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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黄雀计武卫擒神勇 珍珠泉血宴试新枪

正当“团民”与孟氏青壮大战到难解难分之时,有一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跃上房顶,全程目睹了一切,却又偏偏不为所动。

他仿佛就是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扑向猎物的、见血封喉的时机,而口中,却还不时呢喃着,情绪亦有些波动。

他时而惊奇:“这领头儿的我认识……这老小子也入团了?!”

时而厌弃:“欸?怎么又是‘刀枪不入’这一出!老戏码了,也不嫌腻!”

时而又愤怒:“居然有胆子冲进后院,明火执仗地抢劫杀人!看样子是支主力了!”

可最终,这所有恼人的情绪却只汇成一句话:“不虚此行啊!吩咐兄弟们准备,待我一声令下……”

下令的,正是赵秉钧!

后来,孟庆霖曾不止一次地,从长辈的口中听到过这个发生在自家院子里的惨烈故事……

原来那日,赵秉钧正是奉了时任山东巡抚袁世凯的秘令,借着到亚圣府公干的由头,暗地里跟踪调查运河一带“团民”的潜在动向。临行前,他向袁世凯要了武卫右军两哨(排)人马,共分作十二棚(班),约一百二十人。这些人,尽是清一色的骑兵。尽管换穿便装,却仍装配有奥匈帝国产M1895/24斯太尔-曼利夏短步枪及精钢马刀,且每人随身携带十五天口粮,轻马飞骑,直入鲁西。

却说这时,赵秉钧的随员接了令,早已借着夜色掩护,在青瓦屋顶上一路飞奔,且竟能在沿途不发出哪怕一丝响动,端的是身手敏捷、训练有素。而后,便一溜烟儿地翻出城墙,沿着唐王河河道,直奔城东群山脚下而去……

之后,赵秉钧也利落地翻下屋顶,又立马整了整衣衫,脸上便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蔑走了出来,并顺手砍杀了几名冲杀进前的“团民”,皆是一刀毙命。

来到延绿楼外,见“团民”与孟家青壮激战正酣,双方刀枪相逢,迸裂出无数火星,喊杀声此起彼伏。赵秉钧仍旧冷眼观瞧,却发现除孟昭铭外,孟家人大多不擅武事。如今命悬一线,只得凭借年轻力壮与众志成城,勉强与“团民”斗上一阵,却是渐处下风,堪堪坠命。

孟家两名护院,手握弓弦,在孟昭铭的指挥下,接连射杀了好几个“团民”,但架不住敌方人多,也只得弃了弓失,执刀近战。

此刻,赵秉钧突然提高了嗓音,对正在前方挥舞大刀的高个子揶揄道:“欸?我说张老黑啊!你怎么又到大户人家打秋风啦?本官也是有段时间没看到你了。怎么?好好的山贼不做,改行练拳了?这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啦’!哈哈,可笑,可笑,真是可笑!”

高个子本欲提刀上前,先解决掉居中指挥的老者——孟昭铭,却忽闻身后有人叫他,惊得回头一看。

“你!”

这高个子张老黑略显惊愕地问道:“你……你是什么人?俺怎么不认得你?你说准了,谁是山贼?”

赵秉钧阴笑着说道:“当然是你呀!张老黑!你瞅瞅你这一身黑皮,本官还能认错了不成?忘了几年前,我在县衙里边儿,是怎么收拾你的了?那滋味儿……很是舒坦吧!”

张老黑愣了一下,似乎回想起来什么难堪的往事,顿觉颜面尽失。于是,借着四周火把的光亮,仔细端详起来人,心中却暗想道:“哎呀!怎么是他?!”

刹那间!

过去所受种种屈辱竟一齐涌上心头,他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遂厉声大喝道:“直娘贼!原来是你!狗日的老捕快!老子当年一时不慎,在新乐县着了你的道儿。如今,俺们可是老祖师张德成麾下扶清灭洋的神团,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喽!现在,俺这打的也是官军旗号!”

赵秉钧故作不解地问:“哟!哟!你可拉倒吧!想当年你做山贼的时候,你那绺队伍撒丫子,跑得比谁都快,敢情这是去拜师呢!今儿个,也不怕告诉你,本官追查尔等也不是一两天了。你和你那个什么结拜兄弟,叫什么来着?哦,对!叫刘二狗的。这半年多以来,辗转数县,可没少祸害当地大户。可谁承想,尔等不止吃大户啊,就连城里的百姓也不放过。怎么了,如今均不记得了?”

张老黑气得直哆嗦,也不再争执,只提着鬼头大刀,不由分说地就冲赵秉钧身上砍来:“你……老子今天非剁碎了你不可!”

赵秉钧也未出招,只轻巧地躲避着敌方刀锋,且悠然问道:“咱们也算旧相识了。这上来就出狠手,怕不合适吧!老黑子,你还记得本官大名吗?”

张老黑眼见自己连劈数刀都奈何不了对方,正在气恼。于是,一边继续挥刀,一边扯开嗓子骂道:“管你他娘叫什么?老子……老子只识得手里的家伙!管你是哪里的什么混账官儿?到这儿,就是老子说了算!”

“那你可记住喽!今天,你是死在谁的手上?本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现在巡抚袁公麾下,做个六品主事——赵秉钧!”

“看刀!”张老黑反手,直冲赵秉钧头上砍去。

结果,赵秉钧面不红、气不喘,只稍稍退后一步,向右躲闪,就巧妙地化解了敌方杀招。此刻,他自信出手必能克敌制胜。但若是那样,也未免太无趣了!眼下,这“猫捉耗子”——尽情逗弄的游戏,委实教人受用……

另一边,张老黑眼见自己攻杀半天,却半点便宜也没捞到,反倒累得气喘吁吁,便回头想招呼手下帮忙,但见他们正与孟家青壮缠斗在一起,尽管已占尽优势,却也片刻难以分身。于是,趁赵秉钧不注意,张老黑迅疾掏出藏在怀里的火绳枪来,又从另一个口袋摸出粒稍大的丸药,颤巍巍地将之塞入枪管,并立刻引燃了火捻。

当他手里端着正“刺刺”冒烟的火绳枪,便当即瞄准了赵秉钧的鼻子,并不屑地质问道:“这下怎么样?让你狗儿的多管闲事!你他妈也不打听打听,俺张老黑是什么人!别的不敢说,俺就是手黑!心更黑!刚才,我还弄死个小婊子呢!那可是红刀子进去……白……白刀子出来!记住喽!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周年,有种就找阎王爷告状去!”

顷刻间,枪声大响。

“赵大人!”孟宪济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捂嘴惊呼。

孟昭铭手执钢刀,正奋力督战,扭头也瞥见赵秉钧,刚要叹息对方这非常时刻的“猫捉耗子”,却不料,立马就见其命悬一线。

此刻,孟庆棠因心念家眷安危,便不顾劝说地,正在管家老吴的搀扶下,执意从前院赶来,也刚好撞见这一幕。

这一幕,让他心里彻底凉透了!

大过年的,被一帮匪徒闯进家里吃拿卡要不说,还强占着宅子不走,更兼杀人越货!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奇耻大辱?但最可怕的是:万一朝廷大员在自家受伤,乃至被害,谁还管你是否与此有关?

这滔天的罪过怕是逃不了了,也更加担待不起……

“这赵大人也是,一个亲随不带,硬跟这杂毛的匪徒较什么劲?”

孟庆棠心里颇有些怨气,可又转念一想:“不对啊,他并非独自一人前来。随员里面,我还记得有几人黑黑瘦瘦的,且眸子闪亮、眼神凌厉!怎么这会儿就不见了……”

正当孟庆棠满心疑惑,且家里人生死难知之际,待那枪声过后,硝烟散尽,只见赵秉钧仍旧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倒下的,却是那高个子——张老黑!

此刻,只见张老黑蜷曲着身子,正捂着原本持枪的右手,倒在地上吱哇乱叫。原来,是他右手突兀中枪,且正汩汩流血。

孟庆棠惊奇地抬头仰望:只见这不大的院子屋顶上,早已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军士,正杀气腾腾地俯察着地上的一切,仿佛谈指间就可将在场所有人一并化作齑粉。

尽管在黑夜中看不甚清这些军士的容貌,且他们又全部身着便装,但直觉告诉孟庆棠:这显然是一队训练有素的职业士兵。而眼下,在山东地面上,能有如此装备、如此盖人威势的军队,也就只有一个!

那就是,袁世凯从天津小站带来的——武卫右军!

武卫右军的枪声,彻底打断了“团民”的冲杀,也彻底震住了孟家青壮。原本还激战正酣的双方,不由得全都罢了手,且无不惊呼着,各自寻找掩体躲避。

毕竟战阵之上,谁也不敢断言这新来的究竟是帮哪一头儿的。

这时,另一队武卫右军也持枪踹开了见山堂院门,并排成两列迅速拥了进来,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再也无人敢多言语一声。

只有冬日里的凛冽寒风,不时将人的后背吹得嗖嗖发凉……

“禀大人!我部人马已将城里闹事的匪徒凡一百三十七人尽数擒下,已着一哨兄弟用铁链绑了,正押着赶来。请大人示下:这院子里的,如何处置?”

说话的,正是赵秉钧的随员。

只见这人从队伍里跑步出来,规规矩矩地行至赵的跟前,却不打千儿,只单手敬礼,立正回复。后来才知道:这正是袁世凯引入德国军制操典,训练出来的新军模样。至于满人的打千儿、下跪,早在军中废除了。

赵秉钧也略一敬礼,便厉声下令:“将亚圣府里的,好生安置!将这些个贼人,尽数拿了!”

“嗻!”

随员立正转身,仿佛雄狮咆哮:“这府里的,各自回去。其余人等,若稍敢妄动,就地正法!”

至此,家里人方才舒了口气。

可经此一役,府里伤亡甚大,活着的人无不抱成一团,相拥而泣。然后,竟顾不得“各自回去”,就一个个强忍悲痛地去收殓家人遗体。太夫人和众女眷闻声,也纷纷从延绿楼上下来,刚好目睹了这骇人的一幕,禁不住号啕大哭,扶尸捶地。

一时间,哭声满院,直透霄汉……

孟宪济,却一把冲开悲怆的家人,不顾一切地跑回世恩堂。这时的他,正时刻牵挂自己的妻儿。可当他用力敲门时,年方不足六岁(虚岁)的孟庆霖却不知是父亲回来,正使出小小的力气,下意识地先顶住门闩,试图阻止来人闯入。

孟宪济急了,四下里张望,生怕有漏网的匪徒此时混进来,便当即大喊道:“是我,孟宪济!快开门!”

听到主翁的名字,保姆赶紧上前查看,一边抱起孟庆霖,一边反复确认。

“是我……是我……孟宪济!”

许是这一晚上太过紧张,他的声音总透着些颤抖。

此刻,李氏的手里紧紧攥着那砒霜瓶子,也忐忑不安地赶了过来。继而,听出这声音,便索性心一横,拉开了门闩。然后,先是一惊,随后便弃了药瓶,任由其在地上摔个粉碎,竟也顾不得有孕在身的肚子,一头扎进了丈夫怀里,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后来,管家老吴曾对人回忆说:那些当兵的,用一指来宽的铁链,穿成串儿地绑了院子里的“团民”,连同之前抓捕的一百多人,浩浩荡荡地在城里游街。那些遭抢的人家,纷纷出来辱骂、殴打,直到士兵端着枪将人群驱散之后,游街的队伍才得以继续行进。最后,听说那些人全都被押到城外钢山以北。然后,就不知所终了。

有传言说:他们大多被遣回原籍了。但也有人说,他们被押到上一级府衙——兖州府审问了。可也有一种说法,最为骇人,大概是:那两个首领,连同十几个自诩“刀枪不入”的“团民”,全部被押往省城济南提审。其余人等,就在山上悉数处决,一个活口不留,并且,就连尸体都被毁坏得非常严重,而一切相应标志更是被烧得干干净净。这一切,就悄然隐藏在山里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却是半点儿线索也没留下。

过了好多年,听闻有个在山坡上放羊的老汉,因为走丢了一只羊,便在傍晚时分四下里寻找,却偶然在山上拾到过几块被雨水冲刷出来的白骨骷髅,且那些骷髅的样子,显然是在临终前受到了非人的折磨,竟变得支离破碎、异常恐怖。至于是不是那些被捕的“团民”,也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一高一矮两位首领,连同那十几个自诩“刀枪不入”的,确实都被连夜押往省城济南,准备接受巡抚袁世凯的亲自提审……

某日的午后,初春的阳光慵懒地洒落在济南珍珠泉碧玉般的波面上。和煦的阳光,竟与这泉水中不断上涌的珍珠般晶莹剔透的气泡相互映衬,让这原本寻常的午后光景,显得格外温暖与妩媚。

袁世凯身着一件素色夹袄,外罩长袍,笑呵呵地怀抱着不满一岁的小儿子袁克齐,嘴里哼哼唧唧地百般逗弄,亦是十分舒心惬意。

“英子,你看我这大胖儿子啊!可真是招人喜欢,教人爱不够!”

袁世凯一边回头跟身后的大姨太沈氏说话,一边用力地摇着小儿子粗胖的胳膊,便一个人喜不自胜地笑起来。

“你轻点,孩子可禁不住你这么折腾!”沈氏娇嗔地责备道。

“你看你,我这逗孩子玩呢,怕什么的?不过……你这虽不是亲生的,却比亲生的还亲呢!我还就喜欢你这一点,英子。”

沈氏一听,犹自少女般腼腆起来,忙说道:“行了,我的爷!你逗也逗够了,快把孩子给奶妈吧。孩子可都要饿坏了!”

袁世凯遂将孩子递了过去,并顺势在泉水边安置的一张摇椅上坐下,跷起二郎腿,嘴里仍旧哼着不知从哪儿淘换来的小调,一边呷着茶,一边招呼沈氏进前来:“英子,来!过来,坐我这儿。”

……

若说这沈氏是谁呢?又为何这般受宠?

这话,就要从袁世凯的青年时期讲起了,倒也算一段风流佳话。

沈氏,原名据说是叫沈玉英的,出生年月不详。只知她幼时便失去双亲,被亲戚卖到上海滩十里洋场的青楼里,却凭着自己姣好的容貌在男人堆里打转儿,只一心期盼着可以觅得一位如意郎君,从此双宿双栖,再不受这迎来送往之苦。

许是命运的垂青,她最终竟然真的如愿了!

光绪七年,二十二岁的袁世凯在往山东登州投奔庆军首领吴长庆(嗣父袁保庆的同袍战友)之前,曾到上海优游岁月,开拓眼界。那时辰,他一个人住在旅店里,感到寂寞,就去逛妓院。由此结识了一个苏州籍的名妓沈氏。这就是他后来所娶的大姨太太。他们两个见面以后,情好日密。沈氏劝他及早离开上海,另谋前途,并且资助他盘费,鼓励他早日成行。行前,沈氏备酒送行。席间对他说明:在他去以后,自己立刻出钱赎身,搬出妓院,希望他努力功名,不要相负。袁世凯指天誓日,洒泪而别。后来,他随吴长庆到了朝鲜,果然把她接了去,做他的姨太太。

于是,这一对痴男怨女,一个以身相许,一个誓不相负,便有了下面这个对子。据说,还是袁世凯亲自所作:

商妇飘零,一曲琵琶知音少。

英雄落魄,百年岁月感慨多!

虽然沈氏一生无所出,但袁世凯却似乎从未计较,只将次子袁克文过继与她为子。不过,袁世凯的正妻于氏可就得不到丈夫这般宠爱了,比作束之高阁也不为过。家里的事,无论大小,悉由大姨太沈氏和后来的五姨太杨氏主持,而又以沈氏为主。不仅如此,袁世凯还令子女们管正妻于氏叫“娘”,管生母叫“妈”;而对于大姨太沈氏则必须称呼为“亲妈”,以示尊重。

书归正传。

这时,一名小厮跑进来,在袁世凯耳边嘀咕了两句。

袁世凯忙对沈氏使了个眼色。后者知趣地起身,在众丫鬟、仆妇的陪伴下,悻悻地向内宅走去。行至半路,沈氏偏又回眸一笑,娇嗔地说道:“咱家银子的事儿,你可别忘了。别一天到晚地,净往外边儿送!”

“好了,好了。我记下了!”

听闻此话,袁世凯颇有些难堪,只得连连应着。然后,一边吩咐小厮让人进来,一边继续眯着眼、呷着茶,又自顾自地跷起二郎腿,哼着那支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小曲小调。

“禀大帅!卑职奉令跟踪调查鲁西张老黑、曹三保、马玉仁等多股乱民,后会合督操营务处冯总办所率武卫右军先锋队,在德州郊外合围乱民主力,共击毙、击伤敌二千余人,其余主动请降者均遣送原籍,着地方保甲善加看护。我部轻伤二百三十人,重伤四十人,无士卒阵亡。现冯总办仍率军屯驻直隶、山东交界一带,特遣卑职回来,向大帅通报。另,卑职已将其中自言‘刀枪不入’者及其首领凡三十余人递解济南,请大帅示下,如何发落?”

来人正是赵秉钧,他端端正正地敬了个军礼,且一丝不苟地汇报着,仿佛又经历了一遍上述战斗似的。

“都递解回籍了吗?智庵啊,我看你小子,屁股还没擦干净就回来了!”

袁世凯放下茶碗,既像是冷笑,却又像是故意逗弄着眼前这位部下。

“禀大帅,卑职的……的确是将其大部递解回籍了。”

赵秉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不住叩头,又一边近乎恳求地宣示忠心道:“伏念大帅恩威,小的才有今日!敢不诚惶诚恐,竭诚报效!”

“来,快起来,当着这么多下人,莫失了官箴体统。好了,我知道了。”袁世凯起身,轻声抚慰着叩头如捣蒜一般的赵秉钧,缓缓说道。

“谢大帅!”

赵秉钧如释重负般,赶紧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豆大汗珠。

“这趟差事啊,原是办得不错!回头,我给你上个折子,保奏你以知州衔留军中补用。你带出去的那两哨人马仍归你节制,专司省内捕盗等事。”

袁世凯拍了拍赵秉钧的肩膀,不无赞许地说道。

“谢大帅知遇之恩!”赵秉钧又扑通跪了下去,不住叩头称谢。

“得了,得了!咱新军,早就废了这虚礼儿,往后可别跪着了!”

袁世凯再一次将其扶起,又对他说:“今儿晚上,咱设个宴。估计得有几十号人物吧!你这就去帮忙筹备筹备。”

“卑职这就去办!大帅,这不年不节的,都请谁啊?”

赵秉钧试探着问。

“嘿,当然是请‘团民’呢!”

袁世凯狡黠一笑……

当日傍晚,华灯初上。

巡抚衙门里,位于珍珠泉北岸的后花园亭榭迤逦,张灯结彩,一片祥和喜庆,真个好似天上胜境,更宛若江南春景。府里的用人们忙着在七八张大圆桌上铺陈桌布、摆好餐盘,又布置花草、增添灯烛,与这千年宅院一起,随时准备着,迎候又一批新的客人。

这宅院,几经兴废。

在清代,这里是山东巡抚衙门。在明代中期以前,则是山东都指挥使司;中期以后,又作了德王府。再往上追溯,便是元代的张舍人园亭,等等。因将济南名泉“珍珠泉”圈在院内,故这里便被世人呼之为“珍珠泉大院”。而珍珠泉则宛若一颗晶莹剔透的明珠,端端正正地镶嵌于内,并与池中放养的肆意追逐、蜿蜒游动的锦鲤一起,将这历尽沧桑的古老宅院,霎时点缀得生动、鲜活起来。

历代的帝王将相,似乎也对“珍珠泉”情有独钟。

康熙、乾隆南巡途经济南时,便不约而同地均选在此地驻跸,并相继留下诗作,如“济南多名泉,趵突、珍珠二泉为最”,正是康熙所赞。他还曾赋诗一首,《观珍珠泉》:

一泓清浅漾珠圆,

细浪潆洄小荇牵。

偶与诸臣闲倚槛,

堪同渔藻入诗篇。

遥想彼时,康熙皇帝一边观赏美景,一边怡然自得地与近侍大臣闲坐,且将这比作“渔藻”互依之情,认为此君臣际遇必将流芳百世,却不知那些曾相伴君前的大臣,又作何想?

也不知,此时的袁世凯又是否能与这几近三百年的皇皇大清,全始全终?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且说此时。

当晚,袁世凯请的客人陆续到场了。

正当宾客互致问候,悉数落座之际,一列列被铁链拴在一起的囚犯被荷枪实弹的士兵押解着,人人衣衫褴褛,个个遍体鳞伤。并且,当他们踉踉跄跄地一路走来,空气中便紧随着一阵仿佛汗水与鲜血交织的刺鼻气息,让宾客无不掩鼻躲闪,头晕目眩。

更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他们竟被士兵用枪托驱赶着,逐一在空置的几张圆桌前就座了?!然后,手上和脚上的镣铐,也被悉数解开。就这样,他们面面相觑地坐着,眼神中却充满了不安。

当然,除了这队囚犯和一般宾客之外,巡抚衙门在上手位的桌席亦安排了袁世凯请来的诸位贵宾,如:省内藩司、新军将领、省城内各大商号东家,以及孔子第七十六世孙、现任衍圣公、翰林院侍讲孔令贻,与孟子第七十三世孙、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孟庆棠。

原来,早在数天前,巡抚衙门就已经得知被俘的首领和骨干将于近日押赴济南。于是,根据袁世凯命令,早早地筹划了这场“世纪晚宴”,更提前邀请了包括孔孟后人在内的诸多达官显贵悉数到场。

“大伙儿都坐吧!”袁世凯清清嗓子说道。

这时的他,不再穿着便服,也不穿官服,只着了一身新军军服,正在两名丫鬟的侍奉下缓缓走向主座。那晚,他拄了根银质手杖。手杖顶上嵌有一颗拳头般大小的血红琥珀,看上去就像是一团烈焰,可又像是一汪鲜血,在灯火掩映下煞是引人瞩目。

“袁公,别来无恙!”

“抚台大人,久仰!久仰!”

“袁大帅,近来可好?”

在座的众宾客纷纷起身,拱手向袁世凯问候。

“衍圣公、孟博士,各位同僚、新军将弁,各商号东家,世凯有礼了。”

袁世凯拱手问候,又说道:“承蒙各位抬爱,百忙之中拨冗,前来莅临小宴,世凯不胜荣幸惶恐之至。今晚请大伙儿来,一是闲叙家常,二是请大伙儿瞧个热闹。大伙儿想必也看到了,在座的除了咱们这些人,还有不少‘团民’兄弟。人家号称‘扶清灭洋’,可是不容易!今儿,就一起乐乐,不醉不归吧!”

“开宴!”

侍立在旁的赵秉钧一声高唱。

丫鬟们手捧各式菜肴鱼贯而入,依次传菜。

可谓:鸡鸭鱼肉俱在,四季鲜蔬齐全,看得人垂涎欲滴。

在座“团民”,以失地农民、贩夫走卒和山贼土匪居多。之前,他们确不曾见过这般场面。且自被俘以来,只要每天不挨打、不受刑,就祖宗护佑了,遑论一夕温饱?如今,望着这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哪里还顾得上已是阶下之囚的身份?也不管什么礼节约束,见无人制止,各自甩开膀子,直接上手抓!至于汤汁和着口水流得满脸都是,也毫不在意。继而,又端起酒壶,自顾自地倒满,便觥筹交错地喝将起来。

众宾客见此情形,颇觉难堪,又顾忌袁世凯的面子,不好发作,心下纷纷猜想,是不是这朝廷又改主意了?之前,先是围剿。后来,毓贤上台,一改前例,大加招抚。旋即,毓贤调走,袁氏上位,又竭力围剿。这才几天,难道又要剿抚并用了?

若果真如此,也不奇怪!

这年头,朝廷朝令夕改,也是常有之事,早就见怪不怪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正当在座“团民”酒足饭饱之际,袁世凯终于发话了:“在座诸位大师兄,袁某特备此薄宴,为诸位压惊。诸位一路劳顿,辛苦啦!”

这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

刚刚吃饱喝足,又见巡抚大人这般客气,便借着酒劲,打着饱嗝,纷纷回谢道:“抚台大人,哪里话?哪里话?”

或许,他们心想:这朝廷总归是不会把我们赶尽杀绝的,“扶清灭洋”难道还有错吗?饶是他袁巡抚,最终还是得靠着咱们这帮兄弟,保着他不是?

于是,在座的“团民”愈发得意忘形了。有的,竟索性一屁股坐到酒桌上,甩开嗓子,唱起了荒腔走板的皮黄,惹得在座众宾客既忍俊不禁,又难掩尴尬。

“诸位!诸位!静一静,听世凯一言。世凯在小站练兵时,就听说这神团的本事十分了得,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只是未曾亲眼得见,殊为遗憾呢!今日,有幸请得在座诸位大师兄。据言,你们可都是各支队伍里的精英人杰,或可请仙作法,或可‘刀枪不入’。若果真如此,实乃国之大幸!世凯愿上奏朝廷,从此吸纳团民编入新军,以充实国防。世凯也将躬聆教义,拜入门下。如此一举多得,不知在座诸位大师兄,可否亲身示范……啊?”

袁世凯眉飞色舞,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仿佛他真的寄希望于“神功”杀敌一样。

“大人,俺们并不是全会这等功夫啊!”有“团民”说道。

“是啊!会这功夫的都被你们当官儿的,用枪打死了!”又有“团民”说道。

可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埋下头,权当听不到四周的哄堂大笑。

众宾客早已笑作一团,袁世凯也笑了。

只有孟庆棠依旧呆呆地坐在席间,既不用餐,也不多言。

“不会这功夫的,暂且放一放。可是,这三十几人里面总有几个会的吧。世凯听说,有支队伍大过年的,竟跑到人家亚圣府里边打牙祭,还伤了人命,有这回事儿吗?孟博士,刚好你在场。这些团民兄弟,可曾去了你家?可曾伤了人命?又可曾拿了财物?”

袁世凯假装不解地去问孟庆棠。

此刻,孟庆棠早已是怒火中烧。

除夕夜那晚,因为这些冒名匪徒的强行闯入,亚圣府里不知平添了多少冤魂?这些个人,其身不正,枉谈保家卫国!

事实上,他本不该来!

但奈何巡抚衙门再三敦请,还说有好戏上演,非去不可。他这才暂时丢下丧仪,赶来济南,且看巡抚大人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于是,孟庆棠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并略显尴尬地起身,又因太过激动,以至于支支吾吾地回道:“袁公!的确……的确是有这么回事。”

“张老黑!你不是在吗?站出来!还有你那些人,全都站出来!违者死!”

侍立在旁的赵秉钧,与袁世凯一唱一和,冲着在座的“团民”一通恐吓。

“小的,小的不会啊!都是骗人的……我们也是被逼得没了活路,才入的这行啊!其实,谁他妈信这一套啊?您就别跟小的一般见识了!给您磕头了!”

张老黑眼见事情不对,一边捂着化脓的手臂,一边战战兢兢地跪地求饶,磕头如捣蒜,连脑袋都要磕破了。

“大哥,都什么时候了?你他妈的,才想起来说这些!平日里,就让你少在外招摇!这下好了,全他妈被你害死了!”

那个副首领刘二狗,终于憋不住了,也对着张老黑一阵责骂。

可袁世凯仍旧气定神闲地问道:“噢!他们这支不会,你们中谁会啊?”

见这情形,在座的“团民”纷纷意识到:自己几乎退无可退。别看巡抚大人语气温和,可话里话外却充满了杀气。于是,便真有八九个人相互递了个眼色。其中,有个年轻的说道:“兄弟们,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就试试,咱平日里也不是没功夫的。万一成了呢?这些当官儿的,以后就都听咱的了!怎么样,谁愿意跟老子上!”

还就是这八九个人,硬着头皮顶上去了。

紧接着,荷枪实弹的士兵便用枪托驱赶着他们走出宴席,并让其在后花园里站成一排,又将之上衣扒下,露出带血的黝黑胸膛……

即便是在这几个人中,也有当即被吓得尿了裤子的。可任凭他们如何扎马步运功,抑或是哭天抹泪,也全都不顶用了。

这时,只见一列新军,肩托进口的制式步枪,踢着正步,踏入花园。而后,面向这些个“团民”,整齐划一地立正转身,上膛瞄准。

只听赵秉钧自信且轻蔑地说道:“这是我们武卫右军最近装配的新枪,名曰斯太尔-曼利夏步枪。就请尔等试枪吧。各就各位!瞄准左肩,预备!放!”

齐刷刷一声枪响!

这些个“团民”,立时便痛苦地号叫着流血倒地。只因伤口准确地落在左肩,故暂无一人当场死亡。

“各就各位!瞄准右肩,预备!放!”

也不顾“团民”蜷缩在地上痛苦挣扎,这队新军又上前瞄准,便是第二阵齐刷刷枪响。紧接着,又是一片凄惨悲号。

“各就各位!瞄准前胸,预备!放!”

当第三阵枪声响过,却再也没有了号叫,一切复归平静。

众宾客已无一人敢再出声。这场面安静得仿佛可以听到银针泄地的声音。

随后,有士兵前去试探鼻息,回报说全部气绝。

赵秉钧一挥手,令人将这些尸体拖了出去,只留下一地血污……

众宾客都看明白了:袁大帅不只想出出这些“团民”的洋相,更是想用最残酷的刑罚折磨死他们,让他们受尽屈辱,并顺带着杀鸡儆猴,恫吓一下在座的达官显贵!

看看谁还敢暗地里与之私通?

谁还敢忤逆他袁大帅的虎威?

……

“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赵秉钧不屑地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团民”尸体,嘴里嘀咕着。

其余“团民”,早已被这一幕吓得失魂落魄,全都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可任凭他们如何摇尾乞怜,最后都是袁世凯一句话:“全部拉出去!”

全场再次安静了。

席间众宾客,连同孔家、孟家,无论是开过何种眼界的,这下全都蒙了!只剩下袁世凯一人呵呵直笑,对众人说:“我说呢!唉,都是些假把式。不好意思啊,让各位受惊了,世凯在此给各位赔礼了!记得小站练兵时,有个兵不听话,不让抽大烟,他偏是忍不住,结果被我逮个正着。怎么办呢?我只好手起刀落,亲自砍了他的脑袋!从此,新军里再也没有一个敢抽大烟的!今儿也一样,世凯向诸位保证:自今日起,山东的地面儿上,再也没有义和团!”

消息不胫而走!

袁巡抚拿“刀枪不入”的“团民”试枪的消息,第二天就传遍了省城济南。紧接着,山东全境的官员、士绅也很快获知了这一惊天新闻!

效果可谓立竿见影。

原先基于各种考虑,与“团民”暧昧不清的,如今全都自觉地撇清了关系,生怕被人抓到把柄。而原本在山东已混得风生水起的各支“团民”队伍,却再也难以在此立足。

于是,这些人便在几位“老祖师”的倡议下纷纷北上,转战直隶、京城等地了,却是后话…… q6OquhMPnFn5iw7mENYK7wz/UZLs8WEFrH14TSx5PuxBSB17hEt/PBIqSwhkOT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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