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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真狂生一语道天机 佳公子临别窥易数

“辜世伯!小侄给您请安了!”

那天,孟庆棠没寻见杨士琦和赵秉钧,却遇到了一位让人既惊又喜,还颇有些恃才傲物的“怪人”。

说起这位怪人,倒也是鼎鼎大名。据说,他生于南洋、学于西洋、娶于东洋、仕于北洋,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腊、马来亚等九种语言,并获十三个博士学位及清廷所赐“文科进士”;后又与印度诗人泰戈尔一起,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号称“博学鸿儒”“当代圣人”。又听说,他已将《论语》翻译成了英语,成功在海外发行。眼下,正着手翻译《孟子》,并致力于将中国的文化和精神广布寰宇。

他是谁呢?

他就是张之洞的心腹幕僚,人送外号“怪杰”的辜鸿铭辜圣人!

没人知道辜鸿铭为何会在此时,偏偏出现在山东巡抚衙门。或许,他是来看个朋友,碰巧路过此地。或许,他是为了自己的东翁张之洞而约请了哪位大员。又或许,他就只是游兴大发,想来泉城一游。毕竟,他这样身份的人,且长年追随总督出入用事,想踏进区区一个巡抚衙门可比孟庆棠要容易得多。

这时,辜鸿铭正在珍珠泉畔观鱼吟诗,不知何故却想到了李鸿章——这个曾与张之洞争斗数十年,却又共事数十年,被称作大清“裱糊匠”的一代名臣。可惜这位“一代名臣”,最终还是在举国的谩骂声中溘然长逝……

对此,辜鸿铭的心中多少有些怆然。当年,自己没少为张之洞出主意,想方设法地要让南洋压过北洋,可最后都是徒劳。张之洞和李鸿章仍旧是一南一北,并立于世。只不过一个办实业、一个练海军,一个建工厂、一个搞招商,实力总在伯仲之间。但在八国联军侵华的危急时刻,却还是李鸿章这位昔日政敌挺身而出,倡议“东南互保”,变相地让南方各省“独立”,不参与这场毫无悬念,且毫无意义的战争。这才保住了东南半壁,稳定了帝国财政。

到头来,终究是李鸿章略胜一筹。

可偏偏又是这个李鸿章,在暮年“破罐子破摔”,拖着久病之躯从广州北上,接下了与联军议和的烫手山芋,并将自己的大名端端正正地落在《辛丑条约》之上。从此,李鸿章事实上已经死了,死在了朝廷的逼迫与举国的谩骂声中,更死在了“内心煎熬”与“自我了断”之下……

想到这里,辜鸿铭不禁出神,却突然听到有人叫他,也是一惊,忙回身问道:“你是?”

孟庆棠:“辜世伯,是我啊!孟庆棠!”

辜鸿铭愣了片刻,恍然醒悟道:“我说是谁呢?这一别,怕是也有十年了吧!上次见你,还是我去看望令尊。那会儿,你还是个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如今,你倒长得像四十不惑。我还差点儿认不出你了!”

辜鸿铭素来言语辛辣,此刻正用眼角的余光仔细打量着满脸堆笑的孟庆棠,语气上也颇多嘲讽。

面对这番说辞,孟庆棠笑了。只不过,孟庆棠的笑总透着股不甘示弱的劲头。于是,他干脆站起身来,径直说道:“世伯上次来寒舍,先考还在世。想当年,您是我家常客。后来,父兄仙逝,您来信说怕睹物思人,就再没来过。如今,小侄勉力支撑起家业,能不老吗?”

辜鸿铭:“来见张人骏的?”

孟庆棠:“张大人业已拜望过。这次……倒不是。”

辜鸿铭瞥了一眼孟庆棠手上提的礼物,颇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那想必是来给前任手下送行的。可惜哦!流水无情……”

孟庆棠一愣:“这……”

辜鸿铭又唏嘘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袁世凯如此,杨士琦如此,赵秉钧亦如此。至于你这个什么孟子后人,还不是照样如此?”

孟庆棠被他这一番冷嘲热讽,激得脸红耳热,全然忘了如今还是冬日里的济南府,更差点忘了自己正身处巡抚衙门。为了缓解尴尬,他打算请辜鸿铭到院外的茶楼一叙。

未及言语,面前先有一阵寒风呼啸而过。继而,有巡抚衙门的小吏过来传话:“请问,哪位是亚圣府来人?”

孟庆棠:“我是!”

小吏也不答话,只问:“您是哪一位呀?”

孟庆棠知道这衙门口的小吏最不好惹,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于是,异常谦卑地答道:“小姓孟,刚袭了世职,暂任府里管事。”

小吏略一拱手,显得漫不经心,说道:“噢!是孟老爷,失敬!小的只是来传个话。我们杨大人说,要是有孟府来人,就转告他说,上任匆忙,未及置酒拜别。若是有缘,自当在直隶一见。”

又说道:“孟老爷不要失望。大人们上任也是朝廷一道旨意的事儿,常有。另外,赵大人要小的把这封信交给您!”

孟庆棠急忙拆开一阅,上面却只有两个斗大的字——“新学”!

孟庆棠不解其意,抬头望向辜鸿铭,问道:“我说辜世伯,这是何意啊?”说着,便将书信递了过去。

辜鸿铭捋了捋修剪得异常挺拔的髭须,笑着说道:“你们家跟这姓赵的有旧?”

孟庆棠:“算是吧!早年间,这赵大人和家里的叔老太爷曾同在左大帅的军营当差。只不过,那时的赵大人还是个斥候,而叔老太爷却是军机幕僚。欸?这事儿有关吗?”

辜鸿铭略一沉吟:“左大帅?你是说左宗棠?”

孟庆棠:“是啊!”

辜鸿铭则长叹一声:“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孟庆棠:“您说什么?”

辜鸿铭:“这姓赵的还算念旧情,告诉了你们一个天大的动向!”

孟庆棠则不免有些吃惊:“要不,咱们到外面茶楼一叙?”

辜鸿铭则大手一挥,将那封书信丢进水里,任其游荡在鱼群中间,并慢慢地沉入塘底,又转身对孟庆棠说:“不去茶楼,就去你府上。我要向你家这位叔老太爷,好好请教一番!”

……

后来,孟庆棠的印象中大约只记得关于辜鸿铭的两件事。

第一件,是辜鸿铭曾在家里开设讲堂,为府学中的孟氏子弟传道授业。但内容却又不完全拘泥于“四书”等儒家经典,更多的是借古讽今,力图阐释中国人的文化精神,并介绍对比西洋各国的人文风貌。

彼时,辜鸿铭曾神采飞扬地演说如是:

在座诸君,在开始授课前,我想向孔孟先师表达我的满腔崇敬之情。同时,我此番到来,即受到府上热烈欢迎。在此,我深表感谢。

今日,我想向大家谈一谈此时此刻涌上我心头的想法,那就是“什么是真正的中国人”?

真正的中国人,必是怀惴着赤子之心,过着心灵生活的人。中国人的精神,是永葆青春,并借以实现精神不朽的秘密,也就是我们中国人的心灵与理智。

众所周知,当今世界上,每一个国家、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精神。比方说美国人,他们淳朴、博大,但是他们不深沉。英国人,纯朴、深沉,但是不够博大。德国人,博大、深沉,但是又不纯朴。我听一些外国朋友跟我讲,他们在中国居住得越久,就越喜欢中国人。

这是为什么呀?

因为,尽管我们中国人,在思想上、性格上有很多弱点,但是,我们中国人身上,有着其他任何民族都没有的难以言喻的东西,那就是“温良”。

那么,什么是温良呢?

温良,不是温顺,更不是懦弱。温良是种力量,是一种同情和悲悯的力量。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们中国人之所以有这种力量,就是因为我们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生活在一种心灵的情感生活当中。

中国人的情感,是一种发自人性深处的共鸣,是心灵的激情和人类之爱的情感。这就是我们与洋人不同的地方,也正是中国人的精神。

我辜鸿铭,终身致力于弘扬与传播这种伟大的精神!

……

府学里,众孟氏子弟,包括孟庆棠在内,皆从未听过如此妙语连珠,竟与平日里先生讲的书截然不同。于是,无不听得全神贯注。最后,又深感意犹未尽。迟疑半晌,方才不自觉地齐声喝彩,拍案叫绝。继而,响起一片又一片真挚而热烈的掌声。而在这些鼓掌的听众里,甚至还有时年不足七岁的孟庆霖。

要说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听得懂什么?

当然,对于内容,必定是一知半解。可好在孟庆霖那年已然开蒙,也初步识字,听个嬉笑怒骂还是不成问题的。

至于第二件事,则是辜鸿铭与孟庆霖的爷爷孟昭铭曾有过一次密谈。而这才是其此番的真正来意。

记得,那是辜鸿铭来府的第二天晚饭过后。

那日傍晚,孟庆棠像往常一样,依礼分别到太夫人和叔老太爷房里“晨参暮省”,以尽孝道。孰料,他却在孟昭铭那里吃了个闭门羹。把门儿的,依然是孟宪济,且无论如何都不让孟庆棠近前,说是“家父有要事正和辜先生商谈”。

孟庆棠本想告辞,却在转身的一刹那,猛然听见屋子里不期传来一阵吵嚷之声,又相继点出了“左大帅”“新疆”等字眼。但更让人意外的,却是最后两个字——“宝藏”!

孟庆棠听得心惊肉跳,但又不便多问,只得回去。可偏在此刻,屋子里的两人竟然相继步出房门,依然是笑语盈盈的样子,且丝毫寻不到方才的“争执”迹象。

这时,只听辜鸿铭拱手言道:“这捕风捉影的事情,不可轻动。否则,不知又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孟昭铭连连称是,也笑着回道:“既如此,那我这孙儿的学业,可就要多仰仗先生啦!”

辜鸿铭倒也痛快,慨然道:“汤生一言既出!只是,老大人也不要忘了刚才的许诺。从今往后,我就拿这孩子做个新学的榜样,且随我去武昌耍个几年……”

说到这里,辜鸿铭不禁停顿了下,瞅了眼院子里的三人,仿佛再次确认道:“该不会……舍不得吧?”

孟庆棠一听,反倒率先吃了一惊:“啊?!这是要把庆霖送到武昌去?”

至此,他方才领悟到刚刚这似是而非的对话,究竟有何关键所在。敢情,这是在拿一个不知所云的秘密,换取辜鸿铭收四弟庆霖为徒,却又要庆霖同时充作“押物”,被送往千里之外的武昌。

这又如何使得?

孟庆棠心想:庆霖,已是我唯一在世的兄弟。更何况,我家学渊薮,还教不了一个幼童吗?奈何要去千里求学?

可任凭孟庆棠不满抑或抗议,却都难以对事情的发展起到多少实质性的作用。哪怕他是一家之主,也不行!这是因为,孟庆霖跟自己终究不是一房,且人家父祖俱在,又凭什么去听你个堂兄干涉?

当孟庆棠眼巴巴地望着辜鸿铭大笑而去,只得悄然去问孟昭铭:“这算哪档子事儿?”

显然,孟庆棠心中不悦。

孟昭铭先是一阵沉默,后又依依不舍地望着徐徐落下的夕阳,信手捻须道:“辜先生心地光明,夫复何言?至于庆霖嘛,难道你忘了赵秉钧手书‘新学’二字?这便是潮流啊!又何必去管这府里的规矩如何?只可惜你我三人,俱是垂垂老矣……”

说着,孟昭铭竟剧烈咳嗽起来。

孟宪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知道父亲身体是因小德张传旨那场风波而闹得大不如前,便赶紧劝慰道:“今天就到这里吧!什么新学旧学的,反正我是变不了了。我这辈子,也就‘四书’将就读一读啦!”

后面的故事,其实无须赘言。

时隔多年以后,人届中年的孟庆霖曾断断续续地回忆起这段辛酸的求学经历。大约是说其祖父孟昭铭不顾家人反对,也不怕辜鸿铭日后可能以此为要挟,执意让自己拜辜为师,并择定吉日在亚圣庙孟子神龛前,举行拜师礼。

第二年开春,任凭年幼的孟庆霖如何哭闹,家人仍旧将他送到了武昌府辜鸿铭居处。其实,家里原本是想将平素照料孟庆霖的保姆一并留在那儿的,但无奈被辜鸿铭赶走。

此后的种种往事,孟庆霖总是不愿过多提及,可能这始终都是他的一处心结。尽管他理解祖父的良苦用心,可年幼之际就与父母兄弟分离,多少有违天性。这或许也是后来,孟庆霖特别珍视骨肉亲情的原因吧。

彼时的孟庆霖,依稀记得母亲带着表妹若雪每隔半年才能过来探望一次的情景。每一次,她们都要带来一大包膳房自制的糕点,看着自己狼吞虎咽一番。特别是母亲,每当临别之际,必是以泪洗面,偏又强忍悲痛,叮嘱自己勤加学习,千万不能负了韶华,云云。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光绪三十三年,也就是孟庆霖跟随辜鸿铭求学的五年之后。

那一年,孟庆霖虚岁十三,却早已显露出青年才俊的模样。

只见他出落得长身玉立,光洁白皙的面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棕黑深邃的眼眸,闪烁迷人的色泽。还有那剑锋般的眉,傲然高耸的鼻,无不在张扬着骨子里的典雅。或许,这便是名师高徒,“腹有诗书气自华”。

那些年,孟庆霖时常徘徊在辜鸿铭所居之湖广总督署后院。

或是散步,或是读书。

他留恋此地,只因这里也长有一株同样高大的荼䕷花,仿佛记忆中三哥院子里的那株,一样的高大,一样的幽香。

或许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一丝回家的感觉。

根据老师定下的规矩,孟庆霖只能在过年时回家一趟。平日里,他不是跟着老师学习儒、释、道、法诸子百家,就是听老师讲述东、西洋掌故,抑或是阅读中外典籍,从易到难,循序渐进。从“四书”“五经”到《原富》《天演论》,从官修《二十四史》到希罗多德《历史》、特奥多尔·蒙森《罗马史》,从《红楼梦》到《荷马史诗》、莎士比亚。至于各类通俗读物、中西野史笔记等,更是不一而足。

及至近两年,孟庆霖还要作为随员,陪老师出席各式交际场合,并细心周到地照顾其起居出行,全然没有一点侯门公子的骄矜做派,反倒是谦逊有礼、温润如玉。让人很难相信,这居然是狂生怪杰教出来的徒弟?

当然,这也只是寻常人眼中的孟庆霖。

事实上,孟庆霖非但在潜移默化中学到了辜鸿铭的恃才傲物,更加青出于蓝,又不知从哪儿养成了些英烈意气。只是不轻易发作,不为人察觉罢了。

总体来说,辜鸿铭的言传身教,极大地开拓了孟庆霖的眼界,让他从此学贯中西。不知不觉间,他已然超越同龄人多矣。

然而,这一切终究不是发自孟庆霖的本心。

他归心似箭,只想早日完成学业,早日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回到亚圣府,回到世恩堂,回到自己的家人身边。

说来也巧!

这一年,张之洞被简拔为军机大臣,并擢升体仁阁大学士,不日即将赴京就任。而辜鸿铭作为张的亲信幕僚,势必一同前往。不仅如此,辜鸿铭更是因为自身通晓中外典章,且才学一流,被张之洞推荐进入外务部就职,先任员外郎,后又升任郎中、侍郎。

如此一来,辜鸿铭的手上不仅要处理大量的公文奏章,更要继续兼领张的幕僚工作,从早到晚,疲于应付,也就没有更多时间过问、指导孟庆霖的学业。对辜鸿铭来说,他可能不屑做这劳什子官,但文章却一定是千古盛事,岂能轻易交付旁人?因此,他事必躬亲。

大约也正是在此时,辜鸿铭日渐发觉自己这小徒弟一天天地成长起来,开始崭露头角。不禁为之一喜!

只可惜,自己没有更多时间专门调教他了。不然,又能培养出来一个博古通今的学问家。

如今,怕是师徒缘分将尽,再让他留在武昌,抑或是带他到京城,似乎都已索然无味。毕竟,人家又不是真来做书僮的。也多亏有了这个小徒弟。这些年来,孟家可没少掏银子,既是学费,也是孟庆霖的生活费,还顺道补贴了自己因交际应酬,而产生的巨额开销。要不然,就凭着自己不擅理财、又好享受这条,这一大家子的生活,早就难以为继了……

在临别的前一天夜里,辜鸿铭叫来孟庆霖。师徒二人,遂在书房里彻夜长谈。然而,此时的孟庆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竟然是他实际意义上,最后一次面见恩师。尽管辜鸿铭直到民国十七年(公元1928年)才去世,但命运就是这般凑巧,缘分来了,你挡也挡不住;缘分尽了,你拉也拉不回来。就算你日后数次登门拜见,却也总是阴差阳错,擦肩而过,直到最后面对着一具冰冷的遗体,从此生死两茫茫……

那晚,师徒二人的谈话早已散佚,但料想不离“叮咛”二字。或许,辜鸿铭会交代孟庆霖,未来无论如何,务必坚持学贯中西之路,二者不可偏废。又或许,辜鸿铭会说:“善良虽然是一种美德,但也是人类最大的弱点。凡事不要太认真,这世间最难读懂的就是人心,但最大的力量也是来自人心。要学会辨别,学会掌控。可以放荡不羁,但应和光同尘……”

五年前,孟庆霖舍不得离家。

五年后,果真到了临别之际,孟庆霖同样舍不得离开老师。这时,他想起老师作为周易大家,却从未曾教过自己占卜,竟突发奇想地希望占上一卦,算作老师对自己未知前途的赠言。

辜鸿铭不耐烦地摇头,直说:“易理你还没读懂呢!还想着舍本逐末?我看你啊,是白跟我这些年!”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人一旦上了年纪,心肠总会柔软下来。辜鸿铭禁不住小徒弟的再三央求,不得已起了一卦。

只见他起身,先在书房入口处的水盆里净沐双手,冥想片刻。然后,又回到桌案边郑重地拣起细心收藏起来的五十根蓍草,轻声念道:“太极。”

一根蓍草被随缘取出,横放在正前方,代表天地本初,一片混沌。

又念诵“两仪”,其余四十九根蓍草便被任意地分作两组。

“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

随着辜鸿铭一边诵读系辞,一边亲身操作,不多时,占卜已然结束。

孟庆霖正在一旁吃惊地观看,用心感受着其中蕴藏的神奇力量,却猛然听到老师悠然一声:“泽火革!”

孟庆霖倒也看过《周易》,大概记得“革卦”的卦辞,但对其中的象征意义,却总是难以真切地理解。

辜鸿铭解释道:“革,最初指的是将兽皮鞣制成皮革的过程。后来,又借指变革、振兴之意。革卦是六十四卦中的第四十九卦,与后面一位的鼎卦,前后因果相连,共同构成‘鼎革’之相。”

辜鸿铭酣畅地伸了个懒腰,感慨道:“其中的意象,可是大了去了!”

孟庆霖:“老师,你就别卖关子了!”

辜鸿铭:“革。巳日有孚。元亨利贞。悔亡。”

孟庆霖兴奋地喊道:“悔亡,不就是灾祸祛除?那这是个吉卦了?”

辜鸿铭:“九四‘有孚改命’,是其中的关键所在。若是成了,才有九五‘大人虎变,未占有孚’。懂了吗?”

孟庆霖听得云里雾里,听到老师提问,只能嘿嘿答道:“不懂。”

辜鸿铭不再解释,只是将身子埋进宽大的太师椅,跷着二郎腿说:“这卦象倒是像极了眼下的形势,湖泊大泽看似宽广平静,却不知下面暗藏了多少火山隘口,而火山一旦苏醒,霎时就是烈焰灼天。到那时,地下的大火,势必先将这湖泊大泽烤干。至于依傍在湖边长成的花草树木,可就要一并遭殃喽!”

孟庆霖:“啊?这么可怕?我还以为是吉卦呢!”

辜鸿铭:“吉卦!当然是吉卦!水火相克亦可相生,只待其中有变。这就是革卦的深意啊!”

孟庆霖听了老师的这一番解读,已是略有感悟。但他觉得,生而为人又何必执着于天意?毕竟,事在人为!

昔日,武王伐纣,却于出师前占卜,得卦“大凶”。正在众人忧惧之际,太公望踩碎龟甲,怒而言道“一片枯骨,岂能决定大业成败”?于是,手执斧钺,身先士卒,号令有进无退。终于,在牧野一战大败商军,奠定周人八百年基业!

孟庆霖正想得出神,却被辜鸿铭倏然打断了:“小子,想什么呢?我劝你以后啊,要知其不可而不为,怡然自得不也挺好?切勿‘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啊……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这股子英烈意气!只是你这小脸儿,倒挺会骗人……”

事实上,那几日,辜鸿铭的身体并不太好,许是忙于案牍,过分劳心所致。他接连气喘了几声,又索性抓起桌上的高脚酒杯,豪饮下满杯葡萄酒,方才渐渐止住。

孟庆霖赶紧上前捶背,又将那酒杯挪走,不悦地说道:“你可不能再喝啦!哪有人气喘,还继续喝酒的?”

辜鸿铭对自己的身体却是毫不在意,只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庆霖,‘大人虎变’见好就收。若是执意向前,到了‘君子豹变’,也应守住本分即可。这时,绝不能再往前迈一步了!否则,必有大凶!天道幽微,不可不察!”

孟庆霖虽也算博学多识,但阅历尚浅,彼时并不太明白老师最后的“一语天机”究竟是指什么,只能依旧微笑,而又谦逊地满口答应着。

正在师徒二人交谈之际,辜鸿铭咳嗽气喘的声音也引来了另一人的关切——她就是辜的日本籍侍妾吉田蓉子。

即使身在中国,吉田蓉子也经常身着日式浴衣出入厅堂,照顾辜鸿铭的饮食起居,引得旁人一阵瞩目。

孟庆霖对这位日本师娘,倒没留下什么太深的印象。只记得,老师辜鸿铭十分宠爱她。后来,听说吉田蓉子去世,辜鸿铭悲痛欲绝,却也只能留下她的一缕青丝常伴枕旁。直到若干年后,辜鸿铭自己也到了弥留之际,手里却依然握着那缕青丝,誓要将其带往另一个世界。

吉田蓉子:“夫君,我来侍奉你进药吧!啊?庆霖君也在啊?”

孟庆霖作揖:“师娘!”

吉田蓉子也鞠躬回礼:“庆霖君要返回故乡了呢!真为你感到高兴。说起来,我也已经好多年没有回过日本,真不知道那里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对了,你的家人都来了,还有你的一个表弟。那小家伙,虎头虎脑的,真是可爱呢!”

辜鸿铭:“蓉子!日后,我带你回日本看看就是了。你不是常说,思念故乡的樱花吗?”辜鸿铭又是一阵气喘,却强忍不适,继续说道:“咱们……咱们四五月就过去!”

吉田蓉子见丈夫病重,也不再继续说话,只默默地取出各种西药片剂,准备服侍其吃下静养。

不料,辜鸿铭连连摆手,埋怨道:“那药就不吃了,吃了也没用!”又说:“不如借着今晚的月色唱首歌吧。庆霖明天就要回家了,而我们也要去京城了!”

吉田蓉子不敢拂逆丈夫的兴致,连忙答应道:“嗨!不如就唱你作的那首新楚辞吧!”

“嗯!就那首吧!”

说着,辜鸿铭起身,从身后的书柜里又翻找出两只酒杯,分别倒入半杯殷红如血的葡萄酒,并将其中一只递给孟庆霖。

师徒二人遂碰杯致意。

这时,书房里传来一阵女子的歌声,悠然回荡在这片小小的天地里。甜美的声音,既饱含了对家乡与亲人的思念,又无端平添了几许酸楚与悲凉……

歌曰:

莽莽苍苍兮,天地悠悠。

为求大道兮,江湖远游。

行迈靡靡兮,四海神州。

哀我父母兮,华发白头。

不知我心兮,谓我何求?

山河无尘兮,我心无忧。 rwZLCiJgvJG20Gy+a3HzXXmsbW5o5dKM8MeAvggybaGkCP5BvS59j1mRTJ9K9A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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