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思希芭沿着暗黑的道路走着,往哪里走,为什么要走,她不知道,也不在乎。她第一次肯定地注意到自己身处的位置,是当她来到一道栅栏门前,门里是密密麻麻的灌木,两边矗立着高大的橡树和山毛榉,树荫浓密。她朝里面看看,猛地想起来,以前在白天时好像见过这地方,那看上去像是密密丛丛的灌木的东西,实际上是一排正在迅速枯萎的羊齿蕨。她现在浑身颤抖,除了走进去躲躲,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走进树丛,她一眼发现有一处地方,一棵斜倚着的树干挡住了潮湿的雾气,地面铺满厚厚的针叶和树枝,她无力地往上一坐,木然地抱过一把枝叶,拥住身体,以此来挡住微风。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到底睡着没有,芭思希芭也弄不清楚。不过,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她醒来时神清气爽,头脑冷静,觉察到在她周围和头上正发生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听到的第一声嗓音显得粗糙。
那是一只麻雀正在苏醒。
接着,从另一处传来了“叽叽叽叽!”
那是只燕雀。
第三个声音来自树篱,“嘀嘀嘀嘀!”
是只旅鸫。
头上传来了“嚓嚓嚓!”
一只松鼠。
接着从大路上传来了一个声音:“我的拉嗒嗒,我的咙咚咚!”
那是耕地的男孩子。很快他就从对面过来了,芭思希芭从声音中听出,那是她农场上的一个孩子。孩子的身后跟着一连串沉重拖沓的蹄声。透过羊齿蕨丛,在天亮前晦暗的光线下,芭思希芭依稀看出那是她的一队马匹。马匹停下来,凑着路那边的一个水塘喝水。她看着马儿扑地跳进了水塘,喝口水,把头高高仰起,再喝一口水,水像银线一般从它们的嘴唇间一道道地流下来。马儿接着又是一阵骚动,走出水塘,掉头又朝农场方向走去。
她朝远处看看。天正破晓,空气那么清凉,色彩那么缤纷,和她昨晚狂热的举动和决心这样一比,不免使她感到一阵害怕。她觉察到,在怀里,在头发上,粘着几片红黄色的树叶,那是昨夜她半睡半醒时从树上掉下来,悄悄落在她身上的。芭思希芭抖抖衣服,想把树叶抖掉。抖动的衣服带来了一阵微风,把躺在她周围地上的同样的树叶都掀了起来,打着滚离开了原地,“像鬼魂从巫师面前逃开” 。
东边的天际出现了一个缺口,尚未升起的太阳发出的光亮,吸引芭思希芭的目光朝那个方向看去。脚边的羊齿蕨伸展着羽毛密布般的手臂,渐渐染上了美丽的黄色。从她脚下开始,在羊齿蕨之间,地面向下倾斜着形成了一片凹地,那里有一片沼泽,四下里长了些菌类生物。眼下,沼泽上空笼罩着一片晨雾,像一张令人讨厌却也不失壮美的银色大幕,虽然照满了阳光,仍然呈半透明状,远处的树篱或多或少掩隐在这片明晃晃的雾霭之中。洼地边沿上,生长着一丛丛常见的灯芯草,还零零散散地长着几种少见的菖蒲。它们的叶片在冉冉升起的太阳照耀下,像镰刀般闪闪发光。但是,这片洼地给人的总体印象是一块凶险之地。藏在地表之下的、隐身于地下水中的万般极恶,似乎正透过这片潮湿而有毒的罩衣向外散发着。长在烂叶和树桩上的菌类生物,形态千奇百怪,芭思希芭茫然的目光所及,有的顶部黏冷潮湿,有的从菌褶上冒出滴滴水珠;有的表面长着巨大的斑点,红得像动脉里流着的鲜血;有些是金黄色的;还有些又高又细,菌杆像一根根通心粉;另一些看上去像是毛皮质地的,一派浓浓的棕色。这洼地好像是紧挨着舒适健康之地的一个瘟疫滋养所,滋养着大大小小的各种瘟疫,想到自己就在这样一块可怕之地的边缘过了一夜,芭思希芭心里不由得一阵惊跳,站了起来。
这时,路上传来了其他人的脚步声。芭思希芭紧张的神经还没有松弛下来,她再次弯下腰,想躲过人们的视线。能看得见来人了。那是个上学去的孩子,一个小包甩在肩膀后面,里面装着午饭,手里还拿着本书。他在门边停住脚步,没抬头,嘴里继续在念叨着,声音相当的大,足以使芭思希芭听得一清二楚。
“‘上帝呵,上帝呵,上帝呵,上帝呵,上帝呵,’——这我从书上已经知道了。‘请给我们,请给我们,请给我们,请给我们,请给我们,’——背出来了。‘恩惠吧,恩惠吧,恩惠吧,恩惠吧。’——也背出来了。”其他的话他也用同样的方式处理了。这孩子显然属于智力迟钝的那一类,他手里的书是一本祷告用的诗篇,而他就是这样来学短祷文的。人即使遇上了最糟糕的麻烦,总还会剩下那么一点意识没有受到麻烦的干扰,还能对微不足道的小事引起注意。见这孩子如此学习,芭思希芭微微有些乐了。过了一会儿,那孩子又往前走开了。
此时,麻木已经变成了焦虑,焦虑又开始向饥饿和口渴让位。沼地对面的斜坡上此时出现了一个身影,朝芭思希芭走来。那身影有一半被雾气遮住了。那女人——的确是个女人——走上前来,带着一脸疑惑,好像在急切地向四周探问。她绕到左边,走得更近了些,芭思希芭在太阳底下看清了来人的外形,她认识那从额头到脸颊的光滑的曲线,其间没有任何棱角,也没有直线,这是她十分熟悉的莉迪·斯莫贝里的轮廓。
一想到自己并没有被所有的人抛弃,芭思希芭的心感激地怦怦作响,她一跃而起。“噢,莉迪!”她喊道,或者说她想这么喊一声,可只是嘴唇做出了说这几个词的形状,没有声音发出来。她在浑浊沉滞的空气中待了一夜,嗓子失声了。
“噢,夫人!找到了你我真是太高兴了。”姑娘一见芭思希芭就说道。
“不能走过来。”芭思希芭虽然鼓足力气,想让莉迪能听见,可没用,说话的声音还是像耳语一样的低。莉迪不知原委,抬脚跨进了沼地,边跨边说道:“我看它能受得了我的重量。”
莉迪在晨光中穿过沼地的短暂一刻,芭思希芭一辈子不会忘记。那侍女每踩一步,脚边的泥土就像淌汗似的,潮湿的地底下往外直冒气,形成许多五光十色的气泡,爆裂时咝咝作响,散逸开去,溶进了上方雾蒙蒙的天穹。莉迪并未像芭思希芭所预料的那样陷下去。
“多可怜啊!”莉迪双眼饱含着泪花说道,“夫人,振作一点吧。到底是……”
“我声音说不大——嗓子现在一时哑了。”芭思希芭匆匆说道,“我想大概是洼地里的潮湿空气让我嗓子变哑的。莉迪,记住了,别问我任何问题。是谁让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我一见你不在家,就猜是出事了。昨晚我好像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因此明白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他在家吗?”
“不在,我正要出来,他走了。”
“范妮被运走了吗?”
“还没有,不过也快了——九点。”
“那我们现在别回去,在这片林子里走走怎样?”
莉迪还没有完全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她什么都还没明白。她点点头表示同意了,两人一起往林子深处走去。
“夫人,你最好还是回去,吃点东西。你这样会受凉得病死掉的!”
“现在我还不想进屋去,也许永远也不进那道门了。”
“要不要我去给你弄点吃的来?再给你拿件穿的加在这披肩外面,或是裹裹头?”
“那太好了,莉迪。”
莉迪消失了。二十分钟后她回来了,带来了一件斗篷、一顶帽子、几片面包和黄油、一只茶杯和一只瓷罐,里面装着热腾腾的茶。
“范妮走了吗?”
“没有。”她的伙伴边回答边倒着茶。
芭思希芭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斗篷,小心翼翼地吃着喝着。她的嗓音变得清晰一些了,一丝淡淡的颜色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好了,我们再走一会儿。”她说道。
两人在林子里走来走去,足足走了差不多两个钟头。莉迪在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而芭思希芭则简单地说上一两个字,算是应付。她此刻想着一件事,只想着一件事。她打断了莉迪的话头:
“不知范妮现在走了没有?”
“我去看看。”
莉迪回来了,说来了几个人正在搬尸体,还说要见芭思希芭,而她则对他们说,女主人身体不好,不能见他们。
“那他们以为我在卧室里啦?”
“是的。”接着,莉迪又鼓足勇气问道,“我刚才找到你的时候,你说也许不再回家了——你不是当真的吧,夫人?”
“不是的,我改主意了。不要脸的女人才从丈夫身边逃走。丈夫虐待你,你宁可死在他家里,也不能为了逃命跑到别人家去。整个早晨,我都在想这个问题,我已经选好了要走的路。妻子离家出走,会让大家都觉得讨厌,自己也有沉重的负担,让大伙常挂在嘴上说三道四。这一切加起来,就是一大堆的痛苦。虽说待在家里,会受到侮辱,挨打,挨饿,可这算不了什么,逃出去,受的苦更厉害。莉迪,愿上帝禁止你结婚!你要是真的结了婚,就算是落进了可怕的境地。不过你听着,千万别往后缩。站稳了脚,哪怕粉身碎骨。我现在就打算这么干。”
“女主人,你千万别这么说!”莉迪说着拉起她的手,“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不会这样忍受下去的。能告诉我你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吗?”
“你问你的,我可不会告诉你。”
大约十分钟后,两人绕路回到家里,从后门进了屋。芭思希芭从后面的一个楼梯上了一间久弃不用的阁楼,她的同伴也跟了上去。
“莉迪,”她说道,这时,她的心情轻松了一点,青春和希望开始又显现出来,“目前你是我的密友——总得有人做我的密友——我选择了你。好啦,我要在这里待一会儿。你能不能生堆火,铺块毯子,帮我把这地方弄得舒服一些?做完这事,我要你和玛利安把小屋里的那张小床架抬上来,还有上面的那张床,再搬张桌子,还有些别的东西……我怎样才能度过这段沉重的日子呢?”
“给手帕绣花边是件很好的事。”莉迪说道。
“噢,不,不!我最讨厌做针线活了——一向讨厌。”
“那打毛线呢?”
“也讨厌。”
“你还是把那件绣样做完吧。夫人,只有康乃馨和孔雀需要补几针,然后装进画框,配上玻璃,挂在你姨妈做的绣样边上。”
“做绣样早过时了——太乡下气了。不,莉迪,我还是看书吧。给我带些书来——不要那些新书,什么新的我都没心思读。”
“夫人,就拿你叔叔的那些旧书?”
“是的。就是我们装在大盒子里的那些。”她说着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幽默表情,“比如波蒙和弗莱彻的《少女的悲剧》,还有《伤心的新娘》,还有——让我想想——《夜思》和《人类希望之虚妄》。”
“还有那本黑人的故事 ,他杀了自己的妻子苔丝德梦娜。这本书可伤心着呐,最适合你现在的情绪了。”
“好啊,莉迪,你在背着我翻我的书啊,我告诉过你不让你翻的!你怎么知道那本书适合我?它根本就不适合。”
“但其他的书不都……”
“不,都不适合。我不想看伤心的书。我干吗要看伤心的书?给我拿《村恋》《磨坊里的姑娘》《句法医生》,再拿几卷《观察家》来。”
那一整天,芭思希芭和莉迪就待在与世隔绝的阁楼上,为的是躲开特洛伊,事后证明,这么做并没有必要,因为他根本就没在附近露面,更谈不上来给她们找麻烦了。芭思希芭在窗边一直坐到日落,有时候看几页书,其他时间便漫无目的地注视着窗外的每一点情况,倾听着每一点声音,也不知究竟要听出什么来。
那天傍晚太阳落山时,血红血红的,光线照在东边一团苍白的云上。教堂钟楼的西面明亮而清晰地映衬在暗黑的背景上,尖顶上的风标一闪一闪地反射着落日的余光。这钟楼是从农舍的窗口唯一能看见的建筑物。六点钟左右,村里的年轻人习惯聚集在这里,玩一种叫“抓囚犯”的游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地方就被用来玩这种古老的游戏了。旧仓库正好拿来当基地,对面就是教堂的外墙,前面的地被做游戏的人踩得像人行道那么坚硬,一棵草都不长。芭思希芭能看见孩子们黑头发棕头发的脑袋左突右窜,白色的衬衫袖子在阳光下十分耀眼。傍晚安静的空气中,不时传来一声叫喊,或是一阵痛快的大笑。他们玩了有一刻钟左右,突然就停下不玩了,孩子们跳过墙去,在对面的一棵紫杉树后跑得无影无踪。这棵紫杉长在一棵山毛榉的背后,山毛榉树高冠大,满树金黄色的叶子,树枝在其间画出一道道黑色的线条。
“玩游戏的孩子干吗这样突然不玩了?”莉迪第二次进屋时芭思希芭问道。
“我想是因为刚才有两个人从卡斯特桥来,在地里竖立了一块很大的刻着字的石碑。”莉迪说道,“孩子们跑去看看是为谁立的碑。”
“你知道吗?”芭思希芭问道。
“不知道。”莉迪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