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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卡斯特桥大路上

那女人往前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脚步越来越虚弱,她费力地睁大眼睛朝光秃秃的大路远处望去,路在夜色中显得模糊不清。最后,向前的脚步渐渐变成了蹒跚的挪动,她打开了一扇院门,门里有一个草垛。她倚着草垛坐下,很快就睡着了。

女人醒来时正值深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整个天空蒙着一层厚厚的、不露一丝空隙的云,天空被遮得严严实实的。远处卡斯特桥镇子的上方有一圈光晕,映衬着周围的一片黑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光晕便因此而显得更为明亮。女人的目光就朝这片微弱而柔和的光亮看去。

“要是我能走到那里就好了!”她说道,“后天就能和他见面。上帝啊,快帮帮我!也许等不到那个时候我就进坟墓了。”

从暗黑的深处,微微地传来了庄园大宅里大钟细小的报时声,一点了。午夜过后,钟声似乎就没那么宽广深沉,那洪亮的声音似乎也变成了很薄的假声。

过了一会儿,从远处的黑暗中出现了一点——是两点——亮光,亮光越来越大。一辆马车沿着大路跑过来,打门前经过。车上可能坐着几个在外面吃晚饭的人。在一瞬间,有一盏灯的光束投在了蜷缩着的女人身上,清楚地照亮了她的脸。这张脸从本质上说还很年轻,可从表面看却十分苍老;其轮廓总的说来富有曲线,充满稚气,但细看之下,有些线条已开始变得明显起来。

这位步行者站了起来,显然是重新下定了决心,她朝四下看看。这条路对她来说十分熟悉,她小心地摸着篱笆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前走去。很快,前面又出现了一个暗淡的白色物体。那又是一块路程碑,她用手指摸索着石碑表面刻着的记号。

“还有两英里!”她说道。

她在石碑上靠着休息了一会儿,提了提精神,又向前走去。她鼓足力气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又像刚才那样步履蹒跚起来。这段路边是一处孤零零的小灌木丛,地上满是树叶,到处是白色的碎木片,这说明白天有樵夫在这里打柴捆,做围栏。可现在,没有一丝沙沙声,没有一缕微风,没有一点树枝撞击的噼啪声来给她做伴。女人朝里边看看,打开门,走了进去。进门不远有一排柴捆,有捆好的,也有没捆的,和一些长短不一的篱笆桩放在一起。

赶路的人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站了几秒钟。那站立的姿势并不说明之前的动作已经结束,而只是在半道上暂时停下了。她的神态,既像是在倾听着外界的声响,又像是在倾听着自己想象中的对话。要是人们仔细看看她,也许会发现一些迹象,表明她此时选择的是后者。另外,据随后发生的事来看,她正学着那个设计了替代人类四肢的自动器械的聪明人雅克·德罗兹 ,运用自己发明的能力。

那女人借着卡斯特桥那边的一片光晕,用手摸索着从柴堆里抽出两根树枝。树枝有三四英尺的长度是笔直的,然后就分叉,形成了一个Y。她坐下来,折去了上端的一些小枝杈,带着剩下的部分又回到路上。她把两根叉杆当成拐杖,往两边腋下一支,虽然她算不上有多重,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全身压上去试了试,便一拐一拐地上路了。这姑娘为自己做了个助行器。

拐杖很结实。现在,从这位旅行者那里发出的声音,就只有她脚板踩在路面的噼啪声和拐杖点在路面的笃笃声了。走过刚才那块路程碑好长一段路之后,她开始满脸愁容地朝路边看去,好像在计算着,离下一块路程碑该不远了。拐杖虽然帮了她不少的忙,可它本身的作用也有限。实用机械只是把劳动变了个形式,并不能代替劳动,人本来就要付出的体力仍然需要付出,只是转交给了躯体和胳膊罢了。她筋疲力尽,步子迈得一步比一步无力。终于,她往边上一斜,倒下了。

她躺在地上,人已经不成形状了。十多分钟后,晨风开始缓缓地拂过平地,吹起了昨天起就躺着不动的落叶。这女人拼命挣扎着跪起来,然后又站起身子。她倚在一根拐杖上,稳了稳身体,试着朝前迈出一步,又一步,再一步。两条拐杖全给她当手杖用了。就这样,她走下了梅尔斯托克坡,看见了又一块路程碑,很快,一道铁篱笆映入她的眼帘。她跌跌撞撞地走到第一根柱子边,抓住它,朝四下看看。

现在,卡斯特桥那边的灯光一点一点都辨得出来了。天快亮了,也许会有车子经过这里,即使不会马上就有。她倾听着。听不到一点有生命的声音,除了那所有阴沉的声音中最为阴沉的——狐狸叫。那三声空洞的吠声,每两声之间相隔一分钟,准确得如同葬礼上敲起的钟声。

“不到一英里了!”那女人喃喃自语道。“不,不止一英里,”她略停片刻之后又说,“里程是算到县政厅的,而我要去歇息的地方是在卡斯特桥的另一头。再走一英里多一点,我就到了!”停了一会儿,她又说起来:“五到六步走一码——也许得六步吧。我得走一千七百码。一百乘以六,六百。再乘上十七。噢,上帝啊,请可怜可怜我吧!”

她紧紧抓住铁栏杆,往前挪去。她先用一只手抓住前面的栏杆,然后另一只手也抓住栏杆,身体靠在篱笆上,把身体下面的两条腿往前拖去。

这女人并不喜欢自言自语,可是,极端的感情能强化强者的个性,同样也会弱化弱者的个性。她又一次用同样的语调说道:“我要相信,再走五根栏杆就到了,不用再走了,这样我好有力气走下去。”

她这么想,正是在实践这样一个原则:半真半假的、虚构的信念,总比没有信念要强。

她走过五根栏杆,紧紧抓住那第五根。

“我要再走五根,要相信我一直想去的地方就在这五根栏杆之后。我能行。”

她又走过了五根栏杆。

“再走五根就到了。”

她又走过了五根。

“还有五根。”

她走了过去。

“那座石桥就是我的终点。”她说道,这时能看见弗卢姆河上的那座桥了。

她爬到桥头。在爬的时候,她呼出的每一口气,似乎都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现在来看看事实吧。”她坐下来说道。事实是,还有不到半英里的路了。刚才她对自己所说的一切,她知道都是假话,可那样的自欺欺人,却给了她力量,使她走完了这半英里多的路程,而这段路要一口气走下来,她是完全没有这个力量的。有一个听似矛盾的真理,即盲目者行动时比先见者更有力量,短视者行动时比远见者更有效果,果敢的行动经常是草率思考而不是谨慎周密的结果。那女人刚才的妙计,说明出于一种神秘的本能,她已经掌握了这一自相矛盾的真理。

现在,那又病又乏的女人面前的最后半英里路程,就像是满脸冷漠的诱人送命的主宰神 。那是她世界中冷漠无情的君王。这条路两边是空阔的顿诺弗沼地,她看了看这片荒野,看了看前面的灯光,又看了看自己,叹了口气,靠着桥头的一块护石躺了下来。

从来没有人像现在这位赶路人那样,如此痛苦地动着脑筋。借什么帮助,靠什么办法,用什么策略,按什么步骤,一个人才能走完这无论如何也要走完的最后八百码,此刻全在她头脑中急速转动着,又全给扔到了一边,因为都行不通。她想到了拄拐杖、搭便车,还想到了爬——甚至想到了滚。可这后两者所需要的体力,比直立行走还多。想着想着,她智穷技竭,终于绝望了。

“再也走不了了!”她耳语般说了一句便合上了眼睛。

桥那端的一片阴影中,好像有一部分阴影离开了整体,独自来到了泛着灰白的大路上。它悄无声息地朝斜躺在那里的女人走来。

那女人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碰她的手,那东西又柔软又温暖。她睁开眼睛,那东西碰了碰她的脸。一条狗正在舔她的面颊。

那是条很大很重又很安静的公狗,浑身乌黑,背对云层低垂的天边站着,离那女人目前眼睛的位置至少有两英尺的高度。说不出它到底是纽芬兰狗、大驯犬、大猎犬,还是别的什么。它好像十分奇怪,十分神秘,很难归入人们所熟悉的那些犬的种类中去。由于无法把它归入任何一个种类,它倒是狗的理想化身——具备了各种狗所具有的特点。这条狗简直就是活的黑夜:不是狡猾而残忍的那一面,而是哀伤、肃穆、仁善的那一面。黑夜使世上的渺小者和普通人蒙上一层诗意,就连这位正在受苦的女人,也把自己的思绪用有形的东西表达出来了。

她就这样斜躺着,抬头看看这条狗,就像她从前站着的时候抬头看男人一样。这条狗同她一样,也是无家可归,见这女人一动弹,便有礼貌地往后退了一两步,又见她并不讨厌自己,便又舔了舔她的手。

她脑子里闪电般出现了一个念头:“也许可以利用这条狗——也许可以!”

她朝卡斯特桥的方向指了指,狗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一撒腿就朝那里跑开了。见她没能跟上去,便又回来呜呜地哀叫。

这时,那女人竭力做出的最后的也是最悲惨的一招就这样完成了:她迅速吸了口气,蹲起身子,把两条细小的胳膊架到狗的肩膀上,身子紧紧贴了上去,嘴里喃喃了几句让狗往前走的话。虽然她心里非常悲伤,可说话的语气依然十分开心。强者需要弱者的鼓励,这已经够奇怪的了,可更奇怪的是,激发起这样的兴高采烈情绪的,居然是彻底的沮丧。她的朋友慢慢向前移动着,她也在狗身边跟着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移动,身子一半的重量压在了狗的身上。有时候,她会跌跤,像撑着拐杖直立行走时,或像扶着铁栏杆走路时那样跌倒在地。那狗此刻已完全明白她要干什么,也知道她已经无能为力,见她一跌下来,就十分着急,会咬住她的衣襟,拽着她往前走。那女人总是要把它喊回来,现在应当注意的是,那女人倾听有没有人的声音,为的却是要避开他们。很明显,她不希望有任何人看见她在路上,更不希望有人看见她这样凄惨的境况。

他们移动的速度自然十分缓慢。人和狗一起来到了镇子的远端,眼前卡斯特桥的点点灯火像落在人间明亮的星星般闪闪发亮。他们往左一转,走进了一条树影重重、人迹稀少的街道,街两边种的是栗树。这样就绕过了镇子,目的地也到了。

在镇外这块她极其渴望要去的地方,有一座美丽的建筑。原先它只是个住人的处所。那屋顶薄得让人几乎注意不到它的存在,紧紧套在屋顶下的陈设之上,下面有些什么东西,透过它都能隐隐地看见,就像裹在包尸布里的躯干一样。

后来,大自然好像有点不满意了,便助它一臂之力。大片大片的常春藤把屋墙完全裹了起来,使这地方看上去就像一座大修道院。后来有人发现,从屋子的前面看出去,越过卡斯特桥的那一片烟囱,可以看见全县最壮丽的景致之一。附近的一位爵士曾经说,他情愿放弃一年的租金,把住在那里的人们所能看见的景色搬到自己家门口去——当然啦,那些住户很可能会十分乐意拿到那一年的租金,而放弃他们的景致的。

这座石砌的建筑由宽大的中段和两排侧翼组成,侧翼的屋顶上卫兵似的矗立着一些细巧的烟囱,现在正随着和风喷吐着一团一团的烟。墙上有一扇大门,门边挂着一根带把手的拉铃索。那跪着的女人尽可能地抬起身子,刚好能够着那拉铃的把手。她动了动把手,头往下一垂,搭在胸前,整个身体向前倒了下去。

这时快到六点了,建筑里能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对这位精疲力竭的人来说,这地方就是安歇的港湾。大门边的一扇小门打开了,里面出来一个男人。他看见眼前一堆彩色衣服,回去端了盏灯,又走了出来。他再次回到里面,带来两个女人。

三个人把俯卧在地上的人搀扶起来,架着她穿过门廊。那男人随后关上了门。

“她怎么到这里来的?”其中一个女人问道。

“上帝才知道。”另一个女人说。

“外面还有条狗,”累瘫了的行路人说道,“它到哪里去了?是它帮了我。”

“我用石块把它撵走了。”那男人说道。

于是,这一小队人又继续前进了——男的在前面掌灯,两个瘦骨嶙峋的女人跟在后面,扶着那个娇小而浑身瘫软的女人。他们就这样走进去,消失在屋子里面。 R8pv7aq9x9AQVyn+4iSN8XCQqMxueF7ApyaJDaL16wnaAf2PznmAP4wQ8dQT8y1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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