开眼了!”

小德张见孟家人竟能如此视死如归,也不由得伸出大姆指,连连赞叹。

孟昭铭没理他这茬儿,转身对刚刚跑来劝止小德张的那人拱手作揖,说道:“想必您就是杨杏城,杨大人吧!久仰了!”

杨杏城,也就是杨士琦,字杏城,袁世凯的心腹幕僚。

此刻,杨士琦回礼,恭敬地说:“老太爷,您折煞卑职了!卑职倒是常听我家大人提起您,说您年轻时也曾指导过他的学业和兵事,算是有过开蒙之恩。对此,我家大人可是一直念念不忘啊!”

孟昭铭抱拳拱手作辞行状,言道:“上辈子的事儿啦!亏得慰廷还记得,就代我回谢了吧!日后,府里这一大家子,还指望慰廷和杨大人多加体恤关照!老朽,就此拜别了!”

“老太爷!哎呀!这怎么话儿说的?”

见得这一幕,杨士琦也不免动容。

这时,家里人已是悲天跄地,纷纷追赶着孟昭铭的脚步,急欲上前阻拦;又有人跪在小德张的面前,极力为自家澄清,却只换来对方的不屑与白眼。

侍立于旁的戈什哈已是磨刀霍霍,正两两一组,将家里人逐个拉开,又准备将孟昭铭架走。

“我自己走!”孟昭铭一把甩开戈什哈,义愤填膺地说道。

眼见得亲人大限在即,却是无能为力,任凭你如何分辨、极力澄清,就是没人听你说话!若是稍有不满,还要再定个“忤逆”的罪名,徒剩下伤心流泪的份儿。

这情景,却如何使人消受?

在场的家人,无论主仆,抑或老少,此刻均已悲愤莫名,泣不成声,并暗暗怨恨朝廷不公。可即便攥紧了拳头,到头来却也无可奈何。

于是,又不得不生生憋住眼泪……

来到前院正中,孟昭铭停住了脚步。他环顾四周,望着院内的参天古树与萋萋芳草,不由得悲从中起、苦上心头。为这朝廷卖了半辈子命,最终还是换来了草草收场,似乎心有不甘,却也无能为力。算了,就让这一切随风而逝吧!

这时,两个戈什哈一左一右,手捧长白绢,正朝着孟昭铭后背走来。继而,二人一齐发力,任凭孟昭铭的喉咙发出“呜呜”的哽咽之声……

家里人实在看不下去,正欲上前,却被其余的戈什哈连吼带叫地持刀喝退,便只得各自跪着,一个劲儿地叩头,又大放悲声,场面甚是骇人。就连年幼的孟庆霖,也被这恐怖的一幕吓得哇哇大哭。

一时间,大人的哭喊声、叩头声,叠加小孩子尖锐的啼闹声,不断刺激着行刑的戈什哈紧绷的神经。他们不禁铆足了力气,仿佛也想快些结束这令人胆战心惊的杀人过程。

秋风起,卷走地上的落叶,却偏又将其无情地拍落下来。

“德公公!德公公!行了!行了!您就别拿他们寻开心了,差不多得了!”

杨士琦像是央求着,却更像是故意配合着小德张的行动。

小德张终于抬起他那半耷拉的眼皮,像是意犹未尽一般,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就……先这样吧!”

闻听此言,行刑的戈什哈反倒像是获救了似的,不由得先松了口气。毕竟,他们也怕弄假成真,而这里面的力道又着实难以拿捏,实在是趟苦差事啊!

杨士琦:“德公公,您快宣读第二道旨意吧!”

什么?还有第二道旨意?跪在地上的家人不禁愕然!

只见小德张从容地打袖中取出一道明黄的折子,举过头顶,利落地展开,而后郑重宣示道:“敕谕!孟庆棠跪接!”

“臣署理‘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孟庆棠,恭聆圣训!”

孟庆棠像是突然寻着些希望,马上朝着小德张的方向拜了下去,引得家里人暂且收了泪水,屏住呼吸,一并听宣。

这一刻,现场安静极了。

人人心里都在打鼓,这第二道旨意究竟会说些什么。他们也想赶紧跑去倒地的孟昭铭那里,救治一番,却碍着礼数,实在是要等这旨意宣读完毕才能动啊!

可孟宪济和妻子李氏已顾不了这些。他们跨步上前,拨开围拢的戈什哈,双手抱住孟昭铭虚弱的身躯,一边试探鼻息,一边大喊:“爹!爹!”

隔了一会,孟昭铭缓缓地半睁了双眼,呼吸微弱。耳边,却同时传来小德张宣谕的尖细嗓音:

皇帝敕谕署理亚圣府奉祀事孟庆棠:

知尔敬天法祖,忠诚勤慎。着准尔正式继任,以资褒奖。

望尔俾臻详慎,毋负委任!

特谕

光绪二十六年八月初一日

宣读完这份正式敕谕,小德张遂将明黄的折子合上,准备交到孟庆棠的手中,并喜笑颜开地随声恭贺。

孟庆棠先是口称:“臣接旨,谢恩!”

继而,又将双手举过头顶去承接这份“沉甸甸”的旨意。

他恍然大悟:原来朝廷是要自己和所有人意识到,生死荣辱只在一念之间,且这一念却不在自己,只在朝廷!朝廷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朝廷说你有就有,说你没有就没有。真理与是非算什么?不存在的……

可好歹,总算是虚惊一场!

于是,家里人顿时半舒了口气;又见孟昭铭也并未因此丧命,便纷纷止了哭泣,抹干眼泪,心头暗喜,不住叩头,山呼万岁。这一刻,他们大多也明白:今日不过是帝王心术,却又当真深不可测!让人欲生先死,先死后生。明明是来要人命的,却又让你情不自禁地由衷称谢,端的是阴险可怕!如今,虽说是联军入寇,帝后流亡,但若因此不跟朝廷一心,以为大清就此完了,那最终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

见孟庆棠已接旨,小德张又补充道:“原本是要降下卷轴圣旨的,奈何西狩的路上条件有限,就委屈贵府上了!不过话说回来,两道谕旨,我想这意思你们应该也明白。虽说,眼下这太后和皇上不在京城,或许一时顾不上尔等,但尔等却要记住,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道理。若是在此危急时刻,谁的心里胆敢存了一丝儿丝儿对朝廷、对太后的不忠,他日等来的,可就不再是赐死的口谕了。也不怕告诉尔等,朝廷已启用李鸿章重任直隶总督,准备跟洋人议和。至于这义和团嘛,专与洋人作对,势必是要铲除的!若再有人敢与其交通联络……这后果嘛,也就不劳咱家多说了……”

“嗻!”

在场家人,无不伏地叩头,齐声应道。

孟庆棠听到这里,心中确实生出一分敬畏,但想想又觉得好笑:这是到了何等窘迫的境地,我泱泱大国、堂堂帝室,才使得出这般主意?

简直形同儿戏!

不过,他一时也管不了许多,连忙起身,恭敬地将小德张和杨士琦二人让进见山堂休息,又吩咐仆人端上明前的好茶,招待贵客。自己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院子里,来到仍旧倒地不起的孟昭铭身边,与孟宪济夫妇和几个家人一起将其扶进后院世恩堂的房内,并赶紧延医救治……

过了许久,孟昭铭终于缓过神儿来,但脖子上却多了一道深深的紫红色勒痕。他睁开眼睛,恍惚中看到自己的儿子、儿媳正抱着一双孙辈儿女,眼巴巴地瞧着自己,而身旁又还有太夫人、孟庆棠、杨士琦,以及那个来宣谕的小德张。

孟昭铭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嗓子却不听使唤,只在喉头发出些艰难的声响。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被勒得太紧,导致现在竟说不出话来。

见此情状,小德张却先开口了:“老太爷,您受苦啦!咱家这也是奉旨办差,还请您老多多担待呀!”

孟昭铭轻轻地眨了下眼睛。

小德张则心领神会,继续说道:“这一明一暗两道谕旨,也不只针对你们一家。所以呢,您老也不用觉得委屈。这些日子以来,兵荒马乱,人心不安,咱家不知已去了多少地方。说到底,都是一视同仁!你们觉得苦,咱家的心里也苦哇!这一路上,不设仪仗,不添鼓乐,不着官服,还不都是为了躲避洋人的追兵嘛!咱家是吃尽了苦、受尽了罪,还差点儿被地方上抗旨,险些就害了性命……你们说……这容易嘛!”

杨士琦听得差点笑出声来,却也附和着说道:“是啊!德公公前些日子才遇着我们家大人。这才借了些兵马沿途护卫,多少有了点钦差派头!”

孟宪济眼看着自己父亲被伤成这般模样,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便皱着眉,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又不解地问:“小民本不该多打听,但心里实在困惑,还望德公公指点一二。”

小德张:“那你说吧!”

孟宪济:“这朝廷为何要同时跟十一国宣战呢?恕小民直言,五年前,咱们连蕞尔小国日本都没打过嘛……”

闻得此言,小德张不禁面露难堪,心里想着:这宫里的事儿,哪能随意就往外说?于是,不由得白了杨士琦一眼,似乎是想让他替自己解围。

杨士琦皮笑肉不笑,手里拨弄着一把折扇,心里却正思忖着应对之术。随后,他便摇摇头说道:“您算是问对人了!不过这宫闱秘事,可不是咱们这些人好打听的。要不这么着,德公公您给大伙讲讲那日朝会的事儿,怎么样?毕竟,这也不算秘密了,文武百官不早都传开了嘛……”

小德张苦笑着,只好勉强应承下来,却依旧细声细气地说道:“也罢!说说也无妨。不过,出了这屋,我可就不认了。是这么回事儿……去年,这义和团不是被咱袁大人的武卫右军给赶出山东了嘛!但没料到,人家北上直隶,却又迎来了兴旺。从王公大臣到士卒行伍,同情、资助乃至自愿加入义和团的,可是大有人在啊!于是,义和团在京里啊,那可是攒着劲儿地杀洋人、烧教堂啊!这可就让朝廷难办喽!”

杨士琦适时插话道:“紧接着,洋人就派出二千余人的使馆卫队,进京围剿。”

小德张也继续声情并茂地演绎着:“可不是嘛!义和团杀洋人,洋人也杀义和团!我记得,今年端午过后,那德国公使克林德就在去总理衙门的路上被神机营章京——恩海给杀了!”

李氏不禁问道:“啊?那为啥呀?”

小德张:“咱家哪里知道?兴许,恩海也是个义和团吧。”

此刻,杨士琦仍旧把玩着手里的折扇,悠然听着小德张的讲述。这里边的事儿,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正听得入迷,小德张却又不再说了,只因后面的故事多少与太后和皇帝有关。

对此,这太监的口风甚严。

后来,杨士琦与孟庆棠谈起筹款事宜时,曾顺带着讲述过这样一个故事,却不知真假。

据传,朝廷在跟十一国开战前,原本是打算议和的。但这时,却有人告密,说洋人出兵,看似为了剿灭义和团,实则是为了让太后交出权力,就此隐退。从而,让光绪皇帝复位。太后一听,立马就急了,连忙吩咐叫大起儿,让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员第二天一早全都过来参加朝会。

翌日早朝,正是小德张在紫禁城的御道上挥鞭三响,升乾清宫。

正当杨士琦绘声绘色地描述时,时空的彼岸,远在省城济南的袁世凯,也刚好在珍珠泉畔搂着大姨太沈氏,仿佛说书一般,向她讲起了自己从同僚那儿打听得来的朝会秘闻。

袁世凯声情并茂地形容道:“英子,你知道嘛!那日朝会上,老佛爷厉声质问:八国犯我国境,亡国在前。如果拱手相让,我死了也没脸见列祖列宗。戊戌年杀康梁的时候,各国就颇多阻拦,还助其逃亡海外。我这亲儿子不争气,身子又不好,只得让他一个人好生静养着。却不承想,又惹来各国非议!这送医问药的也就罢了,还说我是什么要加害皇帝?要害,我早就害了!”

沈氏偎依在袁世凯的怀中,用右手食指娇嗔地点了下袁世凯的鼻尖,说道:“就这?你巴不得老佛爷跟洋人宣战吧!要不然,万一皇上复位,可有你的好果子吃?”

乍一听这话,袁世凯立马就出神了,双眼也怔怔地望向远方,好似看到了恐怖的将来。隔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正色道:“你说得没错,英子!我就是怕皇上复位……”

沈氏见丈夫不悦,忙宽慰道:“我的爷,我说着玩的,你可别当真呀!”

袁世凯这才彻底回过神儿来,说道:“嗨!反正啊,老佛爷算是铁了心要跟洋人开战。幸好咱们远在山东啊,尚能保存实力!”

“爷,你把我弄疼了!”

不知从何时起,袁世凯已勒紧了怀抱,攥紧了拳头,似乎早已忘却了娇弱的怀中女娃。

此时的他,恍若一只猛虎,凶恶而又贪婪……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亚圣府,世恩堂西跨院。

只见小德张悠然坐下,一边呷着茶,一边瞅了眼躺在床上的孟昭铭,信手从怀中摸出一道明发的宣战上谕,交给在场众人传阅,算是为这段回忆画上一个休止符。

记得,那上谕的末尾写道:

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

向大英帝国宣战!

向美利坚国宣战!

向法兰西国宣战!

向德意志国宣战!

向俄罗斯国宣战!

向日本国宣战!

向意大利国宣战!

向奥匈帝国宣战!

向西班牙国宣战!

向比利时国宣战!

向荷兰国宣战!

……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这同时向十一国宣战的声音,就仿佛一道道浓重的乌云,从此徘徊游荡在神州大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时,当尚在休养的孟昭铭猛然得知这一上谕时,反倒觉得白天给自家的旨意已经不算离谱了。国家贫弱至此,却轻启战端,更不惜与十一国同时宣战……这才是真荒唐!

那一刻,他仿佛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回到了觐见两宫皇太后的那一瞬间,回到了夕阳西下、残阳如血的那个傍晚。那时的天空,莫名地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点无情地打落在血色之中,打落在五百年的宫殿丹陛之上,打落在太和门前的青铜狮子身上,像极了一位巨人的哭泣……

这时,见天色已晚,孟庆棠马上知趣地进言:“二位大人一路辛苦!还望多在寒舍盘桓一阵子,好让孟某略尽地主之谊。”

这话正中小德张的下怀,但他又不好马上表现出来,只得借故推辞道:“咱家还要追上太后她老人家的脚步呢!耽搁不了太久,过几日就要走了。”

当然,在场众人中,并非都如孟庆棠一般“好客”。

太夫人就未置一词,孟宪济夫妇也未再搭话。

只剩下小德张一人自言自语,无人响应,好不尴尬。

杨士琦赶紧圆场,笑呵呵地说道:“列位有所不知啊!这趟,你们家算好的。前几日,德公公到曲阜的衍圣公府上宣旨,未待赐死的口谕念完,那孔公爷的脸哪!嗨!你们是没见到,可别提了,就跟那霜打的茄子似的。然后,他就突然倒地不起了。上前一摸,已是气息全无。可单等那褒奖赏赐的旨意一宣布,他又立马活了过来,气色红润、满心欢喜,权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那天晚上一道用饭,他还多添了两碗饭,你说奇了不是!”

现场终于发出了一点稀疏的笑声。

孟庆棠又趁机言道:“也差不多到了晚膳时分。今日是中秋佳节,还请德公公和杨大人赏脸,一道吟诗弄月,如何?”

小德张不再推辞,杨士琦也是乐在其中。

孟宪济夫妇搂着一双儿女,暗自嗟叹着,就悄然回避了。

太夫人则神色凝重,似有愠色,却始终不发一言。

只有孟昭铭,任凭心潮起伏,但只将那冷眼旁观……

战战兢兢的一天,终于在一顿看似丰盛美满却又充斥着各种官场算计的团圆饭中度过了。

府里仆人、丫鬟在伺候完主子们晚膳之后,纷纷回到自己院子。

这时,管家老吴招呼大家一起,也吃了顿简单的团圆饭。

席间,大家不分男女,围坐一堆,喝了些老吴带过来的青梅酒,又分吃了府里自家包的月饼,好不欢快热闹。

酒足饭饱之际,话匣子也就全都打开了。

当然,大家话题的焦点仍始终集中在白天的一死一生事件上。

一个仆人略带着些酒气问老吴:“我说他吴爷,您看咱府上会怎么款待那位钦差大人啊?”

老吴呷了口茶,笑着说:“自然是要用银子喂饱喽……对了,可能还得有女人!”

那仆人大惊:“啊?小的虽然没啥见识,但也知道太监做不了那个呀!这太监还会用到女人?”

老吴笑得差点喷出口茶来,表情却略显尴尬地解释道:“你小子有所不知啊!平日里书读少了不是?我听说呀,这太监虽是刑余之人,但也要看是几岁净的身。我记得杨大人曾经说过一嘴,这德公公是十几岁时自阉入宫的,所以嘛……就是好这个!”

那仆人点点头,心里好像懂了。

又有一丫鬟凑上前来,为老吴敬酒:“吴爷!感谢您平日里关照,小妹敬您一杯!祝您老啊,福寿双全!”

老吴举起酒盅,也乐呵呵地回道:“哎呀!今年不好意思了,也没办法让大家回家过节。谁让这外边兵荒马乱的,回去路上也不踏实。你们家里都捎信儿了吧,一切都还好吧!”

众仆人、丫鬟闻听此言,念及今夜中秋,借着酒劲,便不禁有些“迎风流泪”。最近,周边地方常有军队过境,更有土匪出没,他们很久都没有收到过家里来信了,真不知乡下的父母妻儿是否安好。今夜,本是一片良辰美景,却无奈与家人分隔两地,底下人的这份牵挂,谁人又可知呢?

老吴马上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也是一阵扼腕叹息,随即补充道:“虽说,咱们现在是寄人篱下。但在这乱世之中,也算好歹谋了个饭碗。不仅衣食住行全包,还能给家里寄些余财。纵然辛苦,却也没有性命之忧。比起寻常人家,还是强过不少啊!我看,咱们还是喝下这杯团圆酒,当值的当值,回房的回房!都散了吧……”

“吴爷!那年初和今日的事儿,往后还会再有吗?万一上面出了事,我们这些人又该怎么办呢?”有人端着酒盅,借故问起。

众人也是异口同声,纷纷附和。

老吴席间多饮了几杯,这时正酒酣耳热,也就顺势答道:“你们怎么办,我不知道。但我怎么办,却是一清二楚的!”

有仆人问:“您怎么办呀?”

老吴却反问道:“你们以为我姓什么?”

众人答:“姓吴呀!”

老吴:“哈哈!你们都错了!我可是正经的孟氏子孙!你们也不想想,这偌大的亚圣府,这传承千年的圣人血脉,哪里会让一个外姓人来做管家?还一做十余年?所以嘛,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们都可以走,而我却只能与这宅院共始终喽……”

众人突然明白过味儿来,便是一阵恍然大悟。可又不免觉得老吴这话颇不吉利,却又不好反驳,只得面面相觑,缄口不言。

话说回来,确实是没听过前任管家里面,出过哪怕任何一个外姓人。只怪自己平日里喊习惯了,竟都没有想过“管家老吴”究竟姓什么这一“终极”问题。

老吴打了个酒嗝儿,接着说道:“我是孟氏的旁支,所以排不上‘通天家谱’。又因我母家姓吴,所以在这亚圣府里面,人家都喊我‘老吴’。没个办法,总不能叫我‘老孟’吧,哈哈!”

“哈哈!叫老孟,那就都是老孟啦!”

众人也都跟着欢笑起哄。

正当大家饮下杯中酒,准备散去之时,孟庆棠的贴身小厮——小九却一溜烟地跑将过来,让老吴赶紧到世恩堂正院去一趟,说“老爷有急事找”…… rFhQEm8ib4qU4AGvEYNdLZFrOKvMAk+gXYc4ObjPQgjU2XTM4l+y2xb28CVKyGG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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