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午夜,当妻子离开屋子的时候,特洛伊的第一个行动就是把死者的棺材盖起来。盖好后,他走上楼去,衣服也没脱,就一下子扑到床上,痛苦地等待着天亮的到来。
在过去二十四小时中,命运给了他残酷的一击。那一天,他过得同原来的设想居然完全不一样。不论他要做什么事,总不得不先克服某种惰性,而这种惰性,与其说是出在自己身上,不如说是出现在周围发生的事件中,好像这些事件故意结成同盟,使他无法对当前的情况做丝毫的改善。
他从芭思希芭那里拿了二十英镑之后,他又掏出了自己所能找到的每一个子儿,有七镑十先令。他拿着这笔钱,总共是二十七镑十先令,一早匆匆赶车上路,去赴他同范妮·罗宾的约会。
一到卡斯特桥,他就把马和车留在一家客店里,十点差五分的时候,他又来到了城那头的桥上,坐在护墙边。钟敲了十点,可范妮没有出现。事实上,那时候济贫院的两个人正为她套尸衣,这是这位生性温柔的姑娘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有得到女仆服侍的荣幸。过了一刻钟,过了半小时。特洛伊等着等着,突然想起了往事,这是范妮第二次在重大的约会上不守时间。他气哼哼地发誓说再不会有下一次了。到十一点的时候,他已经把桥上的每一块石头上的苔藓都认得清清楚楚,桥下水流的哗哗声也让他听得烦透了,他猛地站起身,到客店里取回马和车,赶去参加巴德茅斯赛马会了。想到过去的事,他十分气愤,又很无所谓,想到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又很不耐烦。
两点钟时,他到了赛马场,在那里和城里,一直待到九点。可是范妮的形象,就像那个礼拜六下午她在昏暗中出现在他面前一样,又在他心里出现了,他还想起了芭思希芭对自己的责备。他发誓不再赌。他没有背弃自己的誓言,晚上九点他离开城里的时候,他只花了几个先令。
他慢慢往家赶,就在这时,他突然第一次想到,范妮可能是因为病得太厉害,才没能准时赴约的。这次她不会再犯错误的。特洛伊后悔自己没留在卡斯特桥,打听范妮的下落。回到家里,他悄悄卸下马,进了门。我们都看见了,等着他的是多么可怕的打击。
天一亮到能分辨物体时,特洛伊一掀被子,大步走下楼梯,从后门出了屋子。芭思希芭在什么地方,他毫不在意,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他是朝教堂墓地走的,进了墓地,他东看西望,终于找到了那个新挖的还没有放进棺材的墓穴,那是前一天为范妮挖的。看准了地点之后,他急匆匆地去了卡斯特桥,只是在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范妮的那个坡上停下来沉思了一会儿。
到了城里,特洛伊走进一条偏僻的街道,找到两扇大门,大门上挂着块牌子,上写着这样几个字:“莱斯特,石料与大理石刻匠。”院子里到处放着大小不一、各式各样的石块,上面已为尚未去世的人们刻好了纪念铭文,姓名部分是空着的。
无论从相貌,从说话,还是从行动上看,特洛伊现在简直像变了一个人,而这样的变化甚至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从他忙于买一块墓碑时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完全是一个没有经验的人。他无法用头脑清醒地考虑、算计、节省。他只是一味地要一样东西,然后就千方百计地要得到它,像幼儿园里的孩子那样。“我要块上好的墓碑。”他对院里办公室中站着的一个人说道,“我出二十七镑,你给我按这价钱弄一块最好的墓碑。”
这是他身边全部的钱了。
“这价钱全包了?”
“全包了。刻上名字,送到威瑟伯里,把它竖起来。我马上就要,立刻要。”
“这礼拜内我们没法完成任何定做的生意。”
“可我马上就要。”
“你要是看中了这里现成的货,那马上就能做好。”
“很好。”特洛伊不耐烦地说道,“让我来看看你们有些什么样的墓碑。”
“我这儿最好的就是这块了。”这位石刻匠说着朝棚子里走去。“这儿有块大理石的墓碑,刻着精美的叶饰,主雕下面有一个正好相配的圆饰,这儿有块正好相配的底座,这是罩墓的盖顶。光是把石块打磨光滑,就花了我十一镑,这石板的质地可是最好的了,我敢打保票,一百年里任凭风吹雨打也不会把它磨损了。”
“要多少钱?”
“唔,我再把名字刻上,送到威瑟伯里,就按你刚才说的价吧。”
“今天就送去,我现在就付你钱。”
那人答应了,对这个身上没穿丧服的人所表示出的这种心情,他感到很是疑惑不解。接着,特洛伊写下几个字,要他刻在石碑上,付了账就走了。下午,他又回来,发现字已刻得差不多了。他等在院子里,看着人把墓碑包扎妥当,抬上马车,往威瑟伯里去了。他告诉那两个随车而去的人,到了那里,要找教堂管事的,问清楚石碑上刻着名字的人的墓地在哪里。
特洛伊离开卡斯特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他胳膊上挎着一个挺沉的篮子,闷闷不乐地在路上走着,遇上桥啊栅栏门啊什么的就把挎着的东西搁在上面,歇口气。在半路上,他遇见送完了墓碑的人驾着大车在一片昏暗中往回赶路。他简单地问了问他们,事情是不是已经干完,听他们说已经干完,便继续上路了。
大约十点,特洛伊进了威瑟伯里,随即来到他上午看准了的那块空着的墓地上。那是在钟楼背阴的一面,钟楼正好把从大路走来的人们的一大半视线都挡住了。这块地方一直无人问津,地上只有一堆堆的石子,长着一丛丛的桤木,但现在,因为其他地方正迅速被人占满,这地方便被清理出来,好供人下葬。
石匠刻好的那块墓碑就立在这里,在昏暗中能看见它雪白的表面和工整的外形,石碑配上了顶盖和基座,镶在边上的大理石条把整座墓连成一体。碑正中有一段凹槽,供人种植花草。
特洛伊把挎着的篮子往墓碑边一放,走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只见他带着一把铁锹和一盏灯。他提着灯先在大理石的墓碑上照着,看看上面刻着的铭文。然后他把灯挂在最矮的紫杉枝上,从篮子里取出好几种花苗,有雪花莲、风信子、藏红花和早春就开的紫罗兰与雏菊花,还有康乃馨、石竹花、花边番石竹、山谷百合、勿忘我、报秋花、草地藏红花等,这些都是其他季节开放的花种。
特洛伊脸上毫无表情地把这些花都放在草地上,开始一样样种起来。他把雪花莲围种在墓碑顶盖的外沿,其他都种在围起的坟墓之内。他把藏红花和风信子排成行,一些在夏天开的花就种在范妮的头前脚后,百合和勿忘我就种在她心的部位。其余的就散种在空隙之中。
埋头忙乎的特洛伊此刻并没有感觉到,他这种极具浪漫色彩的行动,完全是在空忙,完全是出于对过去没把范妮放在眼里的悔恨;他没有意识到,这样的举动有多么荒唐。他的这种特殊个性来自海峡两岸,在这样的时刻,他一方面表现出英国人盲目的固执,另一方面又不明白过分表现出的伤感会让他人觉得不舒服,而这正是法国人的特征。
这是个乌云密布、闷热潮湿、非常暗黑的夜晚,从特洛伊那盏灯里射出的光,穿过那两棵老紫杉树,忽闪忽闪地,好像照到了上方暗黑的天幕,让人感到十分奇怪。他觉得一颗很大的雨点落在手背上,很快又一颗雨点从灯笼顶上的孔里掉了进去,里面的蜡烛啪地闪了几下,灭了。特洛伊累极了,时间已近午夜,看来雨会越下越大,他决定把剩余的事留待天亮之后再干完。他顺着墙跌跌撞撞,摸黑走过一座座坟墓,来到了墓地的北边。他走进门廊,斜靠在里面的一张凳子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