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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武昌府除暴试牛刀 安庆城生死两迷情

“虎子在最前头呢!等回家里再说话!千万好生躺着……”

李氏言语谆谆,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孟庆霖:“娘!我记得,我和虎子在武昌城里吃了好多好吃的。让我想想,有什么来着?”

李氏帮儿子掖下被角,说道:“别想了!再睡会儿吧,等下就要到家啦!”

然而,孟庆霖却止不住自己不断闪回的记忆。他闭上眼,努力将这些零散的碎片拼凑到一起,仿佛心底有件事,一直在暗中折磨自己,而自己则必须将其想起来!

到底是什么呢?

慢慢地,孟庆霖的额头上再次渗出一抹殷红,可他却对此浑然不知。此刻,他的脑海中,唯有自己一家送别师父、师娘的情景……

那天,记得表弟也在!

表弟……李虎臣……

孟庆霖想到,自己虽在武昌生活了五年,但吃住大多跟着辜先生一家,鲜有机会单独出去。所以,他曾一直梦想有朝一日可以遍尝本地小吃。于是,临近归期,孟庆霖就央求父亲晚一天再走,自己要和表弟在武昌城里到处转转。

这第一站,就去了户部巷……

说起这户部巷的“户部”,实则是指湖北承宣布政使司衙门(湖北、湖南分治前,称湖广布政使司),亦称“藩司”。因其职掌一省地方财政、民政、赋税、钱粮等事,职司与京城里的户部一脉相承。所以,当地的官绅百姓皆呼之为“部”。那么这“部”门前,紧挨码头的小巷子也就被称作“户部巷”。

那天清晨,孟庆霖记得自己是和李虎臣一路谈笑,一路追逐着来到此地。未进巷口,耳边就已充斥着驳杂的吆喝叫卖之声:

“杨豆皮的卖!”

“刚出锅的油香喽!”

“葱油饼!葱油饼!”

“糯米包油条!小伙子来尝一哈?不好吃,不要你啊钱!”

“来!来!来!香喷喷的面窝!咦呃,小伢,过来尝尝我做的面窝么样!”

这兄弟二人正在巷子里转着,一边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一边到处搜罗着各样小吃,并开始大吃大嚼起来,全然不顾礼仪形象,脸上亦写满了少年天真。直到最后口渴了,他们才看见巷尾有一家专卖“糊汤粉”的小铺,便一头扎了进去。

所谓“糊汤”,就是将鱼肉、鱼骨彻夜熬煮,直待骨销肉化,而后,撒上大把胡椒,再加入生米粉起稠而做成的底汤。待客人一到,就现煮些圆米粉拌入其中。立时,就是一碗热气腾腾、异香扑鼻,让人嗦完不禁大汗淋漓的美味佳肴。只不过,那时的“糊汤”用的是鱼市里前一日卖不出去的杂鱼、烂鱼、死鱼。所以,才不得不“彻夜熬煮”,又不得不撒上大把胡椒掩盖鱼腥。可谁知,这竟在不经意间造就了一道风味美食!

只见兄弟二人各自嗦了一大碗糊汤粉,发了一脑门子汗,方觉得心满意足,不虚此行。

酣畅之际,孟庆霖遥想起道光年间的诗人叶调元所作的《汉口竹枝词》。其中,有一首让他印象深刻:

菜蔬鱼肉总肩挑,

食物殷繁快楚饕。

过早过中兼两饭,

留心还把夜来消。

念诵至此,孟庆霖方才体悟到“过早”之妙。此间市井之乐,端的令人乐不思蜀。

李虎臣听了,不禁白了表哥一眼,说道:“哥,你又来了!知道你这几年学问大长!”

孟庆霖则毫不介意:“就知道你小子不服气!那这些年,你都做什么了?”

这话问得,正中李虎臣下怀!

他早就急不可耐地想在表哥面前显摆一下,便高声说道:“我可是拜了位老神仙为师,从武当山金顶云游来的!”

孟庆霖有些疑惑:“神仙?不会是骗子吧!”

李虎臣笑呵呵地说:“你想多了!师父人称‘道’‘医’‘武’三绝,而又以‘道’为尊,以‘武’为末。我曾亲眼见过,师父每月按日子辟谷断食,又常一个人打坐修行,几天几夜不挪窝!”

孟庆霖很是好奇:“这么神!怎么就让你遇到了?”

李虎臣:“那年,庄子上不是闹瘟疫嘛!我也病了,险些要死了。哦,对!那时,你已经到武昌了。记得我姐说,你们府里专门派了郎中,赶了三百里路到我们那儿瞧病,可也无济于事。偏巧,师父他老人家路过,算准了自己该当留驻三年。于是,便进村行医。这才有了我们的师徒缘分呢!”

孟庆霖对表弟的这一番讲述,始终半信半疑,却又不好反驳,只问:“然后呢?”

李虎臣:“然后,药到病除,我就这么好了!你知道的,我小时候生得羸弱,常常生病。为此,人家都叫我‘病秧虎’。但经过那次调理,我反倒日渐强壮,身形也跟着魁梧起来。你说,这是不是一桩奇事!”

孟庆霖多半信了,至少表弟从前的身体状况,他多少还是了解的。

李虎臣又言道:“师父说我人如其名,是天生的猛虎之相,势必要用道心匡正。否则,就会为祸乡邻,自己也将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才破例收我为徒,又传了我些经书,可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啊!只不过,师父那套形意拳和八卦掌,我倒是看了一遍就大概会了。后来,他又想让我学太极拳修身养性,我没学。我嫌那个软绵绵的,没力道!”

孟庆霖哈哈大笑:“你学人家的细枝末节倒挺快的,根本大道却是不屑一顾!”

李虎臣眨着一双吊梢眼,倒也坦诚:“那当然了!有硬功夫在,不就行了!我又比不得师父他老人家,那叫什么来着?仙风……仙丹……哦,对了!仙丹道骨!”

孟庆霖:“是仙风道骨!也不多读点儿书?”

李虎臣摸摸后脑勺,嘿嘿一笑:“对,是仙风道骨!比学问,我哪行啊?不过,要论起武艺,寻常人可接不住我三招!”

见表哥不信,李虎臣又自夸起来:“别看我今年才十二,但就是三个成年男的,也不见得是我对手!”

说着,就转了转右手如铁钳般大小的拳头。

孟庆霖略感意外,他心想虎子这牛吹得也太大了吧。任凭你生得人高马大,也练过拳法套路。若说完胜同龄人,那大抵不差。可若说,你能胜过成年男子,别说三个,就是一个,也是绝无可能吧!不说别的,只这气力一项,你们压根儿就不在同一个层级上。孟庆霖虽不爱习武,但对其中的关节逻辑还是大概清楚的。

见表哥仍旧将信将疑,李虎臣也不再分辩,只说日后有机会自然证明给他看。

说来也巧!

正当兄弟二人交谈之际,一个衣着寒酸的少年,满脸是伤,被人一脚踹在当胸,重重地从门外跌进来。

李虎臣见少年面善,知其恐是遇到恶人欺凌,便上前搀扶。不料,却遭到店主阻拦:“你莫要管呀!那些个人不好惹,我们平日里都不敢掺和!”

说着,店主就将李虎臣使劲儿向后拉扯。

这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谏,反倒让年轻气盛的李虎臣愈发出离愤怒了。眨眼间,他已然挣开店主,面对强闯进来的几个袒胸露乳、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厉声质问道:“干什么?还有王法吗?!”

彼时,孟庆霖依稀记得:这个原本香气扑鼻的汤粉小铺,就因为这几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而无端平添了许多浓重的汗臭味。那臭味重的,甚至让人喘不上气。

有一大汉不屑言道:“个斑马,给老子滚!关你么事?”

李虎臣忙回头问孟庆霖:“表哥,他说什么呢?”

孟庆霖无奈地翻译道:“骂你呢!让你少管闲事!”

李虎臣听了既不恼怒,也不退缩,反倒阴笑着指点这几个彪形大汉。看得对面几人莫名其妙,心里发毛。

李虎臣轻描淡写似的,问孟庆霖:“一、二、三、四!表哥你看到了,一共四个。你猜我几招干掉他们?”

孟庆霖反倒劝表弟救下那少年就行了,没必要与人动手,到底以和为贵。

结果,李虎臣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遇到恶人,那是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就算你要讲,人家也不听呀!只有把他们彻底打服了,这道理才能讲到人家心里去!

那四个彪形大汉见对面这小子如此猖狂,心想要不把他摁住,岂不是就此威风扫地?往后,还怎么在户部巷一带收银子?于是,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李虎臣却突然抬手,言道:“且慢!”

那四人:“个表,你啊怕……怕了?”

李虎臣依然面容冷峻,不卑不亢:“到外面,施展得开!”

“好!”四人齐声应道。

在店主、孟庆霖、负伤少年和一众食客的注视下,李虎臣在门外任意摆了个架势,一双吊梢眼便炯炯有神地瞪着对面来人,凌厉之势犹如猛虎下山。

只听他怒吼一声:“来!”

这一声“来”,端的内劲浑厚!

恍若虎啸深山,又似地动山摇!声音虽不高亢,却是直击耳膜,直透人心,让对面四人不由得小心谨慎起来。

孟庆霖却是大不放心!

要是再早点拉住自己这位少年意气的表弟就好了。对面可是四个彪形大汉啊!这以一敌四,不是找死吗?不行,我要想个办法……

“唉!头好痛啊!”

因为头痛欲裂,孟庆霖的回忆被强行拉回了现实。此时的他,依然斜躺在回家的马车上。

李氏见儿子的额头上又有鲜血渗出,不由得吓了一跳,忙叫孟宪济停下车队,又找来随车郎中,给孟庆霖重新换药包扎。

孟庆霖看着郎中娴熟的动作,不由得思索:我这伤,到底是打哪儿来的?是因为虎子在武昌户部巷与人打架吗?好像应该是吧。不然,这一路上也没机会跟人动手啊!

孟庆霖问:“娘,我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受伤的了……”

李氏的目光有些躲闪,只说:“别想了,回家歇几天就想起来了。”

孟庆霖见母亲顾左右而言他,更觉事出有因,心里反倒愈加忐忑。于是,他只能更加努力地回忆着。

终于,那天的情况,逐渐明晰起来……

“对!虎子以一敌四,皆是一招制敌,根本就没有自己出手的可能!”

那天,孟庆霖不知道表弟究竟用的什么功夫。但他却清楚地记得:李虎臣就犹如一只奔袭跳跃在林间的斑斓猛虎一样,瞅准时机就给敌人一记重击。眨眼之间,只见李虎臣接连使出掌劈、脚踹、拳打、指划等招式,直中敌方头顶、脖子、耳朵、眼睛等要害部位,根本不给这四人以任何喘息之机,也不会与其缠斗气力,更不会让他们合围自己。只在辗转腾挪间,李虎臣已是占尽上风且全身而退。那四人却接连倒地,各自捂着伤口,嘴上仍在骂骂咧咧。

孟庆霖想起来,当时自己走上前,向那四人悄悄出示了一眼手中的鎏金腰牌,这是他出入湖广总督署的照身凭证,并试着压低声音说:“认字吗?不认识也没关系,但这上面刻画的是什么,总认识吧?!”

那四人中还真有个死脑筋,正眼巴巴地望着腰牌,答道:“是龙!不对,是蟒!咦?到底是龙是蟒?”

另一人则马上扇着那人脑瓜子说:“个婊子养的,是啥也惹不起啊!”

又有人冲负伤少年扬言:“老子们今天认栽,但你欠的银子迟早要还!”

在街坊食客的哄笑声中,这四人捂着伤口,连滚带爬地跑出巷子,却是不表。

孟庆霖本不想以势压人,但这次情形特殊。李虎臣能战胜他们一时,却不能一直在这儿守着。若是那四人日后寻仇,恐怕又要殃及无辜,特别是那负伤少年,更是难以摆脱纠缠。因此,不如见好就收,让他们见识到自己隐藏的实力,方是一劳永逸之策。

这样想来,当天逢凶化吉,那四人倒也知趣地离开……

哎呀,我这伤到底打哪儿来的?任凭孟庆霖苦思冥想,却是仍不得其解。

对了,那负伤少年叫什么来着?

这时,一张白皙青涩的脸庞霎时映入孟庆霖的脑海。

他模糊记得那少年的长相,好像很是清秀来着,就是总爱斜眼看人。表弟也说,那少年长得就像个女孩子似的,倒也不假。

比起李虎臣那高大魁梧、膀壮腰圆的身形,一般少年在其面前多少都会显得弱不禁风,甚至唯唯诺诺。只不过那少年尤其如此,反倒更像是营养不良的样子。

那天,孟庆霖曾问:“公子受伤了,不如我们兄弟送你去医馆吧!”

少年却吞吞吐吐:“不必了,没什么大碍。我自己回家擦洗……擦洗一下就好。敢问二位高姓,日后有机会必将……必将回报!”

孟庆霖刚想婉拒,却被李虎臣倏忽打断:“哈哈!我姓李,叫李虎臣!这是我表哥孟庆霖!敢问兄弟怎么称呼?”

少年低头,有些结巴:“鄙人……鄙人熊子墨!这月刚……刚满十五,祖籍荆宜道江陵府,祖父时全家搬来……搬来武昌居住。”

李虎臣见熊子墨表情羞赧、言语紧张,似乎不善与人交往,反倒大大咧咧地拍着他的肩膀与之称兄道弟,并鼓励他多言。

不久,熊、李二人倒也相谈甚欢。

熊子墨忽闪着眼睛,嘴上却信手拈来几句诗词,倒是不再结巴:“《诗经》曾云‘矫矫虎臣,在泮献馘’。《文选》亦云‘峨峨列辟,赫赫虎臣’。韩愈则赋诗曰‘倾朝共羡宠光频,半岁迁腾作虎臣’。兄弟此名,可与开隋大将韩擒虎比肩啊!”

李虎臣被熊子墨这一番拽文弄得云里雾里。虽然他也知道,自己的大名源自《诗经》。然而,谁又是“韩擒虎”?好像听过,在哪儿听过来着?今儿真倒霉,怎么又碰上书呆子啊!

孟庆霖看着李虎臣这副表情,倒是放声大笑,却也懒得解释太多。因为,他实在太了解自己这位表弟了。表弟从小便是个“混世魔王”,酷爱舞刀弄枪、斗鸡走狗,却唯独不喜读书。即便当年身子孱弱,也不忘与同村少年嬉闹斗殴。虽屡战屡败,倒也屡败屡战。但表弟输了从不恼怒,只回家细心琢磨对方破绽,期待着自己下次一定能将其打倒在地!可惜,却从未成功过。

如今,时隔数年,表弟的功夫已然这般了得!

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更令人出奇的是,李虎臣的同胞姐姐李若雪,性子却极是温柔和顺,与他弟弟这火烈暴躁的性格形成鲜明的对比。

熊子墨见李虎臣不解其意,颇有些尴尬,表情亦再度羞赧,原本抬起的脑袋又耷拉下去,像是灰心丧气一般。

孟庆霖见其不悦,便劝慰道:“兄弟别见怪,我这表弟本就不是个读书的材料。如今,科举早已废了,旁人多在扼腕,他却十分欢喜,自认为从此不再屈居于人下。刚才,我听你一番引经据典,想必也是来自书香门第吧。”

熊子墨似乎对“书香门第”这四个字很是受用。于是,欣喜地望着孟庆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说道:“爷爷曾中过举人。只是,后来家道中落……现在,老人家瘫痪在床,奶奶和爹爹又去得早,只留下阿娘和我。这才欠下那几人东家的银子,不为别的,只为了给爷爷抓药罢了。”

闻听此言,孟庆霖的心就仿佛被什么东西给揪住了似的。至此,他才开始真切地感受到何谓“生计艰难”。

与熊子墨相比,自己已然十分幸运。不仅从不为生计发愁,而且至亲皆在。这已是人间难得的清福了!

熊子墨见日近正午,思虑再三,还是决定鼓起勇气邀请救命恩人到其位于司门口的家中做客,却又反复解释道:“家里残破……”

印象中,孟庆霖记得自己是和李虎臣欣然前往的。并且,还拜见了熊子墨的爷爷与母亲。熊家确实贫苦,甚至可谓家徒四壁。但纵然如此,却依然辟出一小块地方作为熊子墨的书房。家中二老亦颇具古人之风,言辞妥帖周到,对熊子墨更是百般呵护。见其受伤,熊母一边为其擦洗伤口,一边埋怨自己没用,不能照顾好儿子。

熊子墨在母亲面前倒是一反常态,表现得十分坚强,饶是伤口疼痛难忍,却始终不吭一声,一个人咬紧牙关默默承受。只不过,孟庆霖偶尔发现:熊子墨的眼神,总能在无意中流露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狡黠与不快,令人望而却步。

好在熊母恪守待客之道,说家里许久没来过客人,不如将就留下用饭。又将挂在窗外风干许久的一小段排骨全部取了出来,配之清早采摘的野莲藕,炖了一吊锅排骨藕汤。

在最后掀开锅盖,撒盐调味时,一股扑鼻的浓香当场袭来,引得几位少年垂涎三尺,不禁食指大动……

至此,孟庆霖的回忆戛然而止。

此刻,他已然回到亚圣府,并在母亲的搀扶下,双脚迈进了久违的世恩堂。家里人再次为其延医诊治,郎中却说:“已无甚大碍,只待其安心静养即可。”

当孟庆霖再次走进自己书房,环顾屋内似曾相识的陈设,恍惚间,却感觉自己从未离开过,但又因此生出一分惆怅与疏离感,或许是因重伤初愈的缘故,或许是因漂泊太久的因由,又或许是因为他始终想不起来自己为何受伤。

而家里人又无不遮遮掩掩,讳莫如深……

这就让孟庆霖更加迫切地想要一探究竟。

临近傍晚,李虎臣来了,和他的姐姐李若雪一起。

李若雪,仅比孟庆霖晚生了两个时辰。两个人,实则同年同月同日生,更兼表兄妹,从小便比别人亲熟些。

如今,李若雪已长成个粉妆玉砌的可人儿。

只见她,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面容清秀、神态端庄、肌若白雪、腰似束素,一头青丝黑亮如缎,娇唇轻启皓齿如贝。待到嫣然一笑,更是动若春风,明眸善睐。

好一个仙子临尘,洛神再世!

说起“洛神”,就不由得提起李若雪姐弟的故乡——鄄城邑。这也是孟庆霖母亲的娘家故里。

鄄城邑,即濮州河东,今山东省菏泽市鄄城县,三国时的曹植即受封于此。

昔年,三十一岁的曹植受封鄄城王,却接连遭到兄长曹丕的猜忌与迫害。在侥幸生还之后,他从洛阳返回鄄城,途经洛水,睹物思人,便写下了流传千古的《洛神赋》。洛神,或许是曹植的一位红颜知己,又或许是诗人的一份理想寄托。随着洛神的翩然离去,仿佛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将因此蒙上一层灰暗的色彩,而原本所有令人喜爱的、令人心驰神往的也都不再那么让人心醉神迷。

这世界,终成一片死寂……

洛神何往,洛水汤汤。

唯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不朽诗句,依然传诵至今。

可令人意外的是:自曹植以后,人言鄄城多美人,却是不争的事实,惟不知何故。

据说,李若雪出生时本没取名。只记得,她出生的那年,一入冬便天降瑞雪。第二天一早,广袤的原野上早已被白茫茫的一片积雪覆盖,且厚达三寸有余。正所谓“瑞雪兆丰年”,故李家人十分应景地唤女儿“瑞雪”。及至七岁,“瑞雪”已生得肌肤似雪、容颜初成,故又为其正式取名“若雪”,取美人天成之意。

这日傍晚,李若雪身着一件月白色马面裙,上罩同色宽袖镶滚短褂,梳着丫髻,笑语盈盈地对孟庆霖说:“表哥,终于把你接回来啦!”

孟庆霖坐在书房的圈椅上,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位表妹,心里感慨道:“当真是女大十八变!这才半年不见,就出落得愈发水灵了!可是,她为什么说‘把我接回来’,而不是说‘等到我回来’呢?”

未待孟庆霖开口,李虎臣却抢先发言:“我说姐啊!别个都说你是‘冷美人’。可冰雪怎么就无端消融了?还主动跟人讲话了?”

李若雪听了,悄然白了弟弟一眼,但脸颊上,却又不知为何,竟泛起淡淡红晕。

孟庆霖也没细想,看她这身裙子面料不错,就问道:“这裙子新做的吧!倒像是上海那边来的南货料子。”

见表哥注意到裙子,李若雪便情不自禁地转了个圈儿,将那裙角飞起,自有一番风流态度,说道:“其实,年初就做好了。就是,一直没舍得穿……”

李虎臣则学起长辈的样子:“唉!真是女大不中留哦!”

李若雪被弟弟激得脸颊通红,却强作镇定:“表哥伤刚好,你就不能让人家高兴一下。你看看你,天天穿得跟个小叫花子似的,还说我?”

旋即,她又关心起来:“虎子,你刚才敷药了吗?可别忘了再去看看郎中!”

李虎臣则满不在乎:“嗨!早好了,哪用看什么郎中?”

李若雪:“那你就好好陪着表哥说话。我去沏茶——他最爱的桐木关小种!”

说罢,即转身去了。

李虎臣忙不迭地在她身后喊:“还有我的……茶……”

因无人回应,那最后的“茶”字,声音小得大概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孟庆霖一时没心情去管表妹,只叫住李虎臣,问他:“你受伤了?”

李虎臣却哈哈一笑:“蚊子叮了一口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孟庆霖也没深究,又问:“那天,我们尝了小吃,又去了熊子墨家,然后呢?”

李虎臣走上前,去摸孟庆霖的额头:“哥,你不会真失忆了吧!”

孟庆霖:“少废话!快跟我说说后来的事情。”

李虎臣想了半天,却郑重其事道:“哥,你说过要还我银子的!那天用过午饭,你见熊家母子在外面刷洗碗筷,你就走到他家老人那儿,硬塞了一张五两的官银票。完了,你还从我身上搜走三两,也一并给了人家。你还说回家还我,钱呢?”

说着,李虎臣伸手向孟庆霖要账。

孟庆霖:“嘿!我什么时候跟你要过银子?”

李虎臣:“孟子曰过‘概不赊欠’!”

孟庆霖反倒被他逗乐了,居然敢搬出先祖教训自己,孟子何曾说过这话?

不过,说起银子,孟庆霖似乎又想起来一些什么。于是问道:“我们是不是沿长江顺流东下的?并没有走官道北上山东?可是,为何要舍近求远啊?”

李虎臣见孟庆霖并没有还钱的意思,竟颇有些不耐烦地说:“那还不是因为你这个才子突发奇想?说什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非要借机饱览一下江南美景,姑丈这才买了船票。我们就从武昌一路漂到安庆去了呗!”

听到“安庆”两字,孟庆霖的脑袋就像被针猛地扎了一下似的。登时疼痛难忍,眼前天旋地转,竟从椅子上跌落下来,吓得李虎臣赶忙去接,却还是晚了一步:“表哥!”

孟庆霖倒地,口中却仍喃喃地念叨着:“安庆……”

此刻,世恩堂西跨院。

孟昭铭正在院子当中张弓射箭。

这是老爷子近五年来的日常晚课。

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为什么叔老太爷一把年纪了,反倒要重新拾起年轻时的武艺。但也只好由着他的性子,图他乐呵就好。

只听“嗖”的一声,箭矢离手。虽力道十足,却遗憾未中红心。

“到底是老了!三年前,我箭无虚发!去年,十箭有二三箭不中。如今,十箭只有三四箭正中。唉!一把老骨头了,本还指望着能教我孙儿射箭呢!”孟昭铭不胜唏嘘感慨。

“父亲,都怪我没看好庆霖。路上到底出事了!”

孟宪济站在一旁,心事沉重地如实汇报。

孟昭铭叹了口气:“你一入山东,就给府里发了急电,要我们多派些人手去接,还要带着郎中昼夜兼程赶来,我就大概知道了。按理说,我这孙子不是个惹是生非的人啊!你们到底出什么事了?又是在哪出事的?老实回话!”

孟宪济犹豫半天,只吐出两个字:“安庆!”

孟昭铭听了,不由得一阵惊愕:“安庆?”

孟宪济:“是,安庆!”

孟昭铭的神情,瞬间变得有些紧张,又问:“今儿什么日子?”

孟宪济:“六月……六月初五!”

孟昭铭恍然大悟:“这就对上了!你们从安庆坐船,顺长江东下。然后,又沿运河北上。这中间约莫用了六七天的工夫。我看报上说,七天前,也就是五月二十七,行刺安徽巡抚恩铭的光复会党魁在安庆闹市引颈就戮。据说,那人是被挖心剖肝、凌迟处死的,可是真的?”

孟宪济的语气已近乎颤抖:“是!是!确实如此,父亲说得一点不错!”

孟昭铭知道自己虽已猜中,却始终不愿相信:“你们遇到的,该不会就是这事儿吧!”

孟宪济见在自家内院,又无旁人经过,竟扑通跪倒,声泪俱下:“父亲,庆霖这回是捅了天大的娄子啊!实不相瞒,那天安庆的官兵已经杀红了眼,要不是我们跑得快,只怕再也见不到父亲您了!”

孟昭铭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应了最坏的设想。但令他不解的是:孟庆霖在同龄人中已属少年老成,平常也不好舞刀弄枪,他又能闯下什么大祸呢?

于是,孟昭铭先将儿子扶起,定了定心神,劝慰道:“别怕!回来了,就没事了!谅他安徽的官兵,也不敢杀到咱府里,还反了他不成?依我看,八成是那边的人借题发挥……对了,庆霖的伤怎么样?”

孟宪济倒也觉得父亲说的在理,便渐渐收了心猿,答道:“庆霖一路上高热不退,我们也不敢在安徽地面上停留,直到靠岸扬州,方才请了个郎中诊治。郎中说,这孩子能自己熬过头五天已是桩奇事!换作别个,只怕早就断气了。这两天接连服药,倒也康复大半。只是有些事情,他似乎想不起来了……”

这时,只见管家老吴风风火火地跑将过来,打个千儿,对这父子二人说道:“二位爷,快去瞧瞧吧!四爷在房里晕倒了!”

孟宪济大喊:“快去请郎中啊!”

老吴:“请了!请了!眼下正诊脉呢!”

孟昭铭连忙收起弓箭,一边走一边将卷起的袖口挨个放下,与孟宪济、老吴二人一起,跨步向孟庆霖书房走去。

路上,孟昭铭不无埋怨地说:“武昌那地方,我是素来不忍过去的!可也怪我,当初一门心思地送他外出求学,却不顾他年纪尚小的事实。如今,他这般模样回来,我这做爷爷的真是……真是罪莫大焉!”

说着,几乎就要老泪纵横。

孟宪济只听着,却未敢搭话。他眼瞅着自己父亲这五年来日渐衰老,却也只能感慨岁月无情。父亲,这原本强壮如山的汉子,如今早已是满头华发,视力、听力也大不如前了。只有腿脚还算利索,每日清晨、傍晚必练些导引吐纳的功夫。或者,独自演练一番刀枪、弓箭,聊作慰藉。

老吴见主翁家悲痛,也不禁劝道:“老爷子,您这也是为了四爷的前程着想嘛!如今,科举都废了……唉!只怕老祖宗的东西,越来越不遭人稀罕喽……”

却说这三人来到书房,见孟庆棠、李虎臣、李若雪三人早已站在榻边探望。孟庆霖半躺着,看来已然苏醒,只是眼含泪光,神情黯然。

孟宪济问郎中:“怎么样了?”

郎中:“老爷们宽心。复诊过了,头上确实没什么大碍。刚才,只是气血攻心,肝气郁结所致。只要静心调养,自会好的。老朽先去抓药。”

孟庆霖声音略带些嘶哑地呼喊道:“爹!我……我好像想起来了!”

说着,就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孟宪济忙使个眼色,示意儿子不要作声。他实在是害怕,这还有外人在场,万一孟庆霖失口说出那日的情景,被人听去告官,诬良为盗,可怎么得了?

孟庆棠见状,忙吩咐老吴将一应外人支走,只将孟家至亲留下。

这时,孟宪济本想再宽慰儿子几句。但这趟回来,他也实感心力交瘁。因此,不愿多言,只劝儿子安心睡下便是。

当天夜里,天色渐晚。

一阵凉风吹过,吹灭了盛夏蝉鸣。

新月升上夜空,繁星点缀其间。几只老鸹惊起,匆匆飞过枝头,在原本静谧的空气中甩下了一行行令人心烦的啼叫,直引得护院的狗儿跟着“汪汪”犬吠。

孟庆霖猛然从床上惊醒,用手一摸,竟发了一脑门子汗。

他接连喘着粗气,而脑海中也一直闪现着徐锡麟临终时悲愤的眼神,久久不能消逝。

是的!

就是曾深受安徽巡抚恩铭器重,出任省巡警学堂会办的青年大员徐锡麟!

就是后世所知的公元1907年行刺恩铭,与秋瑾共同发动浙皖起义,却因失败被杀的革命烈士徐锡麟!

也就是:孟庆霖在安庆闹市遇到的正被挖心剖肝、千刀万剐的徐锡麟!

当日,孟庆霖和家人乘坐的轮船刚到安庆码头靠岸,双脚甫一踏上这片土地,就被往来巡逻的衙役兵丁吆喝驱赶着,像是驱赶牛羊一般,赶往城中心一处闹市,去围观“杀头”。

孟庆霖本想跑回船上,却无奈被人群裹挟着,与家人走散。

说起这闹市杀头,也算旧时官府乏善可陈的统御之术吧!

无非是借着处决的机会,在行刑前狠狠羞辱一番在他们看来“罪大恶极”的人犯,也让旁观的百姓亲眼看看,并好好记住反抗朝廷到底是什么下场!

所谓“杀鸡儆猴”是也!

只不过,当时有些人竟乐意去瞧个新鲜,觉得闲着也是闲着,权当看个热闹罢了。这些人,大概就是鲁迅先生笔下所谓之“群氓”吧。

但更多的人,压根儿不想掺和这残忍且无聊的“热闹”,好端端地为自家平添了许多孽障!

有人说,往日的“杀头”,安庆城里可能恰如北京菜市口行刑一般喧闹无比。

有官身的,被缚在骡马拉的站笼囚车上,游街示众。白身的,则身披镣铐,徒步行进。前面是鸣锣开道,周围是人头攒动,沿街的店铺往往要在门口置一张条案,上面端着三碗酒,以表送行之意。上讲究的,还要摆上几碟热腾腾的饭菜,以示隆重。

行进至此的人犯可以不停不看、不吃不喝,但沿途送行的地方却不能缺了这点儿意思。若是有哪个人犯心血来潮,伸手在谁家门口喝酒吃饭,押解的差役一般是不管不问的;而那被吃的人家,可就觉得这回总算是积了阴德,立马就要挂上红绸子庆贺一番。因为,人们口耳相传“阎王爷有知,亦会在生死簿上记下一笔”!

来到法场,只听报时官高唱“午时三刻”,监斩官则朱笔勾画。

刽子手口含烈酒,喷在鬼头大刀上。

手起刀落间,一颗人头滚落在地。

围观的人群,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有的,还要争相购买勾画人犯的朱笔。有的,还要去吃那蘸了人血的馒头……

若说沿途送行尚可理解,为何还要欢天喜地地去欣赏那极其残忍的行刑场面?为何又会极尽所能地去为生命的异常终止,而喝彩叫好?这或许,只能归因于专制高压下的变态宣泄,抑或是教育的匮乏,或者同理心的缺失吧。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天处决徐锡麟,场面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野蛮,更加血腥!

当时,孟庆霖远远地望到有数百兵勇前驱开道,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监斩官身着红袍,骑着高头大马行进于后,周围是一圈荷枪实弹的卫兵随行拱卫,个个面容狰狞、杀气腾腾。

之后,则是重枷重镣,赤脚行走,背插“犯由牌”的徐锡麟。而两侧的押解兵勇更是刀出鞘、箭上弦,神情紧张、煞是森严。这一切,都是为了防止光复会余党可能趁乱劫法场而预设的。为此,甚至就连沿途店铺想要端上“送魂酒”,也都一概不准!

孟庆霖本想冲出人群寻找家人,却被一拨又一拨涌进来的观众重新挤在里头,动弹不得。

这时,只听一声高喝“午时三刻已到”!

高坐台上的监斩官便厉声质问起来:“徐锡麟!恩铭大人待你恩重如山,又提拔你做了巡警学堂会办,年纪轻轻的你还有什么不知足?你……你为何要恩将仇报?你还有心肝吗?”

徐锡麟被强按在地上,却拼命抬起头,面无惧色地说道:“恩抚待我,私惠也;我杀恩抚,天下之公也!”

监斩官:“你就不怕挖心剖肝,千刀万剐吗?”

徐锡麟:“恩铭已死,余愿足矣!只恨起事仓促,不然岂能留尔等到今日?”

监斩官咬牙切齿:“来呀!行刑!先将他的下体击碎,再挖出他的心肝。然后……然后,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说着,一道令牌从高台掷下,重重地砸落在徐锡麟身旁的黄土上,像是激起了一团迷幻的烟雾。

烟雾中,几名凶神恶煞的刽子手,头缠红布,口喷烈酒,各执兵刃,肃杀而至……

少年孟庆霖被这骇人的一幕吓得几乎魂不附体,赶紧将身子背过去,但耳边却又分明听到徐锡麟痛苦的嘶吼。那吼声一声接一声地响彻天地,任凭掩上耳朵也无济于事。这一幕,亦惊得围观百姓,再也没了看热闹的心气儿,无不愣在原地,目瞪口呆;而其中的老幼妇孺亦皆感于心不忍,纷纷掩面垂泣。

行刑间隙,刽子手累得需要休息片刻,而痛苦的吼声也逐渐弱了。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徐锡麟几乎一字一顿,像是硬生生从胸膛里面挤出来的四句诗。若是听了,倒比那痛苦的嘶吼,更让人悲从中来,肝胆尽碎!

诗曰:

军歌应唱大刀环,

誓灭……誓灭胡奴……出玉关。

只解沙场……为国……死,

何须……马革裹尸……还……

“住口!住口!快住口!来人,把他舌头割了!”

监斩官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先命人割掉“罪犯”舌头,反而由着他在这儿继续“蛊惑”人心。

只解沙场为国死,

何须马革裹尸还?

孟庆霖在心中反复吟诵这句诗,却因此不再躲避行刑的酷烈。他不禁瞪大了双眼,开始揣摩起眼前这人。为什么临终之际,这人心里装的不是自家安危,也不是祈求尽早结束痛苦,却是满腔为国赴死的决心与勇气?

孟庆霖从未见过如此强悍的生命。他的脑海中不断涌现出,古今多少仁人志士那一心报国身死的悲壮场面:岳飞、文天祥、于谦、史可法……

威武不能屈,此大丈夫之谓也!

蓦然间,他恍惚看到了血红而又残破的战旗在迎风飘荡,地上堆满了尸体,有自己人的,也有敌人的。乌云遮蔽了日光,霎时降下倾盆暴雨,仿佛苍天垂下血泪,在冲刷着地上的泥泞,亦在净化着逝者的亡魂。

孟庆霖又仿佛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就跪在战友的尸体旁,地上是无尽的草原,直与地平线相连。那一刻,他昂起头,迎接着暴雨的洗礼,洗去脸上的血污,洗掉一身的疲惫。那一刻,他哭了,泪水、血水与雨水交织,顺着脸颊与军装流落下来。

孟庆霖并不知道幻境中的自己究竟是胜是败?却分明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快起来!我们要战至最后一刻,最后一刻……”

这时的孟庆霖尚未从军,之前也并未见识过战争与流血,但脑海中的这一幕却仿佛近在眼前,让他一时区分不得现实与幻境。只有“战至最后一刻”的声音,持续回荡在耳边。

这声音,就仿佛暗夜中的一根火柴,刹那间点亮了他的内心,并燃起冲天火焰,开始蔓延天际。

火焰熊熊,直将心中的恐惧烧得荡然无存。

言犹在耳,恍若灵魂深处的呐喊,从此开始指引着孟庆霖的行动与人生。

于是,令人惊奇的一幕发生了……

“大清早已废除凌迟肉刑!若这人有罪,明正典刑即可,又何必百般折磨?”

这句话问得振聋发聩,出乎所有人意料。居然还有人敢为乱党鸣不平?这是不想活了吗?

回头一看,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正是孟庆霖无疑!

监斩官反倒被气乐了:“你个小子,懂什么?他刺杀恩公,以怨报德,还不该死吗?”

说到底,少年的孟庆霖终究有些怕,却也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无论身犯何罪,总该有司定论,按律制裁,又何必酷刑相加呢?”

按理说,这原是少年的书生意气,本不值得上纲上线。

可监斩官却不知为何,竟被这话气得暗自咬牙。于是,叫嚣着:“好你个乱党余孽,今儿算是赶上了!我也不怕跟你说,这挖心剖肝、凌迟处死可不是我说了算的,是两江总督端方大人亲自过问的!为的就是要震慑你们这些个乱党分子,挖的就是你们这些兔崽子的不臣之心!来呀,有人拦截法场,将这小娃娃擒住,乱棍打死!”

“嗻!”众衙役齐声大喝!

“呸!连个小娃娃也不放过!”

围观的百姓大多也是一家老小观斩,故对此举多少有些嗤之以鼻。在衙役进来抓人的时刻,竟都有意无意地用身子加以阻挡,直到监斩官的卫队在后面鸣枪示警,方才被吓得纷纷后退。

“表哥!表哥!”不远处传来李虎臣的呼唤,像是发现了孟庆霖的踪影。

监斩官见衙役不行,马上又命令卫队出列两人上前捉拿。

荷枪实弹的兵勇确实手段非常,立马就锁定了目标,三下五除二就将孟庆霖抓住。有一人,手持枪托猛地向孟庆霖的额头砸去,登时血流如注。另一人也不甘示弱,用皮靴狂踩孟庆霖的腹部、前胸。在这一番折磨之下,孟庆霖几乎就要失去意识。

正在二人施虐之际,监斩官厉声质问:“还不动手?”

于是,他们不得不举起步枪,准备结果孟庆霖的性命。

“表哥!”

李虎臣目光如炬,确定那被打伤的少年就是表哥孟庆霖。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趁着百姓骚动,奋力冲开人群,一个箭步就冲到兵勇跟前。趁其不备,使出一招扫堂脚将其中一人绊倒。另一人见同伴遇袭,忙举枪瞄准。

情急之下,李虎臣索性豁出去了,竟朝着枪口方向攻来,却又在关键时刻,变了身法,使出一招鹞子翻身,将那枪口踢开。但子弹却还是擦到了胳膊,留下一地鲜血。

枪响过后,百姓纷纷惊叫躲避。

再看二位少年,却是早已没了踪迹……

后来的事,无须再忆。

此刻,孟庆霖回到了亚圣府,躺在了自己卧房的床上。

这一夜,他被噩梦惊醒,却终于回想起来自己曾经遭遇的诸般痛苦。可是自己再痛,却也不及徐锡麟所受的万分之一!

回家的旅途,虽说长路漫漫,却也原本有说有笑。只是未曾料到结局竟是这般模样。还在无意中连累家人,真是让他又气又恼,又怨又恨!

难道失忆,也只是重伤之下的刻意遗忘吗?

孟庆霖不知,但他眼角的泪水却早已沾湿衣襟。

他终于体会到:为何家里人对他受伤的原因只字不提,甚至讳莫如深了。因为,若是被人知道那天是亚圣府的小公子当众冲撞刑场,恐怕府里又要大祸临头!

“男儿有泪不轻弹!今夜过后,此生流血流汗,绝不再流泪!”

孟庆霖望着窗外的繁星点点,心里暗暗发誓。

“对了,表弟的伤势……他可是为我受的伤!”

孟庆霖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向枕边摸去,只想赶紧穿上衣服,奔到表弟房间。

黑夜里,他一番摸索,才想起来衣服本就不在床上,却不意摸到一方手帕,甚是好奇。

孟庆霖:“有人吗?掌灯!”

朦胧之间,他闻到远处飘来一阵清凉而又甜蜜的幽香。

好奇之余,孟庆霖抬头。

只见一位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身着银缎背心,白绫细折裙,纤纤玉指,手捧灯台,袅袅婷婷,款款而来。

原来,这香气竟是少女的芳香,氤氲在空气中,让人不觉心醉。

少女谦恭地行了个礼。继而,轻声细语道:“四爷怕是做噩梦了。天还早呢。爷再睡下,奴家就在旁侍候着。”

孟庆霖:“你是谁?我房里的小厮呢?”

少女:“爷莫怪!前些年,您多数日子不在。所以,原来当值的仆人就被分到其他房去了。您今儿刚回来,太夫人不放心您的身子,就临时派我过来侍候了。”

孟庆霖叹了口气:“你是太夫人房里的?难道老祖宗不喜欢你?竟把你这可人儿派来侍候我这不肖子孙。当真是……委屈你了!”

少女噘着嘴:“才不是呢!府里谁人不知,四爷你可是辜先生的弟子。这身上啊,总有一股子心气儿!”

孟庆霖:“你这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少女:“我爹说的啊!噢,他是咱府上一处祀田庄子的管事……”

“啊?我却未听说过。你叫什么名儿?”

少女重又喜笑颜开:“翡翠!”

“噗!”

孟庆霖差点笑出声来。眼前这个妙龄少女,怎么就偏偏安了个忒俗的名儿?

“这是家里原名,还是进府时取的?”

翡翠:“当然是我爹取的呗!太夫人说了,不给我取名,让我等有缘人!”

孟庆霖突发奇想:“那你家里高姓?”

翡翠歪着脑袋,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俏皮地说:“姓姜啊!我全名姜翡翠!”

这话倒是让孟庆霖有了点印象。毕竟,父亲孟宪济常年掌管祀田管理处,他手下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姓姜的管事。

“按理说,你家里应该不愁生计,为何又让你进府为婢呢?他们可怎么舍得?”

孟庆霖虽嘴上一问,但起初并不甚在意翡翠其人。

在他看来,这翡翠的父亲莫不是个逢迎上司的小人吧!

竟连亲生闺女都舍得拿来当筹码。

翡翠却莞尔一笑:“我爹说了,他这差事全是靠当年救过先老太爷一命,才被恩赏的。可是呢,他又总觉得救人一命是造化,更是功德,本无须重谢。于是,就打发我进府,一来是侍主之情,二来也能为家里省下些口粮,权当弟弟学费!”

孟庆霖一听,不免感觉自己方才多虑了,就好奇地问:“那你之前见过我吗?”

“岂止……是见过?我十二岁进府那年,恰巧是腊月,天上飘着大雪,我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冻得发抖,鼻子都要冻掉了,却还是等不到管家吴爷出来。偏巧此时,爷从外面回来过年,见我可怜,就不顾别人阻拦,硬是把身上的大氅脱下来为我披上……爷还说,说什么‘北方……佳人’什么的。”

言及此处,翡翠不免有些难为情。

孟庆霖:“北方有佳人。”

“对,就是这句……”

“欸?我怎么不记得这事?唉,我这脑袋真是!”

孟庆霖遂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是有些事情没想起来,不由得唉声叹气。

翡翠忙上前阻止:“爷!您才刚好,又要把伤口裂开吗?”

这一瞬间,二人的手指不小心触碰到一起,惊得孟庆霖慌忙抽离。

他略一思忖,即脱口而出:“不如,就叫齐玉吧!姜齐玉!倒也不算丢了自家姓名。”

“翡翠?齐玉!”

翡翠想了想,倒也觉得“齐玉”的名字好听,就傻傻地与孟庆霖笑作一团,直笑得前仰后合,仿佛没了主仆界限。

“这手帕是你的吗?”

孟庆霖拿出在床上搜到的手帕一问。

姜齐玉接过手帕,见上面白白的一片,只在右下角绣了朵粉色的牡丹,却是一个字也没有,但摸上去手感倒是极佳,必是十足的真丝面料,绝非寻常人家用得起的。于是,就酸酸地问:“爷在外面有女子了?”

孟庆霖:“你瞎说什么呢?我这几年只跟着老师学艺,哪有心思想这些?”

姜齐玉也在疑惑:“那怎么会无端多出来一方帕子?好奇怪呀!”

这时,孟庆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身着长裙的女子背影,而单看背影,就已断定她必是倾国倾城无疑!

尽管眼前的姜齐玉已生得十分娇俏可爱,但在气质上却远不及那个未名女子清雅高贵。犹记伊人一颦一笑,恍若仙子临尘,大约也只有传说中的洛神才能差强比拟。

也似乎正是伊人,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中途倒地的自己,以及背着自己逃命,却因负伤和体力不支而昏死过去的李虎臣。印象中,她先为自己清洗额头上的伤口,又在其上敷好草药。这才让自己勉强挺过头几天,直到扬州地面上,方得延医诊治……

若不是她,我何以死里逃生?

可是,她又是谁呢?

孟庆霖苦思冥想,却实在想不起来。只记得她走时,曾无意中落下了这方牡丹手帕,而自己则趁着短暂的清醒,拼尽全力将其攥在手中,直到今日重现。

“我一定会找到她的!”

孟庆霖心想。

偏此时,耳边传来雄鸡高唱,天边已渐渐泛出鱼肚白。

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孟庆霖推开窗子,望着天边红霞,仿佛看到了火焰在燃烧,而他的心里也跟着再次激荡起来。

他不由得想起,老师临别前曾为自己占出“革”卦一事。

“革,鼎革之相……”

真是言犹在耳啊!

念及此处,孟庆霖不禁感慨万千。

或许,他的心中,已在此刻被播下了一颗寻求改变的种子…… 9Hty+xPVIXEKQ8e5a/6sLLFnt7Y36Iw9IkuxhKvnzQRFL7xRZL7gqGoq32xeTMG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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