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场主奥克一笑起来,嘴角咧得差不多要碰上两旁的耳朵,两眼眯成了缝,眼角周围出现许多皱纹,向脸部扩散开去,就像一幅旭日东升的画稿上那几笔四射的阳光。
他的教名是伽百列,每逢工作日,他总是一个头脑清楚、动作麻利、衣着得体、脾性随和的小伙子。到了礼拜天,他却说话含糊、做事拖沓,身上讲究的服装和手里的那把伞使他举止局促。总而言之,他觉得自己在道德上既非圣餐会那样的虔诚信徒,又不是个醉鬼,而属于那一大批老底嘉人一类对宗教不冷不热的人 ——这就是说,他去教堂做礼拜,可每当开始诵念尼西亚信经 时,他总要偷偷打个哈欠,脑子里想着要认真听那布道,心里却嘀咕着中午要吃些什么。说到大伙儿对他的看法,无论是喜欢他的还是不喜欢他的,只要情绪一坏,都说他是坏蛋;可高兴起来时,又把他称为好人;当他们的情绪既不好又不坏的时候,他就成了个道德色彩上好坏兼而有之的那么一种混合体。
奥克一星期干六天活儿,这就使他穿着一身旧衣服时的模样格外有特点——邻居们一想起他,总是想着他的那身穿戴:一顶矮毡帽紧紧扣在头上,以免刮大风时被吹掉,帽子底部便因此向外展开;身穿一件约翰逊博士式的大衣 ;全身的最下端裹着普通的皮裹腿,套着一双特别宽大的皮靴,随便哪只脚套进去,空间都绰绰有余,穿着它即使整天站在水里也不会有一丝儿潮湿的感觉——鞋匠是个讲良心的人,不管靴子裁得有多少缺点,他总是毫不吝啬地把靴子做得大一些、牢一些,以资弥补。
奥克随身带着一只当手表用的、可以被称为银色小钟的东西,换句话说,从形状和用途来看它是只表,从大小来看它又是只钟。这玩意儿的岁数比奥克祖父的年纪还要大好几岁,它有个特点:不是走得飞快就是干脆一动不动。那根小一点儿的指针偶尔还会滑下来,挂在针轴上,结果,虽然分针指示得十分精确,可谁也说不上到底是几点。那说停就停的怪脾气发作时,奥克就把它拍拍晃晃。不过表的另外两个缺陷倒也没造成什么恶果,因为奥克不停地对着太阳星星观察比较,还经常把脸紧贴着邻居的窗玻璃,直到看清楚屋里绿瓷面的时钟所指示的时间。不妨提一句,由于奥克的裤袋开在裤腰较高的地方,而裤腰又束在背心里面很高的地方,很难够着,要掏出表来,就非得向一边斜绷着身体,由于用力,嘴和脸都挤成一团,脸挣得通红,拉着链子拽出表来,就像从井里把一只木桶拽上来。
不过有些人很细心,他们在十二月的一个阳光明媚而且非常温和的日子里看见奥克走过自家的田地时,可能会从另外的角度来看待他。人们会注意到,他脸部显示年轻人朝气的气色和曲线已慢慢地进入成年期,只是在那些边远的皱缝里还隐约地留着几分孩子气。他身高体阔,如果再适当地加以修饰,还是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可是,有些人——无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他们能通过自己的行为举止,使自己不那么引人注目。他们靠的不是自己的肌肉筋骨,而是精神气质。奥克一脸宛如处女般文静的恭谦神色,好像不时在提醒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他并不奢求占据更多的空间。他不声不响地走着,背部略微有些弯曲,但绝不是驼,同弯肩曲背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对于那些更看重自己的外表,而不看重能使自己穿着讲究的能力的人来说,这也许是个缺点。不过奥克可不是这样的人。
他刚刚到了这样一个年纪,这时候,人们说起他时,已经不用“年轻”这个字眼儿了。他正处于男性生命最辉煌的时刻,智慧和情感分得清清楚楚:他已经不再受年轻的影响,不会因一时冲动而把这两样东西不加区分地混在一起,可是他也还没有走到那一步,使他在妻子和家庭的左右下,因产生的偏见而把这两样东西重新结合起来。长话短说,他今年二十八岁,是个单身汉。
他这天早上去的那块地是一处斜坡,连接着一座叫诺康比的山。从埃敏斯特到乔克牛顿的公路就从它的一个山嘴经过。奥克不经意地朝树篱外望了一望,只见从眼前的斜坡上来了一辆华丽的轻便货车,车身漆成了黄色,轮廓鲜明,由两匹马拉着,一个车夫走在一旁,手里拿着条鞭子。车上沉甸甸地装满了日用杂物和供窗台摆设用的盆花,在这堆货物的顶上,坐着一位女子,年纪轻轻,引人注目。伽百列还没看上几眼,那货车就嘎地停在了他眼皮底下。
“小姐,大车的后挡板掉了。”车夫说。
“那我就是听见它掉的。”那姑娘说道,语调十分温和,但并不是特别低,“刚才上坡的时候我听见一声响,可说不上是怎么回事。”
“我跑回去看看。”
“去吧。”她回答道。
两匹颇通人意的马站着一动不动,赶车人渐渐远去,脚步声越来越低。
坐在货堆顶上的姑娘没有动弹。她周围堆满了四脚朝天放着的桌子和椅子,背后是一张橡木长椅,身前摆着好几盆天竺葵、香桃木、仙人球,还有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加那利金丝雀,好像都是从才搬空的一幢屋子里拿来的。还有一只柳条筐,里面装着只小猫。小猫半睁着眼睛,透过半开的筐盖,相当热情地打量着周围的鸟儿。
那漂亮的姑娘无所事事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一会儿。一片静寂中,能听到的只有那只金丝雀在牢房般的笼子里的那根栖木上跳上跳下的声音。姑娘注意地往下看看,看的不是小鸟,也不是那猫儿,而是放在它们之间的一个用纸包着的长方形小包。她转过头去,看看车夫是否回来了。还不见车夫的身影,她的目光又回到了那只小包上,好像在思索里面包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最后,她把小包拽过去放在膝盖上,打开包在外面的纸,露出了一面镜子,她立刻对着镜子认真端详起自己来。嘴唇微微张开,她笑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阳光把姑娘身上深红色的上衣染成了一团艳红,又为她明亮的面孔和乌黑的头发抹上了一圈柔和的光晕。放在她周围的香桃木、天竺葵、仙人球,都是一片新绿,在这样一个草不生叶不长的季节,它们给这一切——马匹、大车、家具,还有这姑娘,平添了一层迷人的春意。她这样当着那些麻雀和乌鸫的面,当着这位她并没有注意到的唯一的观众的面,做出这些举动,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那微笑到底是不是故意做出来,想试试自己微笑的艺术,谁也不得而知,反正那肯定是一个发自真心的微笑。她对着自己脸红了,看见镜子里红着脸的自己,她的脸不禁变得越发红润起来。
这一举动没有在它惯常发生的地点和时间——卧室和梳妆的时辰——发生,却发生在户外旅行的时刻,反倒给这不经意的举动添了一层本来并不具有的新意。这景象真是妙不可言。女性被公认的弱点堂而皇之地走进阳光之中,而阳光却为它蒙上了一层别具一格的新颖色彩。虽然伽百列·奥克为人十分宽容大度,可看着这样的景象,他也忍不住要产生一点挖苦的念头。她根本就没有理由要照镜子。她没去整整帽子,没有去拍拍头发,也没有去按一按凹下去的那一处头发,让它恢复原样,更没有做任何事,以表明拿起镜子是有动机的。她不过是在端详自己,把自己当成大自然的一件塑成了女性形象的美丽作品,而她的思绪却似乎不知不觉中回到了久远的时代,想象着一场有男性参与的戏,想象着欢庆胜利的时刻,想象着会有许多人为她神魂颠倒,不禁微笑起来。当然,这不过是猜测,这一系列动作发生得十分漫不经心,要说这里一定有什么故意的成分,未免显得太出言不慎了。
听见车夫回来的脚步声了,她把镜子放回纸包,将它归还了原处。
货车又上路了,伽百列从他窥望的地方收回身子,走下斜坡到了路上,跟着车子来到离坡底有一段路的收费关卡,他思索的对象正停在那里交过路费。在他走到离关卡还有二十来步路的地方,听到有人在争吵。货车上的人同收费的人为交不交两便士争了起来。
“女主人的侄女就坐在货堆顶上,她说我给你的钱足够了,你这个抠钱鬼,她不会多给你一个子儿。”这是那车夫在说话。
“那好吧,女主人的侄女就休想过关。”收费的人说着,关上了大门。
奥克看了看争吵的这一方,又看看那一方,陷入了一阵遐想。人们提起两便士时的口气,总带有对鸡毛蒜皮不屑一顾的味道,而三便士就绝对算得上是一笔钱了——那是一天工钱中一个很可观的数字;至于那两便士——“拿着,”他说着往前跨了一步,把两个便士递给了收费人,“让这位女士过去。”说完他抬头朝她看看。她听见了他的话,也低头朝他看了一眼。
伽百列的模样,完完全全处于他常去的教堂的窗上画着的俊美的圣约翰和丑陋的加略人犹大之间,你从他身上找不到一根值得赞扬或可以取笑的线条。那身穿红上衣、一头黑发的姑娘似乎也这么想,她不经意地打量了他一眼,就招呼车夫继续赶路了。也许她的眼神里包含了对奥克的一丝谢意,只是没说出来罢了;不过更可能的是她根本就没有谢意,因为替她付钱让她过卡,反倒使她输掉了这场争执,而我们都很清楚,女人对这样的输赢是很在意的。
收费人注视着远去的大车。“那妞可真漂亮。”他对奥克说。
“可是她有缺点。”奥克说。
“不错,伙计。”
“最糟糕的是——唉,永远如此。”
“要占人上风?对,是这样。”
“哦,不是。”
“那是什么?”
也许伽百列是被那位标致的赶路人的冷淡弄得有点儿恼怒了,他回头朝他刚才透过树篱目睹她那场表演的地方看了一眼,说道:“是虚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