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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马背女郎
——一场对话

天慢慢地亮了起来。甚至那片林场所处的位置,也使奥克对它有了新的兴趣,他再次来到那片林子中,不为别的,为的就是昨晚在那里发生的一幕。他正在那里踱来踱去,沉思默想,猛听得山脚下传来一阵马蹄声,不久就看见了一匹赤褐色的小种马,马背上坐着一个姑娘,顺着经过牛棚的那条小路往上跑过来。她就是昨夜的那个年轻姑娘。伽百列立刻就想起了她说的那顶被风吹掉了的帽子,也许她就是来找帽子的。他急忙往沟里看了看,又沿沟走了大约十码,发现那顶帽子就躺在枯叶堆里。伽百列捡起帽子,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他藏身在小屋里,透过墙上的小洞,朝骑马人将要出现的方向窥视着。

她上得坡来,四下望望——又朝山坡的另一边看看。伽百列正要走上前去把失物还给失主,突然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使他暂时没有抬脚。这条小路,在经过那个牛棚之后,把农场切成了两半。它并不是条马道——只是条供人行走的小径,两旁的树木横长着把路覆盖起来,离路面最多只有七英尺高,骑马经过这里的人很难挺直腰板。姑娘没穿骑装,她朝周围看了一会儿,好像要肯定四下里确实没有第二个人在场,然后便灵巧地往后一倒,平躺在马背上,头枕着马尾,脚冲着马脖子,两眼望着天。她改变姿势的速度快得就像翠鸟扑鱼,而悄无声息的动作又如鹰隼展翅游弋。伽百列看得几乎要目不暇接了。那高瘦的马儿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事,毫不在意地踏着缓步继续往前走。就这样,她穿过了矮树丛。

看来,这位表演者对马背功夫十分熟习。走过农场之后,这样的反常姿势没有必要了,她又换了一个新花样,而且很明显,比前一个姿势更让她感觉舒坦。她没有横鞍,看得出来,横坐在这样滑溜溜的马背上肯定是坐不稳的。于是她像棵被推弯了的小树那样一跃,绷直了身子,见周围没有人在场,便高高兴兴地用不太适合女人的坐鞍踩蹬的姿势坐在马背上,嗒嗒地奔丢奈尔磨坊去了。

奥克觉得挺有趣,也许还有点吃惊。他把那顶帽子挂在小屋的墙上,又去照看自己的那群绵羊。一小时过去,姑娘回来了,这回她老老实实地坐着,身前还放着一袋麦麸。走近牛棚时,一个提着挤奶桶的男孩迎上去,拉住马辔头,让她溜下马来。然后,那男孩子把马牵走,把挤奶桶留给了姑娘。

很快地,棚子里传出了极有规律的轻一阵响一阵的喷射声,很显然,是有人在挤奶。伽百列手里拿着那顶她丢失的帽子,等在她下山时必经的路旁。

她过来了,一只手提着奶桶,奶桶抵着膝盖。她伸展着左臂,好使身体平衡,那露出的一小截胳膊,使奥克恨不得现在就是夏天,这样,露在外边的可就是整条胳膊了。她现在的神态和动作看上去十分欢快,似乎在说,她的称心如意的生活是无可置疑的。然而,这个颇有些目中无人的论断并不让人觉得反感,因为近旁的观察者认为,总的说来,这是个事实。就像一个天才人物口中特别强调的语气那样,碌碌之辈说出来会显得平庸可笑的,而天才说了,却使他光辉倍增。她看见伽百列的脸像月亮一样从树篱后面升起来,着实吃了一惊。

这农夫起先对姑娘的魅力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现在,她的形象却实实在在呈现在他的眼前,要使先前的想法适合眼见的形象,不是简单地增增减减,而是得完全换个看法了。他选择从她的身高开始评判。她看上去挺高,但那只奶桶并不大,那道篱笆更是十分低矮;所以,不算同这两样东西比较造成的误差,她的身高并不是女人最理想的。重要的五官匀称而端正。常在各郡走来走去寻找漂亮姑娘的人们也许会注意到,在英格兰女人中间,很难见到一张具有古典美的脸蛋能配有同样的身段,美丽的容貌使得身体的其余部分,通常都显得粗了些,大了些;而通常有八个头的长度、线条优美的身体,上面却安着一个线条并不那么美丽的头。虽然评判人并没有给这位挤奶姑娘披上林中仙子的纱巾,但仍然可以说,他认为她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挑剔的地方。他十分愉快地朝她看了很长一段时间。从她上身的轮廓来看,她的脖子和双肩一定很美,但自打小时候起,就没人看见过它们。要是让她穿上开口很低的衣服,她准会跑开,一头扎进树丛里。但她又绝不是一个腼腆的女孩,最多就是出于本能,让区分看得见和看不见部分的那条线拉得比城里姑娘的高一些罢了。

姑娘一发现奥克的目光正打量着她的脸,注意力立刻就围着自己的脸蛋和身段转开了,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她肯定会这样做的。这种对自己形象的注意,多一分就显得虚荣,少半毫就成了自尊。在乡里,男人注视的目光常常会撩得女孩子们脸上直痒痒。她抬起手擦擦脸,好像伽百列真的碰了一下她那嫣红的脸,弄得她十分难受似的,而她刚才那种自由自在的举止,也同时变得拘谨起来。可是,脸红的却是男的一方,那姑娘的脸色丝毫未变。

“我拾到一顶帽子。”奥克说。

“是我的。”姑娘说道,她本想高声笑出来,可考虑到不能失态,便把大笑压成了微微一笑,“是昨晚给吹掉的。”

“是今天凌晨一点钟吧?”

“唔——是的。”她有点吃惊,“你怎么知道的?”她问道。

“当时我在这儿。”

“你就是农场主奥克,是吗?”

“差不多是吧。我来这里的时间还不长。”

“农场很大吧?”她边问,边把头发朝背后一甩,抬眼向四周看看。她那头浓密的长发,从凹下去的阴影处看是黑色的,可现在太阳已经升起,阳光给凸起的那部分抹上了自己那辉煌的金色。

“不,不太大。一百左右吧。”(本地人谈论起农场的地来,都把“英亩”这个词省略了,这同“满十的牡鹿”这样的老话类似。)

“今天早上我正想要找帽子来着,”她继续说道,“我得骑马到丢奈尔磨坊去。”

“不错,你去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你了。”

“在哪里?”她问道,一种担心使她全身上下每根线条每块肌肉都紧紧地绷了起来。

“就在这里——看见你穿过农场,一直向坡下面跑去。”农夫奥克说话时的神情,就好像他对自己心里所想的事情知道得清清楚楚,他凝视着正在谈论着的远处那一点地方,然后转过身,直视着向他发问的人的眼睛。

突然,一种在行窃时被人当场抓住的感觉使他抽回目光。姑娘想起自己在经过矮树丛时不得已而为之的滑稽的骑马姿势,像被针刺般一阵心悸,继而脸上火辣辣地热了起来。通常并不红脸的姑娘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可不容易看到;不是挤奶姑娘脸上的那种红色,而是玫瑰一般的深红。奥克的这位老相识的脸上,从少女羞涩的红晕,由浅到深依次出现了各种普罗旺斯的玫瑰红,最后变成了一片托斯卡纳深红。奥克一见,为不使她难堪,便把头转开了。

这位富有同情心的男子一直朝别的地方看着,不知该看上多久,她才能恢复原来的平静,使他能够重新对她正面相看。他听见一阵似乎是微风吹起枯叶的声音,回头一看,她已经走了。

奥克带着一脸不知是悲是喜的神色回去干活儿了。

五天五夜过去了。姑娘每天按时来给那头健壮的母牛挤奶,或是照顾那头病牛,但就是坚决不朝奥克的方向看一眼。他那种直愣愣的做法使她十分不高兴——倒不是因为他无意中看见了什么,而是因为他居然让她知道他看见了这一切。因为,没有法律就谈不上犯罪,没人看见也就无所谓得不得体。看起来,她觉得奥克的偷看已使她背上了举止不得体的女人的名声,而她自己根本不承认这点。他准得为此大大地后悔,这又是一件意外的不幸,他生命中暗暗埋下的一股热情又在悄悄动起来。

这段相识本来也许会就此被双方慢慢地遗忘,可就在那一周的周末,发生了一件事情。那天下午,开始上冻了,到傍晚时分,霜愈发地浓重起来,就像捆人的绳索在悄悄收紧。在庄户人家,这时候人睡觉时呼出的气准在窗玻璃上结成冰花;而在砌得厚厚实实的屋子里,坐在起居室火炉前的人们,虽然脸上都热乎乎地映着红光,但他们的背上仍然会感到丝丝凉气。许多小鸟这一晚没吃晚饭就回那光秃秃的树枝上睡觉去了。

眼看着挤奶的时间快到了,奥克又像往常一样守望着那间牛棚。他觉得很冷,便往咩咩直叫的绵羊身边多扔了几把铺草,走进小屋,往炉子里添上几块木柴。风从门缝下面直往里钻,奥克往那儿堵了一条麻袋,又把那张简易小床往南边稍稍移动了一点。这时,风从一个通风口突突往里灌——小屋的两面墙上,一边有一个这样的通风口。

伽百列懂得,屋里生着火而又关着门的时候,至少要让一个通风口开着——他总是选择下风头的那个。他拉上了迎风那面的挡板,转身去开对面的那个。可转念一想,不如让两边的通风口都关着,先坐上一两分钟,等屋里的温度稍高一些再说。于是他就坐下了。

他的头开始感到一阵不常有的疼痛,他以为是前几晚睡睡起起使自己感到疲乏的缘故,便决定爬起来,拉开挡风板,然后好好睡一觉。睡是睡了,可是他没有完成应当先完成的事情。

伽百列不知道自己失去知觉到底有多久。当知觉略微有所恢复时,他只感到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事情正在身边进行着。他的狗在拼命地叫唤,自己的脑袋又痛得要命——还有人在把他推推搡搡,不知是谁的手正在解开他脖子上的围巾。

他睁开眼,发现傍晚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黑夜。那嘴唇格外好看、牙齿雪白的姑娘就在他身边。另外,更叫他万分惊奇的是——他的头居然枕在她膝上,一脸一脖子的水,湿得他不成样子。那姑娘正在解他的衣领扣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有气无力地问道。

她似乎心情愉快,但这小小的愉快又还不足以让她欢乐起来。

“现在没事了。”她回答道,“你已经活过来了。在你这样的小屋子里居然没给闷死,也真算是个奇迹。”

“啊,这小屋子!”伽百列喃喃地说,“我花了十英镑买下的。可我要把它卖了,宁愿像过去那样,坐在盖着茅草的棚架下面,蜷在草堆里睡觉!差一点又给我开了一次玩笑!”伽百列说着,像是要加重语气似的,一拳头狠狠砸在地板上。

“这倒不能说是草屋的过错。”她说话的口气与一般的女人不同,表明她是那种先想好了然后再说话的人,“我看,你本该考虑周到些,怎么能做这种关着挡板睡觉的傻事。”

“是啊,是该考虑周到些。”奥克心不在焉地说道。他正在尽力捕捉和她在一起、头枕着她衣服的感觉,想趁它还没有一下子溜进属于既往的那一大堆东西里去,好好享受一番。他真希望那姑娘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思。可是,他宁愿张开网子去捕捉气味,也不愿用像粗网眼似的语言来表达自己那无从捉摸的感受。于是他一言不发。

姑娘扶他坐了起来,奥克擦擦脸,像参孙 似的晃晃身子。“该怎么感谢你呢?”他终于满心感激地说道,脸上重新出现了一丝在乡间生活的人常有的天然红润。

“算啦算啦。”姑娘微笑着说,并且笑容可掬地等奥克的下一句话,不管他要说的是什么。

“你怎么发现我出事的?”

“我听见你的狗在拼命叫唤,还使劲抓你的门,当时我正好来挤奶(你算是赶巧了,黛茜的挤奶期差不多就要过了,这个或下个礼拜之后我就不会上这边来了)。那狗一见我就跳上来咬住我的裙子。我走过来,首先就绕屋子走一圈,看看挡风板是不是关着的。我叔叔原来就有一个这样的屋子,我记得他对放羊的说过,睡觉时千万不要把通风口的挡板全关上。我打开门,发现你躺在那里,就像死了似的。我就往你脸上倒牛奶,因为手边没有水,没料想那牛奶还是热的,不管用。”

“不知道我本来会不会死?”伽百列低声说道,其实他问的是自己,而不是她。

“不会的!”姑娘应道。她似乎宁愿选择一个不太伤心的可能的结局;刚刚把一个人从死亡的边缘救了回来,谈话的内容应该同这样的高尚行为相和谐才是,因此她对此闭口不提了。

“我看是你救了我的命,小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知道你姨妈的名字,可不知道你的。”

“我不愿意告诉你——我不愿意。我干吗要告诉你呢,以后你我之间也不像会有什么相干。”

“可我还是想知道。”

“你到我姨妈那里去问好了——她会告诉你的。”

“我叫伽百列·奥克。”

“我可不叫这个名字。你念起自己的名字来那么有劲,伽百列·奥克,好像你很喜欢它。”

“对,这可是我一辈子的名字啊,我得好好派它些用场。”

“我总觉得我的名字听起来挺怪的,让人不舒服。”

“那你也许该换个名字了。”

“天哪!伽百列·奥克,你对别人的事想法还挺多的呢。”

“小姐——别见怪我这么称呼你——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些想法的。但是我知道,要论把心里怎么想的用嘴说出来,我可比不了你。我脑子从来就不那么聪明。但我还是要谢谢你。来,把手伸出来!”

姑娘犹豫了一下,奥克用这种老式的方法来结束一场本来很轻松的谈话,这让她觉得有点窘迫。“好吧。”她说着把手伸给了他,同时又绷紧了嘴唇,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他轻轻地一握就松开了手,他担心自己的感情太外露,却立刻走上了另一个极端,像个胆小的男人那样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指。

“对不起。”他立刻说道。

“对不起什么?”

“不该那么快就把你的手放开的。”

“你要是还想握,就握好了,给你。”她又朝他伸出手去。

这回奥克握的时间长了一些——真的,出奇地长。“真软——还是在冬天——既不开裂又不粗糙,什么都没有!”他说道。

“好啦——够长了吧。”她这么说着,倒并没有把手抽回去。“我看你是在考虑是不是要吻吻它吧?要吻就吻吧。”

“我倒根本没动过这样的念头,”奥克直言不讳地说,“不过我愿意——”

“你别想!”她猛地把手抽了回去。

伽百列为自己又一次表现得缺乏老练而后悔。

“去查查我的名字吧。”姑娘逗着他,撤回身子。 oHNIlOJwgoV9Wo/1RWQ8gDoAL4ZmC1nsjg8eb0yS3oT/xDt0d9SqJJCe/yhXF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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