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公元1937年)夏,京沪铁路
上,一列火车正飞速疾驰。一路上,掠过河湖大泽,望见平原高山,从南京到上海,饱览山河锦绣,家国如画!
正顶着日头,在田里辛勤劳作的农人,偶尔直起腰,瞥见火车匆匆而过,已是习以为常。但他可能想象不到,三百公里外的上海滩,此刻正酝酿着一场惊天风暴,一触即发。
火车驶入隧道,车厢内顿时暗了下来,耳边只闻得“隆隆”之声。对坐的两个男人,正轻声交谈着。却分辨不清他们的样貌。
凭借直觉,其中一个坐得笔直的中年人从口袋里缓缓摸出一只金属打火机,把玩在手上;却在刹那之间,点燃了一束火光。
在忽明忽暗的火焰照映下,他的脸部轮廓逐渐显露开来:硬朗的线条配合着两道剑眉,像是一对长戟在时刻守卫着主人所珍视的一切。深邃的眼眶中,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仿佛照亮夜空的启明星,足以窥破此刻的阴暗。
他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窗外却仍是一片漆黑。
见他不语,对座的男人先开口了:“真的非去不可吗?泽霆。”
这个被称作“泽霆”的男人,略微叹了口气,好似轻描淡写,却又义无反顾地低吟道:“是的,非去不可!”
“其实,你赋闲多年了,大可优游岁月,又何必如此执着呢?”
“是啊!又何必如此执着呢?”
或许,泽霆的心中也曾感慨万千,或是过去的名誉傍身,或是以往的战功赫赫,又或是寂寥落寞,几经起落;偏又辗转反侧,心志弥坚。
如今,既已临危受命,又哪里还敢耽搁?
因此,他完全听不进去家人、朋友的劝告,一意孤行似的奔赴那个令人热血激荡的前线——淞沪战场!
至于那里的极度危险,他不可能不知道。可国仇家恨就在眼前,若是轻言退缩,到底枉为男儿!
从此,一切就仿佛命中注定似的。
他注定回到军队,回到战场,回到最前线,回到最需要自己的地方!
尽管这些日子以来,他也曾犹豫过,也曾纠结过,甚至也曾想过放弃……
毕竟人到中年,有家有业,而自己又不被政府信任,亦曾被误解,甚至被视作“满清遗老”“北洋余孽”,是“革命的对象”“人民的公敌”!
又兼妻死子散,众叛亲离……
可他却只喃喃说了一句:“国有难,召必回啊!”
说话间,火车已轰然穿越峡谷。而窗外,亦渐次明朗起来。
这一年,距这二人相识已倏忽过去了二十七载。
在这二十七载的漫长岁月中,辛亥革命、袁世凯称帝、护国战争、张勋复辟、护法战争等一系列历史事件轮番上演。之后,便是直、皖、奉军阀混战,国民革命军东征北伐;以及日寇侵华,从东北蔓延到华北,再到淞沪,直到如今……
突然,对座那人稍有些哽咽,明知无法阻止,却仍继续追问道:“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他未答话,只扭头望向窗外的天空:“老费,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有……二十七年了吧。那会儿,你还是个少年!”
他爽朗地笑了,笑得无比真诚,说道:“是啊,二十七年了!当年,除了认识你这个满口中国话的洋人,我还认识了老金,我这一生的兄弟、对手和牵绊啊!一切,就仿佛昨天才发生的……”
“哈哈!我可是出生在中国的苏州……”
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这二人露出了难得的微笑。而他们的身边、他们的这节车厢,乃至全列火车,竟全都密密麻麻地坐满了军容严整、神态凝重,且荷枪实弹的中国军人,正攥紧拳头、跃跃欲试,任由刺刀反射着耀眼的光芒,随时准备与强敌做殊死一搏……
“万里长城万里长……”
有战士轻声哼唱着,却好似星星之火,不期掉入了萋萋霜草之中,瞬间就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于是,更多的人跟着哼唱起来,歌声此起彼伏,很快传遍了车厢,传遍了火车,传遍了大江南北、祖国山河,更传进了每一个中华儿女的心中……
他眼望着火光微弱,耳听着战歌激越,真个好似弹指一挥间,就到了那血与火的战场。
那里,狼烟四起,满目疮痍……
那里,尸横遍野,血肉横飞……
那儿的名字,叫作蕰藻浜——上海城北,一条横贯嘉定、宝山的通航河道。
记得那会儿,它还有个更为响亮的名字——尸山血海!
每当破晓时分,日寇必定在那里开启新一轮的立体攻势,并较之昨日更为猛烈:先是飞机俯冲轰炸,继而重炮火力覆盖,最后是坦克轰鸣,步兵冲锋……
他不止一次地设想过最后时刻:若果真弹尽粮绝,也只能迎着枪林弹雨,迎着飞机、坦克,奋不顾身,只为点燃生命中最灿烂的一瞬,只为爆发出内心最不屈的怒吼!
他说:“我们是这个国家最为中坚的抵抗力量!我们的身后就是上海,再身后就是南京!那里,有我们的父母兄弟,有我们的手足同胞!今日,人在阵地在!成功成仁,在此一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