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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黑夜
——羊群——内景——另一幅内景

快到圣托马斯日 前一天的半夜了,这是一年中最短的一天。凄凄的寒风从北面的那座山坡刮来,几天前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奥克就是在那里遇上那辆黄色的大车和车上乘客的。

诺康比坡地离偏僻的托勒高地不远,过路人一眼就明白,自己眼前的形象,同这世界上其他任何同类的东西一样,几乎是坚不可摧的。这座由石灰岩和泥土聚成的高地毫无特色可言,活像是地球上一个外形光滑的隆突标本。沧海桑田之际,不论是比它更宏伟的高山,还是比它更坚硬的花岗岩体,一个个都崩坍摧裂,它却依然故我,不为所动。

山坡的北边生长着一大片年代久远并且已经开始衰败的山毛榉,林木的上端在坡顶上方勾出一条线,背衬着天空,像是用流苏装饰起的一段曲拱,更像马脖子上的鬃毛。今晚,这片树林却为南坡挡住了刺骨的寒风。寒风撞击着树木,带着愤懑的隆隆声在林子里挤着钻着,发着低声的呻吟掠过丛丛树顶。沟里干枯的树叶随着阵阵微风翻来翻去,偶尔一股阵风将其中的数片叶子掀出来,吹得它们在草场上直打旋。在无数的枯叶中,有一些是新落下的,它们原本一直挂在树枝上坚持到了这隆冬时节,落下来的时候打在树干上,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在这片半为森林覆盖半是砂土裸露的山坡和由山峰隐约勾勒出的模糊静寂的地平线之间,是一片幽暗蒙蒙、神秘莫测的土地——从来自那片土地的声音中,人们可以推测,那藏匿在幽暗之下的土地,其特征同这儿也差不了多少,只是在规模上要小一些。那稀稀疏疏地覆盖着坡地的小草,经受着各种阵风的吹拂。阵风强弱不等,而且几乎有着本质的不同——有时重重地搓揉着草叶,有时像一把锋利的耙在叶片间划过,有时又像柔软的笤帚,轻轻地为它们掸去尘土。人类出于本能会停下脚步凝神细听,倾听那左右两边的树木像在教堂中做轮唱那样相互对着悲号或歌唱;倾听着向风那边的山脊和其他突起的东西挡住了悲号或歌唱的音符,把它们变成了温柔的呜咽;倾听着这急匆匆的阵风一头在南边扎下去,随之声消形散。

天空还是清朗的——格外的清朗——全体星星的一眨一眨,似乎是来自同一个躯体的阵阵搏动,是由一根共同的脉搏准确控制好的。北极星正好处在风眼中,从傍晚时分起,大熊星座就绕着它向东边一点一点转过去,现在与子午线恰好成了个直角。在这里,的确可以看出星星之间还有光色的差别,而在英格兰其他地方,你只能从书本上读到,看是看不到的。威严明亮的天狼星闪烁着铁器般刺眼的银光,那颗叫五车二的略呈黄色,而毕宿五和参宿四却是火一般通红。

在这样一个清朗的夜间独自站在山坡上的人,几乎可以感触到世界滚滚向东的运动。产生这样的感觉,也许是因为看见整个天球的星辰越过地上所有的物体浩浩荡荡地移动着,这,你只要一动不动地站上几分钟就能觉察到;也许是因为站在山坡上,目力所及的宇宙空间更为广阔;也许是因为这风;也许是因为这怆然的孤独。不管是什么原因,那奔涌向前的感受始终是那么生动,那么恒久。运动的诗意,这是人们经常用到的词组,可是要领略这一史诗般的赞美之词,还是得在子夜时分站在山坡之上,首先要开阔胸襟,把自己同那些芸芸之众的文明人区别开来。那些人此刻睡梦正酣,哪里想得到这样的景象?而你,久久地、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穿越无数星辰的壮阔运动。经过这样一番夜间观测,很难再把思绪收回到红尘中,很难相信,人类那小小的方寸躯体之中,竟能意识到如此的宏伟飞动。

突然,大地上传来了一阵直飞高天的声音。它是那么清晰,这是在风声中听不到的;又那么连贯,这是在大自然中找不到的。那是农场主奥克的笛子里流出的音符。

这曲子并不是完全流畅地流出来的:它似乎多少有点沉闷,而且力量不足,无法传得十分高远。这声音从农庄边上一个小小的黑影的方向传来——那是一间牧羊人住的小茅屋——眼下,那小屋子的轮廓,若是不熟悉它的人看了,一定会觉得摸不着头脑,它能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用处呢。

从总体上看,它的样子就像是停在一座小小的亚拉腊山 边的一只小小的挪亚方舟。人们做玩具方舟,就是照这样的传统轮廓和大体形状做的,在这里就把它们当成图样大略地模仿下来了——由于那是最早的印象,便在人们的想象中成了不可动摇的东西。茅屋底部有几只小轮子,使屋子的地板离地面大约有尺把高。每逢产羔期,就把这样的牧人小屋拖到地里,使他在不得不夜以继日照看羊群时可以有个避避风雨的地方。

大伙管伽百列叫“农场主”奥克,还是不久前开始的。在这之前的整整一年时间里,他凭着不停的辛勤劳动和总是乐观的心态,租下了一个小小的牧场,诺康比坡地就是它的一部分,并养了两百只羊。先前他做过很短一段时间的管家,更早些时候就只是个放羊的。他从小就帮着父亲照看大户人家的羊群,直到老伽百列累得干不动了。

对伽百列·奥克来说,买羊时预支的款项还没有付清,就这么单枪匹马地闯进了经营的圈子,而且是自己当家,不必为别人打工,这的确不是件平常事。他对自己的处境十分清楚。他新事业的第一步就是母羊产羔。既然养羊是他年轻时起就干的活儿,他很明智,没有把照看产羔季节的羊群的事交给雇工或新手。

风依然绕着茅屋的四角呜呜直响,可是那吹笛子的声音已经停止了。在小屋的一面墙上出现了一块长方形的亮光,开口处现出了奥克的身影。他手上提着一盏灯,关上门,走到屋前,在近旁的一个地方忙乎了有二十分钟。灯光忽隐忽现,人影一会儿走到灯前,一会儿走在灯后,一会儿亮起来,一会儿暗下去。

虽然奥克不声不响的动作中透着一股力量,举动却十分和缓,而这故意的不紧不慢正好顺应了他所干事情的性质。和谐是美的根本,奥克围着羊群时,挥着稳健的胳膊,转着稳健的躯体,这其中的优雅之处是谁也无法否认的。然而,尽管必要的时候,他的思绪和举动也会十分迅疾,并不亚于城里那些生来就脑子快、手快的人们,他特有的力量,无论是道德上、体力上,还是心智上的,却十分地滞缓,一般说来谈不上有多少气势,或根本就没有气势。

仔细观察一下四周,哪怕就在这暗淡的星光下看一眼,你就会发现,奥克在这个冬天按自己的宏大计划,使这块本来会被人不经意地称为荒山野坡的地方大大改变了模样。四下地里散插着好些支架,上面覆盖着茅草,那些白乎乎怯生生的母羊就在这草棚下挤来挤去。他不在时悄然无声的羊铃,这会儿又叮叮当当重新响了起来,铃声柔和而不清脆,那是因为铃儿四周已经围上了日渐见长的羊毛。铃声直到他抽身离开了羊群才停下。他回到茅屋里,还带着一只新生的羔子,小羊羔的四条腿很长,同长大的羊也差不了多少,让一张有这四条腿加在一起一半大小的薄膜裹在一起,眼下这薄膜就构成了羔羊的整个身子。

他把这小小的生命安放在火炉前的一小把干草上,炉子上一罐牛奶正嗞嗞作响。奥克吹灭灯,掐去灯花。小屋里点着一支蜡烛,蜡烛悬架在扭弯了的铁丝上。小屋里一半的地板被一张硬邦邦的长沙发占据了,其实那不过是几条随随便便扔在那里的装谷粒的麻袋。这年轻人现在就四肢舒展地躺在上面,解开羊毛围巾,闭上眼睛,立刻就酣然入睡了,而一个不太适应体力活的人,此刻也许还没能打定主意,睡觉时身子到底该朝哪边侧呢。

现在看去,小屋里十分舒适诱人。除了那支蜡烛,炉膛里那捧通红的火焰,照到哪里,就把自己那层令人感觉亲切的色调涂过去,连锅碗瓢勺等日常器具看来都使人觉得愉悦。角落里放着一根牧羊用的曲柄杖,一面墙边是一排架子,上面放着些瓶瓶罐罐,装着专治绵羊内病外伤的用品,主要是些酒精、松节油、焦油、氧化镁、生姜和蓖麻油,等等。对面角落里的三角橱上放着面包、咸肉、奶酪和一只盛啤酒或苹果酒的杯子,啤酒或苹果酒是从橱下那只大肚壶里倒出来的。挨着食物的就是那支笛子,这位孤独的守望者刚才还吹起它,来消磨这乏味的时光。屋子的通风,靠的是两个像船上透着灯光的舱孔一般的圆洞,装着木制的挡风滑窗。

羊羔觉得暖和了,便开始咩咩叫起来,那声音一钻进伽百列的耳朵和大脑,立刻使他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就像听到期盼已久的声音一样。奥克毫不费力地从酣酣的睡梦中一下子就极其清醒地醒了过来,就像刚才那个反方向的行动一样。他看了看表,发现表上的时针又脱落了,于是戴上帽子,抱起小羊羔,走进了夜色之中。他把小东西放在它母亲的身边,站着仔细地打量起天空来,想根据星星的高度来判断此刻到底是夜里几点钟。

对着一刻不停的昴星团的天狼星和毕宿五,现已在南天穹的半高处,两星之间悬挂着猎户座,它的星群从地平线直升而起,此刻正无比辉煌地发射着光芒。亮光不那么耀眼的北河二和北河三差不多已到了子午线上,那荒凉阴暗的飞马座正慢慢向西北方移动;在农场远端,织女星像盏悬在光秃秃的树干上的灯似的一闪一闪,而仙后星的座椅正优雅地端放在树冠处。

“一点整。”奥克说道。

奥克这个人,的确常常意识到自己生活中还是有那么一点迷人之处的。把天空当成一件有用之物看过以后,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用欣赏的目光审视起来,觉得那是件绝顶美丽的艺术品。有那么一会儿,他深深地感受到这个场景在诉说着孤独,或者说,他感受到这个场景中没有一个人影,不闻一丝人声。人类的形体、人类的参与、人类的烦恼和欢乐,似乎都根本不存在。在夜幕覆盖着的地球这半边,除了他自己,似乎再没有一个有感知能力的生命存在;他简直可以想象,这些人已统统跑到阳光灿烂的那一边去了。

奥克这样想着,目光尽力往远处望去,渐渐地他意识到,刚才他以为低挂在牧场那一头边缘上方的是一颗星星,实际上并不是。那是一点灯光,而且差不多近在眼前。

每逢夜晚,人们总希望能有个伴,这时若发现自己完全是孤身一人,有些人未免会感到几分心惊胆战;可是,更让人的神经受考验的,是根据逻辑学家推理所用的一切手法,什么直觉啦,感知啦,记忆啦,类推啦,证明啦,或然性啦,归纳啦,一切的一切都告诉我们,说我们是独身一人,这时偏偏出现了一个神秘的伙伴。

奥克朝林场走去,一路上把低矮的灌木丛往顺风处推开。山坡下那堆暗乎乎的东西使他想起来,那里有个小棚。那块场地是往斜坡里挖出来的,所以棚子后半部的顶几乎和地面持平。它的前部,用涂着防护柏油的木板钉在木桩上。丝丝点点的灯光从棚顶和边上的缝隙里散射出来,合在一起,就构成了引起他注意的那点亮光。奥克走到棚子后面,对着棚顶俯下身子,眼睛凑近一个小孔,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情形。

棚里有两个女人和两头奶牛。奶牛身旁放着一桶热气腾腾的麸皮糊。一个女人已经过了中年,她的同伴却显然既年轻又有风度。可是奥克无法看清楚她的模样,因为那姑娘的位置正好在他视线下方,他只好俯瞰着她,就像弥尔顿诗里的撒旦第一次看见伊甸园时那样 。她什么帽子都没戴,倒是把自己裹在一件宽大的斗篷里,斗篷是随随便便地搭在她头上用来挡挡风寒的。

“好啦,咱们回家吧。”那个年长一点的说道。她的指关节抵着腰的下部,打量着两人所干的活儿,“真盼着黛茜现在能缓过气来。这回可把我吓得要死,可只要它能好起来,我再累也不在乎。”

一眼就能看出,只要有一会儿没人说话,那年轻女子的眼皮就会合起来了。她打着哈欠,嘴唇只微微张开一点儿,可这立刻就把伽百列感染上了,他也轻轻地打了个哈欠,以示同情。

“咱们真该有钱雇个男人来干这活儿。”她说道。

“可咱们没钱,就得自己来干。”另一个说道,“你要在这里待下去,就得给我帮忙。”

“瞧,我的帽子也丢了。”那年轻的说道,“我看它是掉到山沟下面去了。真没想到,轻轻一阵风就把它给吹走了。”

直挺挺站着的牛是德文种的,一身印度红的皮紧绷在身上,从头到尾没有一丝杂色,好像在这种颜色的染缸里浸过似的,长长的背部呈一条准确的直线。另一头牛浑身是灰白夹杂的花斑。在她身边,奥克看见了一头大约只有一天大的小牛犊,傻乎乎地看着那两个女人,这说明它对眼睛所见的东西尚不十分熟悉。它不时将目光投向那盏油灯,显然是把它错当成月亮了,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本能还没来得及由经验予以纠正。管生育的露茜娜女神近来在诺康比挺忙的,忙完了羊羔忙牛犊。

“我看得让人弄点儿麦麸来,”年长的女人说,“麸糊没有了。”

“姨说得对;等天稍亮些,我就骑马去弄点儿来。”

“可是没有横鞍 呀。”

“我可以用别的鞍子嘛,放心好了。”

奥克听了这些话,越发起了好奇心,定要把姑娘的模样看个究竟,可是那件斗篷和他自己所处的位置使他不能如愿,他只好凭想象来猜测她的长相了。即使在面对面能清楚地看见对方时,人们也总是依内心的需要对眼之所见构塑形象,涂颜着色。即使伽百列一开始就清楚地看见了她的面容,要把她说成是十分漂亮还是有点漂亮,这要看当时他心里是渴望有一个神性呢,还是他已经有了这样的神性。他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想不出个满意的容貌来填补心里那个越来越空洞的形象,而他的位置又恰好允许他进行最大限度的想象,于是他就想象这姑娘是位美人。

就在此时,老天不知怎么地安排了一个巧合,就像终日忙个不停的母亲,突然停下来,转过身,逗得孩子咧嘴笑开了。那姑娘掀掉斗篷,一捧乌黑的头发搭在那件鲜红的短外衣上。奥克立刻就认出她了,她就是那坐在黄色大车上,身边摆着香桃木,手里拿着镜子的姑娘。换句乏味点的话说,就是欠了他两便士的女人。

棚子里的两个女人把牛犊放回到母牛身边,提起灯,走出棚子。灯光渐渐往坡下沉去,最后只剩下一团模模糊糊的光斑。伽百列·奥克回到自己的羊群身边去了。 1qCYQk2j8O9FzAEHkqXX3l+bcyhixn5J9x2tAwFFdiQY1pyVRRCrHbTaI0MqNI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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