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身上潜伏着一种强烈的争雄野性,在拉雪橇的路途上,条件十分恶劣,而这种野性却在与日俱增。不过这是一种难以觉察的变化。他新学会的那种狡黠,让他始终能保持镇定自若。他这时的心思全放在了适应新环境上,心里并不轻松,他不但不主动挑起战斗,而且就算战斗临头也尽可能避免卷入。一贯保持小心谨慎的态度,这是他的特点。他从不轻举妄动;虽说他和斯皮兹对彼此恨入骨髓,但他表面上不露半点痕迹,巧妙地避其锋芒。
而斯皮兹却是锋芒毕露,这大概是因为他感到巴克是个危险的竞争对手,所以不放过每一个逞凶的机会。他甚至故意找碴欺负巴克,随时打算挑起战斗,拼个你死我活。要不是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也许上路不久就会爆发这样的战斗。那天结束时,他们来到拉贝日湖畔露宿,那里荒凉凄惨。当时下着鹅毛大雪,刮着刺骨寒风,到处一片黑暗,他们只能匍匐摸索,寻找栖身之地。上路后这么恶劣的条件他们还是头一回遇到。一面悬崖绝壁耸立在他们身后,佩罗和弗朗索瓦只好在湖面的冰上生火、铺开睡觉用的袍子。那顶帐篷他们扔在了迪亚,为的是轻装上路。几根漂木供他们做了柴火,可是火堆很快把冰烤化,陷下去熄灭了,他们只好摸着黑吃了饭。
巴克紧贴着挡风的岩石做了个窝。睡在里面又温暖又舒服,弗朗索瓦把在火堆上解冻的鱼分给大家吃的时候,他真不情愿离开。可是等他吃完自己那一份回来时,却发现自己的窝被占了。一声表示警告的低吼声告诉他,来犯者是斯皮兹。巴克本来一直都避免和这个冤家对头发生麻烦,可是这也太过分了。他身上的野性嚯地升腾上来,一时怒不可遏,猛地扑向斯皮兹。这举动令双方都感到吃惊,尤其是斯皮兹,因为他和巴克相处了这么久,一直把这个对手当成个逆来顺受的胆小鬼,能混下来就因为他长得五大三粗罢了。
弗朗索瓦看着他俩扭成一团从塌陷的窝里蹿出来,也禁不住吃了一惊,他立刻便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嘿!”他冲巴克吼了一声,“给他算了,天哪!给他算了,那个不要脸的贼!”
斯皮兹也巴不得大战一场。他气急败坏地嚎叫着,心急火燎地兜着圈子,找机会反扑。巴克也毫不让步,毫不大意,绕过来绕过去,寻找有利时机。不料就在这时,突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情况,这件事把双方争霸的斗争推迟到将来,到无数英里的雪路苦役之后。
佩罗咒骂了一声,一棒子打在某条狗的骨架子上,发出了一声回响,随即响起一声痛苦的尖叫,这响声预示着一场混战来临。原来营地上突然出现了一大帮骷髅似的长毛家伙——饥肠辘辘的爱斯基摩狗,足有百八十条,是闻到了营地的气味儿从附近印第安村落里跑来的。这群恶狗趁巴克和斯皮兹打架,悄悄溜进了营地,佩罗和弗朗索瓦冲进狗群里挥起粗粗的大棒狠打,它们还龇牙咧嘴地反扑。它们嗅到了食物的气味儿,兴奋得发了狂。佩罗见有条狗把脑袋伸进了食物箱里,猛一棒子砸在那家伙干瘦的肋骨上,结果箱子翻倒在地。顷刻之间,便有二十来条饿红了眼的凶狗闻声而至,大肆抢夺散落在地上的面包和咸肉,任凭乱棒打在身上也不管。棒如雨下,打得狗子们嗷嗷乱叫,它们却疯了似的挺着,直到把最后一块面包渣咽下肚。
与此同时,受了惊的拉橇狗也都从各自的栖身之处跑了出来,却立即遭到那群穷凶极恶的入侵者的猛扑。这样的狗,巴克还从来没有见过。看模样,条条都是皮包骨头,活脱就是一副副骨头架子,外面松松垮垮地盖着一张狗皮,却两眼如炬,犬牙流涎。然而他们都饿疯了,凶得厉害,根本抵挡不住。头一个回合,拉橇狗就全败退到了悬崖下。巴克遭到三条爱斯基摩狗的围攻,转眼间,头上、肩上都被撕开了口子。声音响成一片,听上去可怕极了。比利照例还是叫个不停。戴夫和索尔莱克斯负了几十处伤,浑身淌血,但仍英勇抵抗,并肩作战。乔像着了魔似的疯咬敌人。有一下子一口咬住了一条爱斯基摩狗的前腿,只听咔嚓一声,咬断了骨头。平时老装病的派克腾地扑向瘸了腿的爱斯基摩狗,闪电般地咬住其脖颈,猛一抖,便弄断了它的脖子。巴克咬住了一个敌人的脖子,咬得它直吐白沫,牙齿洞穿颈静脉时,血溅了巴克一脸。热乎乎的血液顺着牙齿流进嘴里,血的滋味刺激得他愈发凶猛。他立刻又扑向另一个敌人,与此同时却感到自己的脖子被咬住。是斯皮兹,他恶毒阴险地从侧面下了手。
佩罗和弗朗索瓦把狗群从他们那里赶跑后,马上跑来援救自己的拉橇狗。在他俩面前,那群饿疯了的狗像退潮一样撤退了。巴克也摆脱了攻击。但这情形只维持了片刻的工夫。两人一见情况不妙,不得不跑去抢救食物,这时爱斯基摩狗群便掉转头,又向拉橇狗队伍发起了进攻。比利由于恐惧而变得勇敢,冲破了敌人的包围,逃向茫茫的冰面。派克和杜布紧随其后,于是整个队伍都紧跟着从这个缺口逃走了。巴克鼓足力气跟着队伍奔逃时,眼角的余光发现斯皮兹从侧面向他扑来,显然是企图把他撞倒。一旦在爱斯基摩狗群里倒下,他可就玩完了。于是在斯皮兹撞击他的一瞬间,他死死地撑住,随即又追赶上了突围后奔向湖面的队伍。
后来,全队九条狗结伴逃到密林里藏身。尽管后面已无追兵,可他们的处境十分可怜。没有哪条狗身上没伤了四五处的,有的还伤得很厉害。杜布的一条后腿伤得很重;在迪亚最新加入队伍的爱斯基摩狗多利,脖子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乔瞎了只眼;好脾气的比利一只耳朵被撕得稀烂,疼得哭叫了一夜。破晓时分,大家一瘸一拐、担惊受怕地返回营地,发现入侵者已经离去,佩罗和弗朗索瓦生着闷气。口粮足足少了一半。那群爱斯基摩狗把拉橇的绳具和帐篷布都嚼烂了,实际上,不管是什么东西,凡是能咬嚼的都没能幸免。它们吃掉了佩罗的一双鹿皮靴,吃掉了好几截皮缰绳,还把弗朗索瓦的皮鞭梢吃掉两英尺。他沮丧地盯着皮鞭看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去看他那些受了伤的狗。
“啊呀,伙计们,”他轻声说,“没准你们都会变成疯狗呢,咬了这么些伤口。没准都会变成疯狗,天哪!你看会不,哎,佩罗?”
信差摇摇头,不敢肯定。这儿离道森 还有四百英里的路程,要是这些狗得了疯病,那他可就赔惨了。他不停地咒天骂地,足足弄了两个钟头,才把绳具结好,受了重创的队伍终于又跌跌撞撞地上路了,痛苦地挣扎在他们未曾遇到的最艰难的路途上,也是横在他们和道森之间最艰难的一段路途。
三十英里长的河流宽阔的河面水流汹涌,根本没有封冻,只有水涡处和河面平缓的地方才有些零零星星冻结的冰面。得花上六天工夫艰苦跋涉,才能走完这可怕的三十英里路。这段路的确可怕,人和狗每走一步都要冒生命危险。佩罗拿着一根长木杆走在前面探路,有十几次踩碎了浮冰,掉进了水里,亏得有长杆架在冰窟窿上才得救。但是偏偏这时又有寒潮,气温降到了零下五十几度,所以每次他落水爬上来后,就得立刻生火烤干衣服,不然非冻死不可。
什么也吓不倒他。正因为什么也吓不倒他,政府才挑了他来执行信差的使命。他甘冒各种风险,在冰天雪地的严寒中,他那一张布满皱纹的小脸,坚定不移地朝向前方。他天天摸黑起身,一直劳累到夜里。他沿着曲折的河岸走在岸边冰面上,脚一踩在上面冰就下陷裂缝,他们一下都不敢停留。一次,雪橇压塌了冰,掉进了水里,戴夫和巴克也一块儿落水了。他们被拉上来的时候,都冻成了冰棍儿,险些淹死。按老办法,要生火烤上半天才能救活他们。他们身上像穿衣服一样严严实实地结了一层硬冰,佩罗和弗朗索瓦赶着他俩绕着火堆不停地跑,离火太近,老有燎毛的味道飘散出来,就这样一直跑到出了汗,身上结的冰也慢慢融化掉才罢休。
另一次,斯皮兹掉水里了,一直把后面的队员全都拖了下去,眼看就要把巴克也拖下去了,这时巴克用尽全身力气往后撑,前爪就撑在滑溜溜的断冰边缘,压得四周的冰面噼噼啪啪地颤动。但他后面是戴夫,也像他一样拼命往后撑,再往后就是雪橇,雪橇后面是弗朗索瓦,只见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后拽雪橇,直到再也拽不住了才罢休。
还有一次,盖满霜雪的冰面在他们前面和后面塌了一大片,他们没有退路,除非能攀上悬崖。佩罗奇迹般地爬上了绝壁,而弗朗索瓦一心企盼的就是这种奇迹;他们把每根皮带、每截皮鞭以及所有的缰绳都用上,拧成一根长长的绳索,把狗一条接着一条吊上了崖顶。弗朗索瓦等雪橇和货物都拉上去以后,才最后一个上来。上是上来了,但是还得找个地方下去,最后还是靠绳索拉着慢慢下去,直弄到夜里,才又回到河面上,结果一天才走了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
等到走上胡特林那段结实的冰面时,巴克已经是筋疲力尽了,别的狗也和他差不多。但是佩罗为把损失的时间补回来,硬是催着大家起早贪黑地赶路。第一天走了三十五英里,抵达大鲑鱼河;第二天又是三十五英里,来到小鲑鱼河;而第三天一口气走了四十英里,眼看就要到手指山了。
巴克的脚不像爱斯基摩狗的脚那么坚硬。他的远祖曾是野生的,后来经穴居人和大河流域居住的人驯化,无数代过后,脚都变软了。他整天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走路,一熬到宿营便扑倒在地,像条死狗。尽管肚子饿,可他连起来吃他那份鱼的劲儿也没有了,弗朗索瓦只好亲自把鱼送到他跟前来。每天晚饭后,弗朗索瓦还要花上半个钟头给巴克揉脚,还用自己的鹿皮靴帮子给巴克做了四只皮鞋。这下可大大减轻了巴克的痛苦。一天早上,弗朗索瓦忘了给巴克穿鞋,巴克便仰躺在地上,四脚朝天乱蹬着,赖着不起。见此情景,连佩罗那张满是皱褶的脸上都咧开一个笑容来。后来,巴克的脚在路途上磨练得越来越坚硬了,才把四只穿破的鞋子扔掉。
一天早上,他们正在佩利河口忙着套绳具,一向默默无闻的多利突然疯了。她猛地发出一声尖厉的长嗥,听得大伙毛骨悚然,知道她是疯了。接下来,她便径直扑向巴克。巴克从来没有见过疯狗,所以也就不知道害怕;不过他还是看出眼下这情形很可怕,不由得一阵惊恐,掉头就逃。他拼命向前飞奔,身后多利和他保持着一跳可及的距离,狂追不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淌出白沫。多利追不上巴克,因为巴克太恐惧了,跑得飞快;可是巴克也甩不掉多利,因为多利疯得太厉害,穷追不舍。巴克逃进了小岛顶部的一片树丛里,又冲下来逃向低洼的岛边,越过一道布满冰凌的小河沟,逃到另一座小岛上,一连跑过三座小岛后,又绕回了主河道,绝望中不顾一切地向对岸逃去。他只顾奔逃,一下也没有回头张望,但还是能听见多利在自己身后仅一步之遥,咆哮不止。弗朗索瓦在离他四分之一英里处朝他高声吆喝,他于是掉头折返回来,依旧是仅仅领先一步,喘得十分难受,上气不接下气,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弗朗索瓦身上,就靠他来搭救了。只见弗朗索瓦手持斧头,就在巴克像箭一样冲过他身边的一刹那,斧头就劈在疯狗多利脑袋上。
巴克累得筋疲力尽,靠在雪橇上呜呜叫着,拼命喘气,显出束手无策的样子。斯皮兹见机会来了,猛地扑向巴克,接连两次用尖牙深深咬进无力抵抗的对手的皮肉中,撕得皮开肉绽,露出了骨头。这时弗朗索瓦的皮鞭落下来,巴克满意地看着斯皮兹挨鞭子抽,以前谁都没有领教过这么重的鞭打。
“斯皮兹,这凶神恶煞,”佩罗说,“没准哪天他会咬死巴克。”
“巴克比他凶恶两倍,”弗朗索瓦反驳道,“我一直注意着哩,我心里清楚。听我说:有朝一日他发起疯来,会把斯皮兹整个儿撕开嚼碎,吐到雪地上。我敢肯定,我清楚。”
打那以后,巴克和斯皮兹之间就一直处于战争状态。斯皮兹作为领头狗和公认的狗队首领,感觉到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受到了这只陌生南方狗的威胁。就他见过的南方狗而言,没有一只能习惯宿营和拉橇。它们统统都太软弱,都因为苦役、寒冷和饥饿很快就死掉了。巴克却是个例外。就他挺过来了,而且还发展得蛮不错,无论力气、凶残还是狡诈,都敢跟爱斯基摩狗媲美。而且这家伙天生就是那种领头的狗。有件事让他变得十分危险,那就是穿红毛衣那家伙曾用大棒,把他称王称霸的野心之中所含有的鲁莽和轻率,全给打掉了,使他变得无比狡猾,能以具有原始特性的耐性,等待自己的时机。
争夺领导权的冲突终究会到来,这是不可避免的。巴克巴不得冲突早点儿来到。他盼望冲突,因为这是他的天性,因为在冰天雪地拉雪橇的那种不可名状的、无法琢磨的自豪感,牢牢地控制了他——正是这种自豪感让所有的狗整日劳作,直到最后一息,让他们拉橇不止,以死为荣,让他们一旦无缘拉橇便觉得肝胆欲裂。这种自豪感支持着戴夫驾辕,支持着索尔莱克斯使足力气拉橇;这种自豪感从他们一拔营上路之时便始终左右着他们,于是一帮暴躁乖戾的野兽,就变成了一队充满生气、活跃积极、热情澎湃的生灵;这种自豪感使他们白天精力充沛,而一到夜里扎营的时候,却从他们身上悄悄退去,他们便又回到那种沮丧不安、无法满足的状态中。这种自豪感支持着斯皮兹监视其他拉橇的狗,一旦哪个犯错、偷懒,或是早上套绳时躲起来不露面,立即给一顿教训。也正是这种自豪感,让他对巴克心怀畏惧,因为他明白巴克有可能成为领头狗。而这倒也让巴克感到自豪。
巴克公然威胁对手的领导地位。斯皮兹要对偷懒的家伙实施惩罚,而巴克偏要从中作梗,而且是故意这么做的。一天夜里下了大雪,早上集合时一贯装病的派克不露面。他肯定是藏在一英尺厚的雪底下自己的窝里睡懒觉。弗朗索瓦大声吆喝着找他,他也不出来。斯皮兹气疯了,疯狂地满营地寻找,又是嗅又是挖,把每一个可疑的地方都找了个遍,一边找一边咆哮,那叫声可怕极了,吓得派克在藏身的地方直发抖。
但是,当斯皮兹终于把派克挖出来并扑过去准备实施惩罚的时候,巴克也同样愤怒地扑到他俩之间。这情况来得太突然了,干得太狡猾了,把斯皮兹撞得弹了回去,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派克本来惨兮兮地不停发抖,一见有伙伴站在自己一边公然反抗,立刻壮起胆来扑向被撞翻在地的首领。巴克这时早把公平规则忘到了九霄云外,也趁势扑到斯皮兹身上。弗朗索瓦见此情景,禁不住嘿嘿笑了几声,但他还是扬起了手中的皮鞭主持公道,使出浑身力气,啪的一鞭抽在巴克身上。这一鞭并没有把巴克从被他压在身下的对手身上抽开,急得弗朗索瓦用鞭杆猛打巴克。这当头一击打得巴克直发懵,不由得向后退去,随即一鞭接着一鞭抽打在他身上,与此同时,斯皮兹把屡次犯上作乱的派克狠狠修理了一顿。
在后来的日子里,眼看着离道森越来越近了,巴克还是不断干预斯皮兹和犯错误的狗之间的事;但是他干得很巧妙,总是趁弗朗索瓦不在跟前的时候下手。由于巴克暗中策反,很快大家就都不听管教了,反抗的风气与日俱增。戴夫和索尔莱克斯对这事倒是无动于衷,可是队里其他的狗都变得越来越不像话了。一切都乱了套,明争暗斗,战火不断,随时都可能出乱子。而这一切统统都是巴克搞的鬼。他让弗朗索瓦一直放心不下,因为弗朗索瓦老害怕这两个家伙迟早会动真格,不拼个你死我活就不肯罢休;有多少个夜晚,一听见别的狗打架,他就赶紧起身,生怕巴克和斯皮兹也乘机打斗。
但是一直没有出现好机会,在一个阴沉沉的下午,他们终于抵达了道森,那场生死大战依然在等待时机。这地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狗也多得不计其数,巴克发现这些狗都在干活儿,仿佛狗命里注定就是要干活儿的。一天从早到晚,满大街上长长的狗队来来往往,到夜里还一直能听见狗队经过时响起的铃铛声。他们拉的是盖房子用的木料和取暖用的木柴,都是运到矿上去的,在圣克拉拉谷这都是马才干的活儿。巴克随处都能遇到南方来的狗,不过基本上都是些爱斯基摩狼狗。每天夜里一到九点、十二点、三点,他们就引吭高歌,唱出一支夜曲,声调怪异而奇特,巴克很愿意和他们一块儿嚎。
头顶上,北极光闪烁着寒冷的光芒,星星在跳跃,雪花翩翩飞舞,冰雪覆盖的大地僵冷麻木,爱斯基摩狗的这种歌声也许是对生命的挑战,只不过调子悲凄了些,哭腔哭调,拖得很长,更像是对生命的哀叹,道出了生存的艰辛。这是一首古老的歌,像这个族类一样古老——是自远祖时期就开始传唱的一首歌,那时唯有悲歌。歌中饱含世世代代先祖们的痛苦哀叹,不知怎的,这种痛苦哀叹感动了巴克。巴克悲哀地嗥叫时,叫声里也充满生活的悲哀,正是他那没有驯化的先祖们曾体验过的悲哀。寒冷、黑暗带给他恐惧和神秘之感,同样也曾带给先祖们恐惧和神秘之感。这首歌既然引起他的共鸣,就说明他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无数代以来一直过着有屋子住、有火炉取暖的生活,如今他从这种生活又倒退回了原初的状态。
抵达道森七天后,他们沿着加拿大西北骑警大本营附近陡峭的山坡,走上了育空雪道,直奔迪亚、盐湖。佩罗要带回去的公文好像比他带来的那些还要紧急;另外,他心里充满了冒险旅行的豪情,一心打算创下年度旅行之最的纪录。关于这事,他倒是有几个有利的条件。休息了一个礼拜,狗都恢复了元气,状态极好。他们在雪地踩出的路,后来陆续又有狗队踩得结结实实的。而且沿路上警察还设了两三处给养站,供应人吃的和喂狗的食物,于是他们便轻装上路了。
头一天他们一口气跑了五十英里路,来到了六十英里河。第二天便越过育空河,直奔佩利。不过,取得这么辉煌的业绩,也让弗朗索瓦饱受了烦恼之苦。巴克领头闹事,蓄谋反叛,破坏了狗队的团结。队伍远不像原先那样劲往一处使,齐心协力拉橇。巴克唆使大伙儿造反,大伙儿便耍起各种小花招来。斯皮兹不再是大家敬畏的首领了,原来的畏惧消失了,如今个个都敢公然蔑视他的权威。一天夜里,派克抢了他半条鱼,在巴克保护下,囫囵吞了下去。又一天夜里,杜布和乔一起出手,跟斯皮兹打了一架,使他放弃了本该对他们进行的惩罚。就连和事佬比利也不甘示弱,不像以前那样发出息事宁人的呜呜叫声了。巴克只要经过斯皮兹身边,总要龇牙咧嘴、竖起鬃毛,发出威胁的咆哮。实际上,他的所作所为近乎横行霸道了,他还老在斯皮兹面前趾高气扬、高视阔步。
规矩乱了,狗与狗之间的关系也受到了影响,彼此动不动就打闹,打得越来越凶。搞得营地里鬼哭狼嚎,简直成了疯人院。唯独戴夫和索尔莱克斯能沉得住气,对这一切无动于衷,不过毕竟也给这无休止的争吵折腾得心烦意乱。弗朗索瓦看见这光景,气得指天骂地,在雪地里顿足捶胸,还扯自己的头发,这都根本不管用。他还把鞭子甩得啪啪响,也没什么用。刚一转身,这帮家伙就会在他身后捣乱。他用皮鞭替斯皮兹撑腰,而巴克私下里给别的狗打气。弗朗索瓦知道搞成这个样子都是巴克暗地里搞的鬼,巴克也明白弗朗索瓦对他的伎俩心知肚明,但是巴克精明得很,决不会让他当场逮个正着。他干活儿很卖力,任劳任怨地拉橇,因为干活儿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乐趣;但是暗中煽风点火,挑动同伴们彼此争斗,搅乱绳具,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更大的乐趣。
一天夜里,在塔基纳河口吃过晚饭后,杜布发现了一只雪靴兔,他笨头笨脑地瞎扑了半天,硬是没有抓住。霎时间所有的狗全都出动,围追堵截。一百码以外是西北骑警大本营,养着五十多条狗,都是爱斯基摩狗,这时闻风而动,一起加入了这场追逐。野兔沿着河拼命逃窜,拐进了一条小溪流,在冻结的冰面上飞快地奔逃。野兔在冰面的积雪上跑得很轻快,而狗却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得很费劲。巴克率领一支由六十条狗组成的追捕队,浩浩荡荡,绕过来绕过去,就是追不上。在朦胧的月光下,只见巴克跑起来紧贴地面,身姿矫健,起伏有致,嘴里还急切地呜呜叫唤。野兔也是一跳一跳的,仿佛一个白雪幽灵,在前方若隐若现。
这种行为完全是出于一种古老的本能,它会定期出现,驱使人们离开喧嚣的城市,去往森林和原野,用火药推进的子弹屠杀生灵。而这种嗜血的欲望、杀戮的喜悦——这一切对巴克而言是与生俱来的,就是他熟悉的谋生本领。他一直奔跑在群狗之首,一心要追上那只野兔,那是活蹦乱跳的肉,他要用自己的利齿咬死它,要体验以热血洗面的快感。
生命的顶峰是以一种狂喜为标志的,它是生命不能超越的。这是一个生存的悖论:这种狂喜在生命最是活跃的时期到来,到来之时,生命却全然处于一种忘却自身的状态。这种狂喜,这种对生命自身的忘却,发生于艺术家身上,是他沉迷于一片激情的烈焰之中而超然忘我之际;发生于士兵身上,是他战场拼杀而毫无恻隐之时;发生于巴克身上,是他引领群狗发出远祖的狼嗥,奋力追逐月光下逃窜的鲜活野味的时候。他叫出的是本性深处的回响,而他本性中那深不可测之处,超越了他自身,一直回溯到生命的源头。一种无形的力量完全控制了他,那是纯粹的生命涌动,是生存的波澜,是每块肌肉、每个关节、每条筋腱协调活动,是除了死亡之外的一切,是兴奋热烈的运动,是在星空之下的宁静白雪上面的欢快飞奔,是这一切所带来的无限快感。
但是,老谋深算的斯皮兹即使在最兴奋的时刻,仍能保持异常冷静。他离开狗队,从一个河湾处抄近路插过去。巴克没料到这一手,他沿着河湾跑过来时,那只野兔还一直幽灵似的在他眼前飞奔。突然眼前一闪,一只更大的幽灵蓦地一下从突兀的岸崖上飞身跃下,挡住了雪兔的去路。这更大的幽灵便是斯皮兹。雪兔要掉头可是来不及了,它在半空中被雪白的牙齿咔嚓一声咬断了脊梁骨,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仿佛人突遭袭击似的。那是生命从顶峰跌到低谷时发出的声音。一听到这叫声,巴克身后的那帮狗齐声欢叫,合唱般地庆贺胜利。
巴克没出声,也没有停下来,而是加快速度朝斯皮兹冲过去。遗憾的是冲得太猛,竟和斯皮兹撞肩而过,却没有咬住对手的喉咙。他俩在粉白的雪地上一连打了几个滚,而斯皮兹像没事似的一骨碌站起来,一口咬破了巴克的肩膀,随后便跳开了。他往后撤,站稳脚跟后,恶狠狠地咔咔咬了两回牙,就像捕兽夹的两片钢夹子一样,还把薄嘴唇往上收缩,龇牙咧嘴地咆哮着。
巴克蓦地明白了,时候到了,这便是那决一死战的时刻。他俩倒伏着耳朵,绕圈对峙,咆哮恐吓,机敏地寻找战机。巴克感到这场面似曾相识。仿佛他记得一切——那白茫茫的森林、大地、月光,还有那战斗的兴奋。一种幽灵般可怕的寂静,笼罩着这片白皑皑的死寂世界。四下里没有一丝风——万籁俱寂,连树叶都纹丝不动,唯有狗呼出的气息在缓缓上升,飘荡在寒冷的空气中。狗群三口两口就把雪靴兔连骨头带皮吃掉了,这帮家伙都是些没有驯化的狼。此刻他们渐渐围拢起来,期待着发生什么。大家都默不作声,唯见眼睛闪闪发光,呼出的气息冉冉升腾。对于巴克来说,这情景自古以来就是如此,没什么新奇,也不陌生,仿佛是事物常理,本来就该是这般模样。
斯皮兹毕竟是个老练的斗士。他从斯匹次卑尔根岛来,跨过北极,穿越加拿大和北方荒原,什么样的狗他都见识过,而且都把他们教训得服服帖帖。他哪怕是怒火中烧也决不轻举妄动。他渴望撕咬,渴望毁灭,同时他也不会忘记自己的敌人也同样渴望撕咬,渴望毁灭。所以,如果没有对敌人的进攻做好充分的防御,他决不率先发动攻击。
巴克看中了这条大白狗的脖子,不顾一切地猛咬,但却徒劳无功。虽然他瞅中了下口部位,可是一旦去咬却总是受到斯皮兹牙齿的阻挡,发出犬牙碰撞的咔咔声。结果嘴巴破裂,鲜血直流,也没有突破敌人的防守。直把他气得火冒三丈,疯狂地绕着斯皮兹连续发起猛烈进攻。他一次又一次朝斯皮兹那雪白的脖子猛咬,因为那地方是生命的咽喉,可是每次都被斯皮兹逃脱了,还被反咬了一口。紧接着巴克佯装进攻,看似要咬斯皮兹的喉咙,却猛地缩回脑袋,从侧面绕过去,用肩膀猛撞斯皮兹的肩膀,打算把对手撞倒。结果却事与愿违,每次进攻,斯皮兹都轻而易举地一跳便避开了,还反把巴克的肩膀咬破了一道口子。
斯皮兹毫发无损,而巴克却鲜血淋漓,喘个不停。战斗逐渐升级,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整个过程中,围成一圈观战的狗,仿佛一群野狼似的,默默地等待着,不管他俩哪个先倒下去,立刻就会被这帮家伙消灭。巴克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时斯皮兹开始还击了,一阵猛扑,险些把巴克扑倒。一次,巴克被撞得栽了个跟头,围成一圈观战的六十来条狗一起站直了身子。但是,巴克几乎还没等身子挨地,就如鹞子翻身般站立起来。于是一圈围观的狗又纷纷退出去继续等待。
然而,巴克具有一种出类拔萃的品质——想象力。他战斗一方面凭本能,另一方面也靠头脑。他嗖地一扑,好像又在故技重演,正面撞对方的肩膀,眼看就要撞上,却一低头把嘴插进雪里。他的牙齿咬住了斯皮兹的左前腿。只听咔嚓一声,腿骨碎了,斯皮兹这时只能用三条腿支撑身体继续战斗。巴克试图把对手撞倒,连试三次不成,就又如法炮制,将对手的右前腿也咬断了。斯皮兹尽管疼痛不堪,身处绝境,却依旧拼死挣扎,坚持战斗。眼看着观战的狗群默默地朝自己围拢来,个个都耷拉着舌头,眼珠子闪闪烁烁,吐出的白气飘然升腾,和他过去看到的无数类似情景一样,但那都是他的手下败将被围起来。而这一回吃败仗的却是他自己。
他气数已尽了。而巴克此时心如铁石,怜悯之心只能用在气候温和的地带。巴克摆好架势,预备发起最后一次冲锋。圈子越收越紧,巴克感到在自己左右两边,爱斯基摩狗的呼吸都清晰可感。他看得出,狗群都围在了斯皮兹身后和两侧,摆好了半蹲的姿势,做好了朝斯皮兹扑过去的准备,所有的眼珠子都盯在斯皮兹身上。忽然,一切都停顿下来,每一条狗都仿佛成了泥塑石雕似的纹丝不动。唯独斯皮兹在发抖,恐惧得鬃毛倒竖,踉踉跄跄前后摇晃,一面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声,仿佛要吓退近在咫尺的死神。接着,巴克发起了最后的冲击,扑上去的那一刹那,自己的肩膀终于与斯皮兹的肩膀正面相撞,撞完之后他扭身便撤。在洒满月光的雪地上,黑黑的一个圈收成了一个点,斯皮兹从视野中消失了。巴克站立在一边观看狗群打扫战场,在野性争雄的战斗中杀死对手,大有胜者为王的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