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的孟庆霖,确也是“不识愁滋味”的。
因自幼便有保姆怀抱着,出入均有丫鬟、小厮陪护着,而孟府上下又眼看着太夫人竟十分宠爱这个并非长房出身的小孙子,便无不争相攀附着,疼惜着,生怕这小四爷受到一丁点儿委屈。
事实上,就连三爷孟庆棠也格外关注这位幼弟的成长,不仅亲自把关跟班人选,更时时与之亲近,辅导认知,又任其在自己所居的内宅“世恩堂”正院玩耍,且毫无顾忌。这对历来重视“长幼有序”的宗法家族而言,着实是件稀罕事。
即便到后来,业已长成的孟庆霖仍不时回忆起三哥的那座宅院。院东南,有一株古老高大的荼䕷。每当春夏之交,满树洁白,盛开的花朵散发着阵阵清香,沁人心脾,惹人陶醉。院内,还种有石榴、月季、紫荆、金桂、冬青等各色花木,一年四季、好景常在,草长莺飞、生机勃勃。
那些年,唯一令孟庆霖感到有些遗憾的,大约也就只是“照料饮食起居的不少”,但“能玩到一起的”着实不多。除了孟氏一族的其他支系子弟之外,最让孟庆霖喜爱的伙伴,一个是自己母家的表妹李若雪,另一个则是李若雪的同胞弟弟李虎臣。
李若雪,仅比孟庆霖晚生了两个时辰,也就是上回书提到的“娘家兄嫂之女”;而李虎臣又比李若雪小了一岁多几月。三人年岁相仿,倒也性情相投。故而,比旁人更加亲熟些。
特别是李若雪,着实有些来历。用他们父辈的话说,大概就是“这世上的表兄妹不少,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表兄妹却实在不多……”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就到了光绪二十五年的年底,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亚圣府里张灯结彩,正准备迎接新世纪的第一个春节。
自洋务运动以来,民间风气渐开,西洋历法中所说的“世纪”等纪元词汇,也慢慢地嵌入了国人生活。至少对睁眼看世界的人而言,偶尔引用一下西洋的历法,倒也是件异常新奇且时髦的事情。
且说作为当家人的孟庆棠。
他先是命人开启亚圣庙大门,又亲自洒扫宗庙,再收拾供器,并一一擦拭神主牌位。继而,又请孟宪济带人打扫亚圣府内的五代祠如故。
这“五代祠”,是府内专门供奉孟氏五代以内的“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神主牌位之场所,算是内家庙;而东侧紧邻的“亚圣庙”,则属于外家庙。尽管外家庙规格更高,却碍于礼法,不许女眷擅入。
书归正传。
此时的府里上下,皆是一片忙碌,好不热闹。
又过了两日,管家老吴手里捧着个帖子和一张礼单,向孟庆棠禀报:“祀田庄子的姜管事送年货来了!”
孟庆棠大略扫了一眼礼单,心思竟颇有些沉重地回道:“还是往年那样,只不过每样又都少了些。这两年收成不好,又各处闹拳乱,庄稼人都去练拳了,谁还顾着种地呢?你去回赏来人吧,我就不见了。”
“好嘞,老爷。”管家老吴干练地答道。
“对了!将庄子上送的猪、牛、羊三牲,赶紧挑成色最纯的,先供奉在亚圣殿和五代祠,不得有误。另外,将送来的鱼、鳖、虾、蟹等送到膳房,让他们烹制几样可口的菜式,分别奉到太夫人和叔老太爷房里。再将各色什锦果子,散给延绿楼各女眷,还有庆霖。”
孟庆棠熟练地用手指着礼单,比划着说道。
老吴应声答道:“是,老爷。”
……
眨眼间,除夕已至。
府里过节的年货均已各色齐备,又请了门神,换了春联,里里外外焕然一新。从大门、礼门、垂花门到见山堂、世恩堂,从赐书楼、上房院到延绿楼、后花园,均一路正门大开,且中道两边清一色的大红灯笼,配上千年的松树、柏树,点缀得府里花团锦簇、春意盎然。
这日,时任山东巡抚袁世凯派员到府祝贺,并奉上朝廷下拨的春祭官银五百两。只见来人中领头的,约莫四十岁,留着八字胡,身着六品武官“彪补”朝服,拱手作揖,谦恭地向孟庆棠问候道:“卑职,山东巡抚袁公麾下——赵秉钧,奉朝廷之命,并我家大人美意,特到亚圣孟府恭贺新春。恭祝阖府清泰,万事如意!”
孟庆棠毫无骄矜,旋即下拜回礼。
尽管接任世职的时日尚短,但他自幼耳濡目染,对这官场里面的套路规矩早已通达要领,谙熟于心。
此刻,见他行云流水般地答道:“岂敢劳烦朝廷及巡抚大人挂怀?庆棠惭愧,值此年幼,承接府里大小事务,实难克当。幸得袁公并赵大人体恤关怀,才得勉力维持至今,请受庆棠一拜。庆棠敢不恪尽职守,秉承先祖遗训,弘扬孔孟之道,以报效朝廷对我族世代恩典!”
于是,命人接下赏赐,又诚挚地邀请赵秉钧一道,率领府内男丁,依长幼之序,列队径往亚圣庙参拜。
参拜的队伍行过府、庙之间南北长街上的“亚圣坊”,转至亚圣庙南门——棂星门。进入棂星门,孟氏族人皆趋走而行。又经过东西两侧的“继往圣”牌坊和“开来学”牌坊,穿过全石架构的“亚圣庙”牌坊,方看到正前方的“泰山气象门”。
此门,取北宋理学家程颐“仲尼天地也……孟子泰山之岩岩气象也”之说,意即孔子效法天地;孟子则如泰山巨石,磊落光明,大气磅礴。
队伍继续行进,经过“康熙碑亭”,最后进入“承圣门”。终于,见到庙中主殿——亚圣殿!
这是一座始建于北宋,重修于清代康熙年间的宫殿建筑。整座大殿描以金漆、施以彩绘,琉璃覆顶、重檐歇山,画栋雕梁、金碧辉煌,显得如此气势恢宏而又庄严肃穆。
殿内正中供奉孟子神龛,左有其弟子乐正子配享,右有创修碑记。孟子神龛上方,有雍正皇帝御题“守先待后”匾额。殿内正中门楣上,悬有乾隆皇帝御题“道阐尼山”匾额。迎门两侧明柱,镌刻有乾隆皇帝手书金字“尊王言必称尧舜,忧世心同切禹颜”楹联。
庙内东路过启圣门,有启圣殿、启圣寝殿,供奉孟子父母。
庙内西路过致敬门,有致严堂,以便祭祀前的沐浴更衣。又有祧主祠、焚帛池,用以在此祭祀孟子以下、五代以上祧主,并焚烧祭文。
见亚圣殿前广场,已有六列舞者手执雉羽恭立于此,每列八人,各分作上下两班。这便是“周礼”中,诸侯方可享受的六佾之舞了。
佾者,列也。
天子祭太庙,由舞者执雉羽而舞,以八人为一列,八列共八八六十四人,称作“八佾之舞”。
诸侯祭祖,则只可用四十八人,即“六佾之舞”。
难怪当年孔夫子在得知鲁国大夫季氏于内宅观赏“八佾”之舞后,竟怒而言道:“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意即:季氏这僭越得也太出格了!一介大夫,身为人臣,不仅不将诸侯放在眼里。如今,竟敢自比天子了!当真是“礼崩乐坏”!
或许,现代人难以理解老夫子彼时的心境。不过,这套歌舞礼仪却就此流传开来。
只见舞者中:东三列,人人戴进贤冠,身着月白色圆领袍;西三列,人人佩浩然巾,身着正红色广袖襕衫。东、西六列舞者,皆手执雉羽,高过头顶。见孟庆棠领了众人前来,便整齐划一地磬折身子,作揖致敬。
孟庆棠略一回礼。
于是,管家老吴高声唱道:“吉时已到!祭先圣,舞乐……起!”
话音落地,一时编钟奏乐,鼓声齐鸣。
六列舞者双手执羽,向孟子神龛长躬而拜;而后,踏着节拍,舞动跳跃,不时变换着队列与步伐,显得既张扬威武,又大气磅礴。
鼓声铿锵有力,每一次击打仿佛都在激荡着观者的灵魂。
节奏激昂慷慨,旋律丝丝入扣。
那悠扬的曲调,仿佛萦绕在殿前广场,萦绕在庙旁古树,萦绕在观者心头,久久不去。
待乐声渐缓,舞者又一边起舞,一边咏唱起《孟子》佳句,连带着孟府众人,亦齐声咏唱: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尊贤使能,俊杰在位。”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最后一句“君为轻”,昭示着整个祭祀大典步入高潮,在场家人无不庄重而又悠扬地再三咏叹。
礼乐毕,舞者让出中场,执羽对面而立。
孟庆棠步入中央,面向亚圣殿孟子神龛作揖再拜;而后,亲自宣读祭文:
先圣孟子,仲尼是尊;道统儒学,享奉亚圣。
诸侯纷争,游说王道;德教沉沦,期仁永照。
霸道滥猖,圣学不炎;授徒传道,敷叙七篇。
民贵君轻,社稷永年;能者在职,任人唯贤。
勿违农时,五谷殷足;薄税轻赋,富民强国。
仁义礼智,善端人性;天人合一,敬若神明。
修齐治平,圣哲善睐;威武不屈,丈夫气概。
蒙学庠序,典掌人伦;因材施教,英隽星辰。
知人论世,沟通心灵;知言养气,守正出新。
忧以黎民,胸怀宇内;平治天下,舍我其谁。
躬逢盛世,人和政慧;尊道举贤,世代永昭。
伏惟尚飨!
此刻,家人自觉分昭穆立定,左昭右穆,男东女西。
三爷孟庆棠主祭,二爷孟庆榕(随后病故)献爵;叔老太爷孟昭铭献帛,其独子孟宪济捧香;其余嫡系后人纷纷展拜毯,守焚池。只待祭文烧过,便是礼成之时。
同样地,在亚圣府内,太夫人也正携着众女眷参拜五代祠,一切规矩礼仪亦复如是,且略去不表。
祭祀过后,便是年夜饭了。
作为传承千年的礼教世家,亚圣府的年夜饭讲究的是礼仪秩序,是恭行节俭,以彰显圣人教诲。所以,也并不显得丰盛。至于鲍鱼、熊掌等山珍海味,更是绝无可能端上桌的。只是寻常的鸡、鸭、鱼,牛、羊、猪,笋、菇、果,什锦点心、各式小吃等应有之物还是有的,且基本管够。
这顿年夜饭,依然是顺着男东女西的次序,在后院的世恩堂置下若干席面,并分长幼陆续落座。府里仆人献上屠苏酒,并每桌传菜一十六道。
众人饮宴,自不待言。
就在这阖家团聚之际,老吴匆忙进来,对孟庆棠附耳两句,便立刻惊得他略一蹙眉。于是,孟庆棠起身,连忙向赵秉钧知会失陪,又急匆匆地随老吴去了前院见山堂。
见山堂,是亚圣府内宣读圣旨、接待官员、申饬家规、处理公务的正堂。面阔五楹,单檐硬山式建筑。堂前檐下,悬挂有雍正皇帝御书“七篇贻矩”匾额。黑漆明柱上,镌刻对联一副“继往开来私淑千年承燕翼,居仁由义渊源百代仰先烈”。
堂内,设有木制暖阁。暖阁的左右两侧,各自陈列着象征封爵和特权的牌匾及全副仪仗。
堂外,此刻依然是清一色的大红灯笼,配上千年的古桧与碧绿的修竹,装点得偌大的庭院生机勃发、温馨如故。
只是地上,却横七竖八地倒卧着几名护院,正用手抚着带血的伤口,痛苦地呻吟。
孟庆棠一边命人将护院扶起疗伤,一边迈步进堂。
只见堂内,有一高一矮,两个头缠红布巾,身着粗布麻衣,胡乱卷着衣袖的彪形大汉,正四仰八叉地歪坐在同一侧的椅子上,高声谈笑着,又环顾四周,开始指指点点。他们的身旁,各自倒立着一口鬼头大刀,正不断地向下滴血。身后,则有几名同样打扮的小厮,也背刀侍立着。
这时,见府里主事人终被管家引着进来,也不起身,只暗暗地瞟了一眼,仍旧高声谈笑。
或许,如今的孟庆棠和往后的孟庆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两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可能正预示着千百年来亚圣府内显贵而又宁静的生活,终被倏然打破了……
正待孟庆棠不悦时,其中那高个儿的汉子操着乡音,抱拳拱手,粗声粗气地说话了:“神助拳,义和团,只因鬼子闹中原。俺们是老祖师张德成麾下,扶清灭洋的团民。你就是这宅子的主人哩!俺和俺那几百号兄弟,这次打西边儿县里来,路过宝地,想来讨杯年酒喝,不知是不是能行个方便啊?!”
这语气,似乎完全不容孟庆棠反驳。
旋即,那高个儿汉子一指旁边坐着的矮个子说道:“孟府上大善人要款待咱家兄弟哩!叫那些兔崽子,别在城外边儿溜达了。收拾一下,进城吃酒啦!”
矮个子:“得令!大师兄!”
高个子:“亏得咱白日里先混进城来。不然,还不知道这里就是孟府老爷家,总算是没白跑一趟啊!哈哈!”
“是啊,多谢孟老爷!前任抚台大人可是对俺们团民兄弟敬重有加,并亲自将‘义和拳’改作了‘义和团’。虽说他老人家现在调任山西了,可到如今,俺们打的却还是‘毓’字营旗号!你家,这也是犒劳毓贤大人的官军啦!”矮个子眼珠骨碌一转,细声细气地说道。
几乎是同时,县城南门已然摇摇欲坠。
漆黑夜色下,有一百多号头缠红布巾,手执大刀、长矛等各式武器的“团民”
摩拳擦掌,正跃跃欲试地想要进城快活一番;却又见城门紧闭,巡城兵丁躲在城墙垛口里,根本不敢露头;不由得怒上心头,开始喊话了:“城上的兄弟听着!俺们是‘毓’字营旗下团民。如今,奉了上头法令,缉拿妖教歹人,途经贵地。快把城门打开,放我们过去!不然,可就要不客气啦!”
然而,城楼上却仍是一片死寂。
说实在的,区区一个县城的兵丁总共不过十来人。他们既不敢开城投降,却也不愿就此弃城而走,索性埋起头,不去搭理城下喊话,躲过一阵是一阵。
未承想,灭顶之灾竟来得如此迅速!
只见一道火光从城内射出,直达天际。原来,正是那先行进城的矮个子,燃放的冲天爆竹。
城外的“团民”望见信号,纷纷摘下背着的简易长弓,点了火矢,瞄准了城门楼子……
一道道火舌,犹如流星一般划破夜空。
空气中,尽是煤油燃尽的呛人味道。
城门上,顿时火光冲天。
眼见得小命不保,巡城兵丁连忙喊话投降,无可奈何地开了城门。
一时间,众团民蜂拥而入。
由于这县城实在是巴掌大小,从南门进城,来到亚圣府也就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众“团民”燃起火把,一边行进着,一边高唱特有的歌谣口号:
神助拳,义和团,只因鬼子闹中原。
劝奉教,自信天,不信神,忘祖先。
男无伦,女行奸,鬼孩俱是子母产。
如不信,仔细观,鬼子眼珠俱发蓝。
天无雨,地焦旱,全是教堂止住天。
神发怒,仙发怨,一同下山把道传。
非是邪,非白莲,念咒语,法真言。
升黄表,敬香烟,请下各洞诸神仙。
仙出洞,神下山,附着人体把拳传。
兵法艺,都学全,要平鬼子不费难。
拆铁道,拔线杆,紧急毁坏大轮船。
大法国,心胆寒,英美德俄尽消然。
洋鬼子,尽除完,大清一统靖江山。
待这“团民”的队伍,行进至城内南关街道上时,邻街的百姓纷纷出来探头张望。以前,常听说各地闹拳乱,但平日里蜷缩在这小小的圣人封邑,也不曾见过真的。如今,总算是开眼了!
有的小孩子,手里燃着鞭炮,一路追赶着、嬉笑着、叫嚷着,好不热闹。还有些中年人,面色黝黑、形容精瘦,似乎是前段时间才跑到城里来谋生的庄稼汉。此刻,一见这浩大的游行队伍,心里仿佛也在蠢蠢欲动:“要不,我也加入他们?”
终于,待这队伍一股脑儿地拥进了亚圣府,那一高一矮两个蛮夯汉子也顿时感到胆气尤壮。
无奈之下,孟庆棠只得吩咐老吴,竭力准备这一百来人的干粮伙食,再想办法拼凑出各样过年的礼物,以便打发。顺带着又跟老吴耳语一番。
这时,那矮个子面向众“团民”,抱拳说道:“既然咱们是扶清灭洋的,且朝廷待咱不薄!那就要把‘灭洋’的事儿干到底,你们说对吗?”
众“团民”异口同声:
“对!”
“对!”
“对!”
矮个子:“我说这城里边儿,有没有跟洋人有关的物什啊?”
众“团民”窃窃私语,有的答道:“好像来的时候,城上的官兵对咱兄弟们很不待见。俺还看到,城里人敢用洋火放炮仗。这是不是要去捉拿啊?”
“对!还要看看这城里人是不是家家用洋布,点的是不是洋油!”旁边开始有人附和。
更有甚者,扬言:“大师兄、大总办,就带着俺们去砸了那狗日的!”
众“团民”亦纷纷请缨:“对!对!带俺们去砸了那狗日的!”
一时间,群情激奋,斗志昂扬。
如此看来,这高个子就是“大师兄”,而矮个子就是“大总办”,也就是这支队伍的正、副统领了。
只见高个子眯缝着眼,抬手示意众“团民”噤声,而后,凶狠言道:“好!待会吃饱喝足了,给老子攒攒劲,抄他娘的!”
此刻,正在后院世恩堂饮宴的孟府老少与朝廷贺使,无疑都听到了前院的吵嚷叫喊之声,便纷纷放下筷子,撂停酒杯,心情忐忑地两两对望,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正当众人不知所措之际,老吴神色慌张地跑将进来,也顾不上请安问候,径直走到巡抚衙门的人身边,对着赵秉钧一番禀报,如是这般,这般如是。
赵秉钧听了,起初有些意外,继而险些笑出声来,最后竟情不自禁地拍着桌子感叹道:“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
前院,见山堂外。
众“团民”一边嚷嚷着赶紧拿来酒饭,一边三三两两地逛起了府里的亭台花园。有人觉得新鲜,就忍不住伸手上前摸两把,且口中啧啧称奇。仆人本欲阻拦,却被赶回来的老吴给生生拉住了:“先别动!”
不多时,见仓促间为他们准备的年酒、干粮以及香囊、绸缎等各样杂乱物什已备好送来,众“团民”便席地而坐,自顾自地大吃大嚼起来,又纷纷争抢年礼,揣在怀里,不时把玩。
一时间,院子里吃喝声大作,吵吵嚷嚷的,立马就变得喧嚣鼎沸起来。
酒足饭饱之际,那高个子起身对众“团民”言道:“兄弟们,奉张老祖师法令,咱们这次来,可是要铲除洋教,保我大清的!刚才,谁说这城里有洋人的东西来着?二师弟,你带人前去看看。若有阻拦,格杀勿论!”
“是,格杀勿论!”
那矮个子抱拳拱手,仿佛得了尚方宝剑一般,雄赳赳地领着几十个“团民”去了。
转过身来,高个子又把孟庆棠叫来,大声宣示道:“孟老爷年轻,可曾见过俺这神拳?那真个是刀枪不入啊!不信,俺们大伙儿给你家演练一番。”又阴笑着说:“如何啊?”
“我家……我家实在是见不得这刀枪。再者,寒舍……也局促,恐怕……恐怕容不下团民兄弟排开演练。不如……就将息一晚,明早继续赶路要紧!”
孟庆棠,着实是将一颗悬着的心提到嗓子眼儿,才结结巴巴说出这番话的,气势上早已矮了三分。他生怕这千年的家业一朝败在自己手上,再无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可那高个子又岂容孟庆棠反驳?
此刻,那人正眯缝着眼,似笑非笑地对席地而坐的“团民”训起话来:“兄弟们,你们可知道这孟老爷家是谁吗?”
众“团民”各自用家乡话嘀咕着,却又全都摇摇头表示并不清楚。
那高个子激昂慷慨:“这可是孟子的嫡亲子孙呢!孟子知道吗?和孔夫子一道并列的大圣人呢!咱们一路上灭洋教,保大清。既然到了孟圣人家里,就不能白吃白拿人家的。你们平日里练的功都怎么样了?往常问你们,你们个个都说自己神功大成。今儿个,来给老少爷们掌掌眼,怎么样?谁来?”
立刻,便有十来个年轻“团民”一跃而出!
只见他们并排站立,扎稳马步,出拳伸掌,演练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并渐渐地眼珠上翻,口吐白沫,又突然间集体大喝一声:“哇呀呀,神灵来也!”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只待这口令一出,那高个子就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小精悍的火绳枪来,又从口袋里摸出多枚丸药,逐次装填,向面前的十数人挨个儿开枪。
霎时,孟庆棠的耳边只闻得火枪射击声,丸药撞击肉体发出的“砰砰”声,以及挨抢人疼痛的惨叫声。
声音杂乱,此起彼伏。震耳欲聋,胆战心惊。
就在孟庆棠和府内一众掩袖旁观的家人看来,这十数人恐怕凶多吉少的时候,一阵硝烟散去,却见那些试枪之人仍旧完好如初地站在原地,又在继续运功吐纳,口中念道:“恭送神灵回府啦!”
最后,又一齐高唱:“神助拳,义和团。非是邪,非白莲,念咒语,法真言。洋鬼子,尽除完,大清一统靖江山……”
孟庆棠的贴身小厮——小九忍不住上前察看,却只见那些人的伤口处不过一片红肿淤血,除此之外,再无他伤,便不由得失声惊呼,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
“吴爷,这肯定是有法术的!咱们可别惹怒了各路神仙啊!”
小九惊恐地向老吴如是描绘道。
情绪,是会传染的。
小九的惊异仿佛浓雾似的,瞬间弥漫了孟府上下。大家的心里无不因此多了几分畏惧,再也没人敢对“团民”的“造访”说个不字。
这时的孟庆棠,尽管本能地察觉到难以言说的异样,却也一时想不起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毕竟,那高个子手里的火绳枪显然是个真家伙,而且距离这么近开火,非死即伤啊!怎么会毫发无损呢?真是奇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
作为圣人后裔,他原本不该相信这些“刀枪不入”的邪门法术。可事实就摆在眼前,却教孟庆棠委实难以分辨。
正当众人仍在心底默默猜度“刀枪不入”的缘由时,这年不足五岁的孟庆霖,被其父祖(孟昭铭与孟宪济)早早地带回了世恩堂西跨院,并教保姆细心看管着,千万不要出门。
这段时日,孟庆霖的母亲李氏又怀了身孕,却不承想遇此变故,只好含泪送别丈夫,又挺着大肚子,教保姆拿出砒霜,自己则一把接过来,攥在手上,以防不测。
其余各房女眷,也从前院溜回来的个别仆人口中,得知了“团民”入府一事。于是,心感不妙,赶紧各回各屋。特别是未出嫁的,正被府里人一路护持着,匆匆赶回了延绿楼。
延绿楼,崇阁巍峨,层楼高起,又入口窄小,可谓易守难攻。
原本,这里只是出于礼教,作为对居住于此的待嫁小姐的行为约束,不料这会儿却成了府里较为安全的一处要塞堡垒。
府里残存的护院,纷纷拾起手头能获得的各式武器,诸如长矛、弓箭等自不在话下,并同孟氏青壮一起,在延绿楼外结成营阵,正严防死守,随时准备做殊死一搏。
孟昭铭与孟宪济父子二人,又左右保着太夫人一行来到延绿楼。护院忙让出一个口子,放他们进去。
孟宪济,神色略有些慌张地说道:“父亲,这次……恐来者不善!咱府里,怕是难逃一劫!您看,是不是单独见一下巡抚衙门来人。那个叫赵秉钧的,可是多次请求和您会面了,好歹得让他想法子把孩子们送出去。我想,团民不敢动朝廷的人……”
孟昭铭:“宪济啊,无须多言!赵秉钧那人,我是知道的。想当年,他和我同在左大帅军中效力。那会儿,他还是个半大小子。我清楚他的为人,实在是……有些阴鸷狠厉。这会子,他来见我,只是因为如今的山东巡抚——他的顶头上司是我的世侄,并不是出于什么同袍情谊。再者,我已立下重誓,再也不见从前的官场故人了。依我看,还是算了吧……”
孟宪济恳求道:“父亲,那就让儿子带庆霖去见见他,如何?”
孟昭铭先是目送太夫人上了延绿楼,见各女眷皆平安无恙,便转过身来,略一思索,对孟宪济言道:“我明白你的忧虑!可你知道吗,朝廷对他们的‘改剿为抚’,不过是一时利用罢了,说变就变。别忘了,那袁世凯可是带着他的整支武卫右军,来山东上任的!这……你不懂?”
孟宪济:“此话怎讲?”
孟昭铭望着外面众志成城的一圈青壮,捋了下花白的胡子,颔首言道:“要是能有火枪队就好了!或者,只要拖住半个时辰,大事可定!”
孟宪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袁世凯?年前,我去曲阜孔家拜会时,也听衍圣公说起过这袁大人,说他在毓贤卸任的前一日,威逼利诱,硬是教毓贤亲手杀了被捕的团民首领朱红灯。但这事儿,也就是这么一说,捕风捉影的。眼下这省城里,对待团民的态度还是暧昧不清。所以,远水解不了近渴呀!”
孟昭铭苦笑着,叹息道:“我看这袁大人,如今已是不一般了。戊戌变法时,他不就是搞的这一出?现在,也不过依着葫芦画瓢罢了。所以,我才不想再和他有所来往,除非……”
孟宪济:“除非什么?”
“哦!没什么,陈年往事,无须再提。未来之事,殷殷可期呀!”
孟昭铭索性坐在延绿楼门下,借着周围火把的光亮,又端详起珍藏在胸口的那块鎏金怀表。这还是当年初露锋芒的他,陪着彼时挚友翁同龢,在弘德殿为同治小皇帝讲《孟子见梁惠王》时,慈安太后御赐的,说是法兰西国的皇帝拿破仑曾佩戴其亲临战阵。
他还记得:
那年,慈安太后曾隔着珠帘对他和翁同龢缓缓训示道:“翁师傅学问好。皇帝的课业,予自放心。伊引荐的这位孟师傅,倒也才智不俗。眼下国运维艰,闹完长毛,又闹捻子,文宗皇帝也撇下我们娘儿仨西去,留下了这山河破碎的时局,可教我们如何应付?昨儿个,听李鸿章说,那法兰西国的路易国王最终竟是被自己的子民,给亲自送上断头台的,还连带着他那王后……唉!纵为帝胄,又当如何?”
一时间,说话的人掩面垂泪,听话的人唏嘘不已。
丹陛下的一名小太监,手臂夹着拂尘,低着头双手捧出一个雕漆描金的托盘,上面盛着两块鎏金怀表,趋步走到跪着的孟昭铭与翁同龢面前,细声细气地对他俩说:“快谢恩吧!这是两宫皇太后御赐的,望你们‘时刻’不负皇恩,永保大清!”
正当二人叩头谢恩时,珠帘后的慈禧太后却发话了:“翁师傅且留下……”
小太监略回头瞥了一眼,已是心领神会,便对孟昭铭轻声吩咐道:“你收下赏赐且退下吧。咱这儿,不用你伺候了。”
孟昭铭只得叩谢而去。
纵然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
当年的自己,只是个监生。若非借了亚圣后裔的祖荫,和这些年的尺寸战功,外加好友翁同龢的举荐,他原本是没有资格出现在这巍峨宫殿之上的,遑论竟为小皇帝做了一课日讲。其实,已经“天恩浩荡”,足以夸耀乡邻了!又有何可埋怨的呢?
孟昭铭还记得彼时的自己,摇摇头缓步走出皇宫的样子:既有说不出的激动,却也有无处宣泄的苦闷。他期盼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翁同龢一样,高中状元,登堂入室,终成一朝帝师!
他期盼着,通过这次日讲,能让自己在两宫皇太后面前一展才学,而不再只是一个写诗填词的清闲贡生,和藏在帅府幕后的参赞师爷。
然而,他心里明白慈禧太后末了那句话的意思。看来,自己终究是不被朝廷所认可啊!于是,只得拨弄着那块光灿灿的鎏金怀表,失落地在夕阳下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仿佛一直走到了今天……
那日黄昏,他曾最后一次回望皇宫大内。
只见红墙黄瓦掩映之下,一片残阳如血。那一刻,虽无乌云蔽日,却又莫名地下起雨来。那豆大的雨点,无情地打落在残阳血色之中,打落在五百年的宫殿丹陛之上,就仿佛一行行血泪,沉痛且绝望地抽打在孟昭铭的身体发肤和肝肠腠理,只留下斑斑血痕……
为此,他感慨万千,并曾赋诗一首:
天边秋雨阚清尘,腹有诗书志入云。
愿报倾城随君去,惟托鸿雁寄芳魂。
“父亲!父亲!您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又想起当年在左大帅幕府?”
孟宪济打断了孟昭铭的思绪。
孟昭铭:“哈哈!这人一旦上了年纪,就总有些前尘往事,始终萦绕在心头啊!”
孟宪济话语里多少有些遗憾:“父亲,您可是自大清开国以来,咱府里第一个从军的嫡系子孙!说到底,您是为国征战,却又为何在随军收复新疆后,突然就被闲置了呢?还差点因此问了罪!做儿子的,实在是想不通。如今,那赵秉钧作为朝廷贺使前来拜见,不管他是不是看在巡抚大人的面子上,您若连面都不见,在礼数上也多有不周……”
孟昭铭听了,一边将鎏金怀表小心地收进长衫,一边对孟宪济言道:“你还在计较此事!我不见他,自然是还没到见的时候。当年,我曾在军中听过他,倒也有一番传奇。说他打小是个孤儿,父母双亡,家境又极为贫苦,就连个名字都没有。如今,这大名还是他自己取的,意为‘秉国之钧’。记得那年,我们出嘉峪关征讨阿古柏乱军。他作为前锋斥候,军前打探,却不料陷入流沙。危急关头,他胯下的马儿竟牺牲自己,将其甩了出去!他这才捡回条性命,却也因此丢了干粮和水袋,以至于走也走不出去,留也留不下来。就这样,他在戈壁滩被风雪掩埋了三天,终于等到大队人马行进至此,偶然发现他,方才侥幸不死。后来,我只知道他爱马如命,就是自己一口不吃,也要买最好的苜蓿草料,专门喂马。不过啊,自那以后,他在军中和地方上相继任职,我们也就断了联系。只听说,他这人变得愈发刻薄狠戾。如今,他这趟过来,怕也不只是送春祭银子的。你且看吧,咱家的事情多半已不由自个儿做主了!”
孟昭铭无奈地叹了口气,仰面望着除夕夜喧嚣的夜空。
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话说,这乱成一锅粥的前院,高个子正寻着“找洋货”的借口,带着其余“团民”大肆搜刮府里财物。
起初,孟庆棠等人并不敢上前阻拦。但当“团民”寻衅滋事,偏要查验府里丫鬟身上是否穿戴洋布时,他终于忍无可忍,提高了嗓门喝道:“你们……你们到底还有没有王法?只怕,你们是不是真正的义和团,还两说呢!依我看,你们就是些冒名顶替的歹人罢了。若当真是我大清赤子,又岂会大庭广众之下,再三调戏良家女子?真是腌臜龌龊,什么东西!”
“哎哟呵!孟老爷急了!是兄弟动了你女人吗?那还给你!”
说着,高个子将那个衣衫不整的丫鬟,一把推向了孟庆棠。
孟庆棠正要上前去接,却见那高个子已从腰间迅疾抽出了鬼头大刀,并从后一刀洞穿了丫鬟纤弱的身体。
顿时,血流如注……
只可惜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竟这样不明不白地枉送了性命。
殷红的血液,肆意地溅落在孟庆棠的手上、脸上和身上……
他哪里见过杀人?又哪里见过这般流血?
当那丫鬟的身体,无力地瘫倒在他面前,孟庆棠被吓得瘫坐地上,连连后缩,甚至根本想不到“赶紧救人”这一条。直到若干年后,终待时过境迁,他才稍敢回忆起那晚的恐怖,以及丫鬟临终时的呢喃:“老爷……老爷……我不想……不想……”
孟庆棠及时被老吴用带血的双手拽到一旁。这时的他,连同身边众家人皆已血泪模糊,哭作一团。不承想,新世纪的第一个除夕夜,他们竟在这般奇耻大辱与生离死别中度过。死的人,尽管还是个进府不久的丫鬟,却依然是这府里鲜活的生命。
她的人生,本不该如此!
事实上,自孟庆棠治家以来,他还未曾动用过家法,惩治过哪怕任何一个下人。为此,他还背上了“仁弱”的名声,但全府上下总归感念他的宽厚,就连方圆十里的农家也多以在亚圣府里帮佣作为一件体面活计。
如今,轻易死了人,怎能不教人悲痛万分?
因为,下一个或许就是自己!
高个子也不再理会孟庆棠他们,“哼”了一声,领着众“团民”,直奔亚圣府后院而去。
来到延绿楼外,高个子见有人把守,心想:这必定是大户人家藏宝的所在。于是,高举鬼头大刀,手指前方,高声下令:“小的们,那高楼子里边有洋货,还有洋女人,我和二师弟亲眼看见啦!现在,都给老子往里冲!杀啊!”
“杀!”
众“团民”被高个子两句话煽动,顿时铆足了干劲,无不攥紧手上的大刀、长矛,争先恐后地向延绿楼杀去。
正在延绿楼外结阵而守的孟氏青壮和残存护院,以及孟昭铭、孟宪济父子二人,见得此状,也只得屏住呼吸,相互紧靠,决心拼死一战!
孟昭铭像是发自本能地,快速思索起战局走向,并简短发令:“弓箭,左右!”
“是!”
双方大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