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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雪道苦役

盐湖邮队由巴克和同伴打头阵,离开道森三十天后,终于到了斯卡威。这时他们的状况十分悲惨,个个累得筋疲力尽。巴克的体重由原先的一百四十磅减到了一百一十五磅。队友们虽没有他那么大的体重,但比较而言,比他的减重还多。派克平生不知道装了多少次病,从前常常假装腿受了伤,还真能以假乱真,而现在倒真瘸了。索尔莱克斯也是一瘸一拐的,而杜布扭伤了肩胛骨,苦不堪言。

大家的脚都疼得要命,都失去了弹力,走路时沉沉的脚步僵硬地落在雪道上,震得浑身颤抖。这样奔走一天下来,疲劳是要加倍的。别的他们什么也不在乎,只是累得要命。一时用力过度引起的极度疲劳,休息几个钟头就恢复了;而这种疲劳大不一样,是一连数月的苦力慢慢耗尽了全部体力后的极度疲劳。连复原的力气也没有剩下,再也没有可用的体力了,连最后的一点点都挤干了。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筋腱、每一个细胞,都彻底疲乏了。当然这是有原因的。在不足五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居然跑了两千五百英里的路程,而在最后一千八百英里的路程上,他们总共才休息了五天。所以来到斯卡威的时候,他们显然已经抬不起脚来了,缰绳也拉不直了,下坡路上只能勉强躲开雪橇,不被压着。

“走呀,伤了脚的可怜虫们。”这时他们正步履蹒跚地走在斯卡威的大街上,驾橇人给他们鼓劲,“没有几步路好走了,接下来咱们要歇个够啦!哇哈,绝对没错,歇他个天昏地暗。”

驾橇人个个都一心指望着好好歇息一阵子。他们自己跑了一千二百英里,中间也才捞到两天休息,按情按理说起来,这回都该美美地放个长假,好好放松一下了。但是拥到克朗代克的人太多了,没有跟着来的情人、老婆、亲属又是那样的多,所以积压下来的邮件简直可以和阿尔卑斯山一比高下了,另外还有大量的官方公文。所以一批又一批精神饱满、体力充沛的狗正从哈得逊湾赶来,就要取代那些已经不能拉橇的狗了。那些不中用的狗就要被淘汰掉了,因为狗不如钱重要,所以要把他们卖掉。

三天过去了,这期间巴克和同伴们才真正感觉到他们是多么的疲乏。等到第四天早上,两个从美国来的人买下了他们,连拉橇的全套绳具一块儿买了,价钱便宜得跟白给似的。这两个人彼此称呼“哈尔”“查尔斯”。查尔斯是个中年人,浅色皮肤,两只近视眼,总是湿漉漉的,留着一嘴胡子,又乱又硬,雄赳赳地向上翘着,掩盖住了两片耷拉着的松弛嘴唇。哈尔是个小伙子,约莫十九二十的模样,腰里扎一条皮带,别着科尔特左轮手枪,插着猎刀,还挂着鼓鼓囊囊的弹药带。他浑身上下就数这条皮带最招眼了,一看就知道是个毛头小伙子,那股嫩劲儿,简直没法说了。两人显然来的不是地方,他俩怎么会到这北部来冒险,这可是个难解之谜。

巴克听见了他们那一番讨价还价,还看到了他们拿出钱来交给了政府职员,他这才明白,那个苏格兰混血儿和那些邮队的驾橇人,在佩罗、弗朗索瓦和以前那些人之后,也相继从他生活中消失了。接下来巴克和队友们被赶到了新主人的营地,看到这地方乱七八糟、一片狼藉,帐篷半边耷拉下来,一大堆没有洗涮的碗盘,没有哪一处像点样子。巴克还看到了一个女人,两个男人管她叫“梅塞德斯”。这女人是查尔斯的老婆,是哈尔的姐姐——这一家可真够瞧的。

巴克看着他们拆帐篷,装雪橇,直替他们担心。看他们那样子倒是挺卖力的,可就是没个条理。帐篷卷得太笨了点儿,卷得那么松,足足卷粗了两倍。马口铁盘子用完连洗也不洗就装起来了。梅塞德斯跑过来跑过去的,不停地打搅男人们干活儿,嘴里还唠叨个不停,老出些馊主意。他们把一包衣服装在雪橇前面,可梅塞德斯说应该放在后面。他们又把那个包袱放在了后面,在上面又堆了几个包。这时她又发现少拿了几样东西,她说这些东西非得放进刚才那个衣服包里不可,于是他们又把放好的包袱一一卸了下来。

旁边帐篷里出来三个男的,站在一边观看,一边互相挤眉弄眼,做鬼脸。

“东西装得不少啊。”他们当中的一个说,“我本不该多管闲事,不过要是换了我,肯定不带那顶帐篷了。”

“亏你们想得出!”梅塞德斯大声说,一边以一种优雅的姿势扬起了双手,“没了帐篷你叫我在世上怎么过?”

“已经是春天了,不会再有冷天气了。”那人答道。

她果断地摇了摇头。这时,查尔斯和哈尔又在堆得像山一样的雪橇上堆了一些零七碎八的东西。

“你们觉得这雪橇还能走吗?”他们当中一个问道。

“怎么不能?”查尔斯没好气地反问道。

“哦,完全可以,完全可以。”那人连忙和气地说,“我刚才不过是说说罢了,你这橇看起来有点头重脚轻啊。”

查尔斯扭过身去,使劲把绳子勒紧,其实一点儿都没有勒紧。

“那群狗肯定能拖动这漂亮的雪橇,从早到晚拖着它跑。”又一个人肯定地说。

“当然喽。”哈尔说,态度冷淡但不失礼貌。他一手握橇杆,另一只手扬起了皮鞭。“走呀!”他喊道,“快走呀!”

狗群一跃而起,拉紧了绳套,使劲拖了几下,又松了劲。狗群拉不动这雪橇。

“懒畜牲,得给点颜色不可了!”他大声说,一边打算甩起皮鞭来抽他们。

梅塞德斯忍不住叫起来:“哎,哈尔,这可不行。”一边就动手从哈尔手里夺走了鞭子。“这群可怜的小东西!你非得答应我不可,在往后的路程上不能对他们这么狠,要不我就一步也不走了。”

“你对狗还真是个内行哩。”她弟弟挖苦了一句,“你可别来管我。这都是些懒骨头,我告诉你吧,非用皮鞭抽他们不可,要不他们就不肯出力。这是他们的天性。不信你随便找个人问问,就从那几个里找一个问。”

梅塞德斯望着那几个人,目光中流露出恳求,漂亮的脸蛋上显出一种绝不愿意让狗受罪的意思。

“他们已经非常虚弱了,我告诉你吧。”他们当中的一个说,“完全累垮了,就这么回事。他们需要好好休息一阵子。”

“休息个屁!”哈尔说,他那两片上方没长胡子的嘴唇抽动了两下。梅塞德斯一听这句粗话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心里又是气愤,又是难过。

但她毕竟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所以立刻就替她弟弟说话了。“别理那家伙,”她用刻薄的口气说,“这是咱的狗,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哈尔的皮鞭“啪”地又一次抽在狗儿们身上。他们立刻绷紧绳套,脚扎进已经踩瓷实了的雪地里,弓着身体,使出浑身力气猛拉。然而雪橇像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试了两次之后,狗队又站在那里不动了,他们嘴里全都喘着粗气。皮鞭疯狂地呼啸着,梅塞德斯实在看不下去,再次出来干涉。她在巴克身边跪下来,含着泪水搂住了巴克的脖子。

“多可怜的宝贝呀,”她心一软便哭了,“你怎么不使劲儿拉呀?——使劲儿拉就用不着挨鞭子了。”巴克并不喜欢她,可是他现在太痛苦了,痛苦到无法拒绝她,就把这也当成了这一天受罪的一部分。

有个旁观的人,刚才一直紧闭嘴巴没说话,这会儿忍不住开口了:

“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与我无关,我是看在这群狗的分上才管这个闲事的。你们只要先把雪橇挪动一下,就替这些狗解围了。雪橇的滑板都冻在雪地里了。向左向右使劲推橇杆,雪橇就松动了。”

接着又试了第三次,这一次哈尔倒是听了劝告,把冻在雪地里的滑板都弄松了。于是这超载的庞然大物向前挪动起来,巴克和同伴们冒着雨点般的皮鞭,拼命拖拉。前方一百码,小道转弯,接着下个陡坡,通到大街上。这可需要个有经验的驾橇把式,才能确保这头重脚轻的雪橇不会翻跟头。哈尔根本不是这样的好手。所以刚上了弯道,雪橇就翻了。本来绳子也没捆结实,东西滚落了一半下来。但狗却没有停下来,翻倒的雪橇重量轻了,一直颠簸着跟在狗队的后面。他们受到了虐待,而且雪橇的重量也太不像话了,这叫他们非常生气。巴克怒气冲天,管自直往前跑,别的狗也一块儿跟着跑。哈尔高声叫喊:“嚯!嚯!”可狗群压根儿就不理他。哈尔一个趔趄被拖了个跟头,翻倒的雪橇立刻从他身上轧了过去,狗群一口气跑上了斯卡威镇的大街,把剩下的行装这儿一件那儿一件沿主路撒了一地,给小镇平添了几分热闹。

热心的市民主动帮忙把狗勒住了,把沿路散落的东西都捡拾到一块儿来,还帮他们出了不少主意。他们告诫说,要想去道森,行装非得减半不可,而且狗还得增加一倍。哈尔和他姐姐、姐夫不耐烦地听着,一边支起帐篷,仔细清点行装。看见他们翻出些罐头食品来,人们都乐得大笑起来,因为在这条雪道上,罐头可是连做梦也不敢想的东西。“这些毛毯够开一个旅店用的了。”有个笑着帮忙的人说道,“连一半都用不了,扔掉算了。帐篷和盘子都扔掉——谁顾得上洗呀。我的天,你们以为这是乘坐火车包厢旅行呀?”

这一家子这才狠下心来处理多余的东西。梅塞德斯的几个衣服袋子被抛在地上,一件又一件东西从里面被揪出来扔掉了。看到这情景,梅塞德斯伤心地哭了。整个事情让她伤心,看到每一件丢掉的东西也让她伤心。她两手抱住膝盖,哭得前后摇晃,伤心欲绝。她断然说,她一步也不走了,哪怕有十几个查尔斯求她,她也不跟着去了。她朝着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哭诉,但最终还是擦干了泪水,动手扔东西,就连自己不能缺少的衣物也不例外。她起劲地扔着,扔完自己的东西还不算,还像一股旋风似的扫荡起男人的东西来了。

清理完行装一看,东西尽管少了一半,可还是挺吓人的一大堆。晚上,哈尔和查尔斯又去买了六条外来狗。有这几个新来的,再加上原来的六名老队员,还有那次破纪录行程中,在溜坷湍吸收的两名队员,爱斯基摩狗蒂克和库纳,组成了一支拥有十四名成员的狗队。那六条外来狗,尽管一登陆就经受了扎实的训练,但还是顶不上多大用。三条是短毛猎犬,一条是纽芬兰狗,剩下那两条是血缘不明的杂种狗。这些新来的家伙好像什么都不懂,巴克和老队友们看见他们就讨厌。巴克很快就教他们学会了安分守己,明白了什么事做不得,尽管如此,却无法教他们明白什么事应该做。他们并不喜欢拉雪橇。除了那两条杂种狗,其他几条对他们所处的陌生而荒蛮的环境,以及他们受到的虐待,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一直情绪低落。两条杂种狗压根儿就不想合作,他们都是倔骨头。

新来的几条狗毫无希望,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原来的狗也因连续拉橇两千五百英里而累垮了,所以这一次的前景并不乐观。可是那两个男人却很高兴,一脸得意扬扬的神采。他们也够风光的,拥有十四条狗。他们也曾见到过别的雪橇从这儿出发,翻越山关,前往道森。也见过从道森来这儿的雪橇。但是多达十四条狗拉的雪橇,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就北极地区长途旅行的特点而言,一般不用十四条狗来拉雪橇是有原因的。因为一辆雪橇拉不了这么多狗的食物。然而哈尔和查尔斯根本不懂这个,他们早就写好了旅程安排,每条狗吃多少,总共有多少条狗,共多少天,证明完毕。梅塞德斯俯在他们肩头,一边看他们计划,一边点头,好像领悟了似的。道理很简单嘛。

第二天中午前,巴克一马当先,率领着一支阵容庞大的狗队行进在大街上。可是狗队没有什么精神,个个无精打采、少气无力。他们是在筋疲力尽的状况下出发的。盐湖至道森之间的路程,巴克已经打了两个来回了,累惨了,也腻透了。现在又一次踏上这条老路,他心里真不是滋味。他的心思无法集中在拉橇上面,别的狗也都没心思干活儿。那几条外来狗吓得畏首畏尾,狗队的老成员们则对主人毫无信心。

巴克隐隐约约地感到,那两男一女不可靠。他们一窍不通,而且日子一天天过去,发现他们还不会学习。他们遇事总是那么漫不经心,得过且过,一点儿条理也没有。搭个帐篷还要大半夜的工夫,而且搭得七扭八歪。撤离营地竟也要花上半个上午的时间来收拾东西,结果把雪橇装得不像个样子,白天剩余的时间里,就只好走一阵,停下来整理一阵。有些天他们每天连十英里地也走不了,有些天他们干脆歇着不动。两个男人算好了路上需要的狗粮,根据是每天走多少路程,但他们没有哪一天能把当天的路程走完一半。

狗粮不够吃自然是肯定的了,可他们还一点儿都不节制,给狗喂太多,结果大大提前了粮食不足到来的时间。那几条外来狗的胃口没有受过长时间的饥饿训练,不会从尽可能少的食物里吸收尽可能多的营养,每顿吃起来都是狼吞虎咽。看见这种情形,又见那些疲惫的爱斯基摩狗拉橇拉得无精打采,哈尔就断定,这是给他们的口粮定量太少了的缘故,于是就把定量加了一倍。除此之外,梅塞德斯总是要求哈尔多喂点儿,甚至哽咽着,美丽的眼睛噙着泪水祈求哈尔,要是哈尔不答应,她就悄悄打开狗粮袋,偷出一些鱼来喂狗吃。然而,巴克和爱斯基摩狗需要的并不是食物,而是休息。尽管磨磨蹭蹭走不了多少路,但是沉重的雪橇照样可怕地消耗着他们的体力。

紧接着就开始了限量喂食。一天,哈尔早上睡醒,突然发现狗粮消耗了一半,而路程刚走完四分之一。还有更加不妙的情况,那就是凭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再弄到狗粮了。他赶紧把每条狗的定量减少,并且还想办法让他们多跑路。他姐姐和姐夫也都支持他,然而行装太沉重了,他们也都太无能了,结果搞得自己非常狼狈。少喂狗吃东西倒很简单,想让狗走得快些,可就不那么好办了。另外他们每天早上也起不来,不能早点儿上路,也就无法加长走路的时间。他们根本不会驾驭狗,就连如何驾驭自己也不会。

第一个走上黄泉路的是杜布。这个笨贼老是被当场抓获,惨遭惩罚,但干活儿还是很卖力气的。肩胛骨扭伤后既没治伤,也没休养,伤势越来越重,哈尔终于看不下去,用他那把大左轮枪给他送了终。北方流传着这么一个说法:如果外来狗吃爱斯基摩狗的口粮配给,非饿死不可。巴克麾下的六条外来狗只吃爱斯基摩狗口粮的一半,结果只能是饿死。第一个饿死的是那条纽芬兰狗,接下来是那三条短毛猎狗,那两条杂种狗倒是挣扎着多活了几天,到头来还是死路一条。

直到这时,三个人身上那种南方人温文尔雅的气质才算消失殆尽了。没有了想象的风光和浪漫,到北极旅行对他们这些男女来说,就变成了过分严酷的现实。梅塞德斯再也顾不上为狗伤心哭泣了,因为现在她只有为自己伤心哭泣,为跟丈夫和弟弟争吵而伤心哭泣的分了。无论多累,有件事他们还是顾得上干,那就是吵架。因为处境糟糕,他们的脾气也变坏了。处境越坏,脾气就越暴躁,结果脾气的恶劣远远超出了处境的恶劣。在这茫茫的雪道上,只有那些能吃苦受罪,能随遇而安谈笑自若的人,才能表现出令人惊叹的耐性。而他们三个绝对没有这种耐性,连一丁点儿耐性都没有。他们疲惫不堪、浑身酸疼,心也在痛。所以几个人说起话来十分尖刻,大清早一醒来,张嘴就说难听的话,夜里睡觉前最后一句,还是难听的话。

只要梅塞德斯给点儿机会,查尔斯就肯定要和哈尔吵架。这两个男人都深深觉得自己干了太多的活儿,一有时机就抱怨。梅塞德斯忽而向着丈夫,忽而向着弟弟,结果就引发了一场没完没了的精彩内讧。最初只是为谁去砍柴火(只是查尔斯和哈尔之间的争执)这样的鸡毛蒜皮而争执,可是不一会儿,就会把家里的人卷进来,亲爹亲娘,叔伯姑舅,各路表亲,八竿子也打不着的远亲,就连死去的人也会扯进来。哈尔对艺术的看法,或者是舅舅写的那个社会剧,也竟然和砍几根柴火发生了关联,令人费解。但是争吵的内容不止于此,也涉及查尔斯的政治偏见。查尔斯的姐姐爱说闲话,居然也和在育空河边生火发生了联系。这事显然只和梅塞德斯有关,因为唯独她一个对这个话题大发议论。夫家人那种特有的令她不悦的秉性,她偶尔也会评论一下子。与此同时,没人生火,帐篷只搭了一半,狗也没人去喂。

梅塞德斯一肚子的委屈——女人的委屈。她漂亮温柔,从来都受到男人们的殷勤对待,如今丈夫和弟弟对待她除了缺少殷勤,其他什么都不缺。她惯用的方式就是显出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两个男人怨天怨地。她就以自己做女人所拥有的特权,对他俩横加指责,搞得两人忍无可忍。她不再关心狗的状况了,她自己累得浑身酸疼,走不动路,非要坐雪橇不可。虽说她漂亮温柔,但毕竟也有一百二十磅的体重——这个重量放在雪橇上,就成了压倒那群瘦弱饥饿的拉橇狗的最后一根稻草:本身虽不重,却叫他们受不了。她接连几天坐雪橇,最后狗终于拉不动,倒在了雪道上,雪橇停住了。查尔斯和哈尔连哄带劝,叫她下来步行,可她一直哭个不停,嘴里喋喋不休地数落他俩,骂他们太残忍。

一次,他俩使足了力气才把她从雪橇上拖下来,但后来两人不管她了,因为她像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不走了,看着他俩往前赶路,她连动都不动。害得两人都走出去三英里地,还不得不卸空雪橇再折回来接她,使足了力气才把她弄到雪橇上。

他们自己也狼狈不堪,哪里还顾得上狗受的罪。哈尔有个观点,不过这个观点只对别人不对自己,那就是该狠心时就要狠心。起初他向姐姐、姐夫宣扬他这种观点,没有什么效果,他气急败坏,便拿过棒子在狗身上应用起这种观点来。走到手指山的时候,狗粮终于告罄。遇到个没牙的印第安老太婆,想用几磅冻马皮交换哈尔的左轮枪,这枪他一直和那把大猎刀一块儿挂在腰上的。冻马皮充当狗粮实在是很差劲的,因为这是半年前从牛仔的那些饿死的马身上剥下来的皮。冻得硬邦邦的,好像一条条白铁皮。狗把它撕碎咽到胃里,就化作一根根没有营养的细皮线,再化成一团短毛,又刺激胃,又不好消化。

巴克对这一切都默默忍受着,走在队伍的前面,步履蹒跚,仿佛正在做一场噩梦。他总是能拉动就拉,拉不动就躺倒在地,直到被皮鞭或棒子赶起来。他那一身漂亮的毛皮失去了往日的弹性和光泽,毛发无力地垂落下来,毛发和血粘在了一起。肌肉严重消耗,变成了一根一根扭结暴突的筋。脚爪上连肉垫都没有了,浑身就剩下了一张干瘪皱巴的皮,骨架凸出,一根根显露出来。这副样子让人看了心碎,但是巴克的心碎不了。那个穿红毛衣的人早就证明了这一点。

巴克是这样,他的伙伴们也全都是这样,统统成了会走路的骨头架子了。连上巴克,总共还剩七条狗。遇到这等灾难,皮鞭和棒子对他们已经不起作用了。挨打的疼痛显得那么模糊而遥远,如同他们看见的、听见的一样模糊而遥远。可以说他们就剩下了半条命,甚至可以说就剩少半条命,简直就成了几副皮囊骨头了,里面的生命就像风里的蜡烛一样微弱。雪橇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就倒在雪橇上,像几条死狗,生命就像是一点火星子了,十分黯淡,随时可能熄灭。每当棒子和皮鞭落在他们身上的时候,这火星子就又闪烁起来,他们也就随之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步履艰难地走下去。

好心肠的比利倒下去再也没有起来。哈尔已经把他的左轮枪交换了马皮,所以比利倒在绳具中间的时候,哈尔只好拿来一把板斧,一斧头劈在比利头上,再砍断比利的绳具,把尸体拖到路边。这情景巴克看见了,他的伙伴们也看见了。大家都明白,这事就快轮到他们头上了。第二天,库纳也死了,全队就剩下五条狗了。乔已经虚弱不堪,再不像原来那么凶神恶煞似的了。派克一瘸一拐的,只剩下了一半的知觉,连装病都不够用了。独眼索尔莱克斯依旧在忠实卖力地拉橇,但不幸的是他毕竟也拿不出多少力气了。蒂克因加入狗队的时间还不怎么长,冬季没有走过那么长的路,所以挨打最多。巴克仍然一马当先走在队首,但不再维持秩序了,这方面的工作他根本顾不上了。他已经虚弱得有一半时间两眼看不清东西,沿雪道往前走凭的是雪道隐隐约约的影子和脚底下的微弱感觉。

已经到了美丽的春天,可是狗和人都没有意识到已经换了季节。太阳升起得一天比一天早,落下得一天比一天晚。凌晨三点天就微微放亮了,到晚上九点才渐渐暗下来。长长的一整个白天,阳光普照,亮得耀眼。冬天那幽灵般的死寂悄然离去,代之而来的是生命复苏后那壮丽的春之絮语。这絮语无处不在,充溢着生命的喜悦。这絮语来自那苏醒后又开始运动的东西,而在漫漫寒冬,这些东西像死去似的动也不动。松树又分泌出了松脂,杨柳新吐出了嫩芽。灌木丛、藤蔓披上一层新绿。入夜,蟋蟀高歌;白天,昆虫集会,在太阳下婆娑起舞。森林里,鹧鸪在捉迷藏,欢叫对歌,啄木鸟则敲树干笃笃有声。松鼠唧唧,小鸟喳喳,来自南方的北归大雁,排成整齐的队列划破长空,叫着从头顶掠过。

潺潺流泉来自一面面山坡,远远奏响了山泉的旋律。万物都在消融,都在碎裂,都在噼啪作响。育空河正努力挣脱禁锢自己的坚冰,河水从下面消蚀着残冰,阳光从上面把冰层融化,冰面上渐渐形成许多气孔,迸开道道裂缝,片片薄冰陷入河水中。在迸发、爆裂和律动的生命复苏中,在耀眼的阳光普照下,在拂面和风的阵阵低语声中,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和几条狗蹒跚而行,像一群走向死亡的生灵。

几条狗一路上不断跌跤,梅塞德斯坐在雪橇上哭哭啼啼,哈尔无意义地咒天骂地,查尔斯则眼里噙着渴望的泪水,三人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走进了白河河口那片约翰·桑顿的营地。他们刚停下来,狗就活像被击毙了似的,一条接着一条躺倒在地上。梅塞德斯擦干了眼泪,望着约翰·桑顿。查尔斯坐在一根木头上歇着,因为浑身发僵,他得费力地慢慢坐下来。哈尔上前去搭腔。约翰·桑顿正用一根桦木棍做斧头把,削着最后几刀。手上削着,耳朵听着,嘴里还嗯啊地应着。哈尔问话,他就简短地回答,给几句忠告。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十分了解,给忠告等于白说,他们绝不会听从。

“还在上面的时候他们就告诉我们说,雪道的底子在融化了,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待着别动,以后再走。”哈尔说,因为桑顿警告他别在这种冰雪融化的天气去冒险走雪道,“他们还说我们到不了白河,可你瞧我们这不是到了。”哈尔得意地又添了这么一句。

“不过他们那话没说错。”约翰·桑顿答道,“雪道的底子随时会化掉。只有傻瓜,靠着一股子傻运气,才能瞎撞到这儿来。跟你实话说吧,你就是把阿拉斯加的金子全给我,我也不会豁出命去冒这个险。”

“我估计,你这么说是因为你不是个傻瓜。”哈尔说,“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我们这趟是走定了,非去道森不可。”他把卷起来的皮鞭一甩。“给我起来,巴克!起呀!走啦!上路啦!”

桑顿接着削他的斧柄。他明白,想叫傻瓜别办蠢事,实在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再说啦,这世界上傻瓜有的是,多两个少两个,一切都还是照旧。

但是,几条狗听到命令后并没有立即起身,他们早就到了不在乎挨皮鞭的地步了。只见皮鞭嗖嗖地甩起,啪啪地抽打,无情地执行着使命。约翰·桑顿紧闭着嘴巴。第一个爬起来的是索尔莱克斯。下一个是蒂克。接着乔也站起来了,刚站起来就疼得大叫不止。派克费力地想站起来,两次都没成,站了一半又扑倒了,第三次才勉强站住。巴克根本没有站起来的意思,继续在刚才倒下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鞭又一鞭抽打在他身上,但他既不叫也不动。桑顿有好几次想站起来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改了主意。他的两眼湿润了,见狗一直在挨鞭子,他站起来好像拿不定主意似的,走来走去。

巴克这还是头一回无法听命,这可叫哈尔气得发狂了。他把手中的皮鞭换成了大棒。可是巴克任凭棒下如雨,重重打在自己身上,还是动也不动。他和同伴们一样,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了,但是他又和他们不一样,他打定主意决不站起来。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一种不祥之兆。他拉橇来到河岸的时候这种感觉很强烈,后来这感觉一直没有消失。一整天他都觉得好像脚下的冰雪又薄又软,因而恍惚感到快要大难临头了,就将发生在前头不远处的冰雪上,就在主人驱赶他去的地方。他卧在那里纹丝不动,已经遭受了太多的苦难,身体也太虚弱了,棒子打在身上也不觉得疼了。在棒子的打击下,他体内生命的火花忽闪忽闪地暗了下来,就快要熄灭了。他这时有一种麻木的感觉,自己也难以名状。他只意识到自己正在挨打,但仿佛很远似的。痛苦终于离开了他,再也感觉不到了,但还是能模糊地听到棒子击打皮肉的声响,可是这皮肉不再是他自己的了,似乎离得很远很远,遥不可及。

突然,约翰·桑顿冷不丁大叫一声,仿佛野兽吼叫一般,随着这声大叫,他猛地扑向挥舞棒子的哈尔。哈尔没有提防,好像被一棵倒下的树猛砸了一下似的,后退了好远。梅塞德斯发出一声尖叫,查尔斯擦了擦眼睛,露出惊骇的神情,但他一下子没站起来,因为浑身骨头僵硬。

桑顿气得浑身发抖,他站在巴克身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要再打一下这狗,我就杀了你。”他总算哽咽着把憋在心里的话讲了出来。

“这狗是我的。”哈尔答道,一边往回走,一边擦着嘴角上的血,“你他妈的滚蛋,要不我可对你不客气了。我要去道森。”

正站在巴克和哈尔之间的桑顿,根本没有要让开的意思。哈尔把挂在腰间的那把长猎刀抽出来了。梅塞德斯忽而大哭,忽而尖叫,忽而大笑,歇斯底里地发作了一通。桑顿用他那根刚削好的斧子柄照哈尔的手背敲了一下,敲得哈尔手一松,刀落在了地上。哈尔刚打算弯腰把刀捡起来,没提防桑顿又敲了他手背一下,自己先把那把刀捡了起来,嚓嚓两下就把巴克身上的绳具割断了。

哈尔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失去了斗志。再说他姐姐正倒在他怀里,占住了他的两只手,而且巴克也离死不远了,没法儿再拉雪橇了。几分钟后,他们便离开河岸走上了河床。巴克听见狗队启程上路,抬起头来目送着他们离去。只见派克领头,索尔莱克斯驾橇,走在中间的是乔和蒂克。他们踉踉跄跄、步履艰难地拉着橇。满载的雪橇上还坐着梅塞德斯。哈尔掌着橇杆,查尔斯跟在雪橇后面蹒跚而行。

巴克目送着队列远去。桑顿跪在他身边伸出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慈爱地抚摸着他,小心地摸索着,想发现哪一根骨头被打断了。但是只发现了些青肿的瘀血块,还有那触目惊心的饥饿状态,其他倒也没有什么。这时,雪橇已经走出去四分之一英里了。巴克和桑顿一起看着在冰上滑行的雪橇。突然间,只见雪橇的尾部在往下陷,好像是陷进了橇辙,而橇杆却高高翘了起来,哈尔紧紧抓着橇杆也跟着悬在半空。接着传来了梅塞德斯的尖叫声。他们看见查尔斯转身跨了一步,正打算往回跑,不料那块冰整个塌陷下去,顷刻间狗和人都不见了。只能看见他们陷下去的地方成了一个张着大口的黑窟窿。雪道的底层融化掉了。

约翰·桑顿和巴克互相看了一眼。

“你这可怜的鬼东西。”约翰·桑顿说,而巴克则舔了舔他的手。 ne3HmF4Wttggo9rQ5YxDCYhuiMK8LbrRKDZRvwKCa7kyPgnIp6B06qb/LXrA8f5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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