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闪电摇曳着划过夜空,好像一对磷光闪闪的大翅膀在天际展开,空气中紧接着就充满了一阵隆隆声。这是行将到来的暴风雨的第一步。
第二阵响声很大,而闪电倒没有那么亮了。伽百列看见芭思希芭卧室的窗里透出了烛光,很快就看见百叶窗后面一个人影在来回走动。
第三次闪电接着来了。头顶上那片广袤的苍穹里,正进行着极不寻常的军事调遣。这时,天穹上银色的闪电像一支身披铠甲、银光闪闪的军队,隆隆的雷声就成了阵阵军鼓。伽百列所站之处地势较高,一眼望去,前面方圆五六英里的情景尽在眼中。每一条树篱笆,每一棵树木,每一丛灌木,都像是一幅线雕画中的图景,看得一清二楚。前方的一个围栏里圈着一群小母牛,看得见它们此刻正在四处狂奔乱跑,蹄子朝天扬起,尾巴朝天翘起,而头全往下垂着。围栏正前方的那棵杨树,看上去就像是画在白铁皮罐头上的一道墨痕。接着,整幅图画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伽百列只好全凭双手在这片黑暗中摸索着干活儿了。
他拿着的铺草杆,有时也被人称为长矛,那是一根很长的尖头铁杆,由于经常使用而磨得十分光亮。现在奥克已经把铺草杆插进麦垛,那是用来撑住垛子的,就像造房子时用的撑子一样。天顶蓝光一闪,接着它便以难以形容的方式迅即落了下来,绕着铁杆顶端打转。这是第四次强烈的闪电。片刻之后,一声炸响——剧烈、清晰、短促。伽百列感到自己所处的位置太不安全了,便打定主意,爬下了麦垛。
到现在为止,还没下一滴雨。奥克擦擦额头,又看了看黑暗中那几个无遮无掩的垛影。生命对自己就真那么重要?不冒这样的危险,就无法干完这桩重要而紧迫的活儿,而自己在危险面前却如此畏首畏尾,这到底是为什么?垛架下面有一根很长的拴马链,平时是用来拴住散养的马,不让它们跑开。他拿起链条,爬上梯子,将铁杆穿过一端的一节链环,让整条链子拖到地上,再把系在链子另一头的楔子打进地里。站在这临时避雷杆边上,他觉得比较安全了些。
奥克还没来得及再次抄起工具,第五道闪电划空而过,疾如蛇跃,声似妖吼。闪电发出祖母绿的光色,雷声震耳欲聋。那电光照亮的是什么?他的目光越过麦垛,只见前面的空地上站着一个暗暗的身影,但看得出来是个女人。会不会是教区里唯一的那个好冒险的女性——芭思希芭?那人影往前走了一步,接着就看不见了。
“夫人,是你吗?”伽百列对着黑暗问道。
“谁在那儿?”是芭思希芭的声音。
“是伽百列。我在垛顶上盖麦草。”
“噢,是伽百列!——你是在盖草吗?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打雷把我惊醒了,我想到了麦子。真把我急死了——还有救吗?我找不到我丈夫。他在你身边吗?”
“他不在这儿。”
“那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在谷仓里睡觉。”
“他答应说要来照看麦垛的,现在倒忘得一干二净!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莉迪不敢出门。真没想到这时候你在这儿!要我做点什么?”
“夫人,要是你不怕摸黑爬梯子,就给我递几捆芦苇来,一捆一捆地递。”伽百列说道,“现在每一分钟都宝贵极了,这样能节省很多时间。闪电刚过的时候天还不算太暗。”
“我什么都能干。”她语气坚定,说完立刻扛起一捆芦苇费力地攀上梯子,来到奥克脚跟边,把芦苇捆往铁杆后一放,又爬下梯子去搬第二捆。当她第三次爬上垛顶时,麦垛一亮,像闪亮的锡釉陶器一样发出锃亮的黄铜色光,每一根麦草,麦草上的每一个突节,都看得清清楚楚。奥克面前麦垛的斜面上出现了两个人影,像黑玉般乌黑。眨眼间,麦垛又失去了光泽,两个影子也随之消失。伽百列转过头去。那是第六道闪电,从他身后的东边划过来的,麦垛上的两个黑影一个是他自己,一个就是芭思希芭。
接着就是一声巨响。如此美丽的亮光居然伴随着如此凶恶的声响,真让人难以相信。
“太可怕了!”芭思希芭一声惊叫,紧紧抓住了奥克的衣袖。伽百列转过身来,抓住她的胳膊,让半悬着的芭思希芭稳住身子。他正这样扭着身子时,又闪过几道亮光,山坡上那棵高大的杨树像是被人用黑墨画到了谷仓的外墙上。那是树的影子,被西边的闪电映到墙上去的。
又一道闪电。此时芭思希芭已经到了地面上,又扛起了一个捆子。面对着耀眼的闪光和隆隆的雷鸣,她毫无畏惧的神色,重新爬上了垛子。接着,四处寂静无声,有四五分钟,伽百列匆忙地将一根根铺草杆插进麦垛时的沙沙声听来十分清晰。他刚以为暴风雨的危险过去了,立刻又有一阵强光爆发出来。
“抓紧了!”伽百列边从她肩上接过芦苇捆,边紧紧抓住她的胳膊。
天裂开了口子,真的。这样的闪电人们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没能立刻意识到它那无法表述的危险,能觉察到的只有它那无比壮观的美。闪电同时从东、西、北、南四面一跃而起,简直就是一场死神之舞。天空中出现了无数骷髅的形象,那蓝荧荧的火光就是那根根骨头——舞着跳着,奔着跑着,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混乱状态中相互交织起来。这其间夹杂着一条条上下扭动的绿蛇,再往后去,就是一大片稍暗一些的光。从隆隆作响的天际的每一部分,都传来可以称为叫喊的声音,因为虽说它同一般的叫喊并不一样,可从本质上说,还是比人世间任何声音更像是一声叫喊。就在这时,天上有一道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亮光落到伽百列的那根铁杆顶端,还没等人看清楚,它便顺着铁杆往下冲来,冲过铁链,钻进地里。伽百列的眼睛几乎要被弄瞎了,他能感觉到芭思希芭的胳膊在他的手中颤抖——这样的感觉对他来说又新鲜又令人激动。但是在这狂怒的宇宙面前,爱情也好,生活也好,凡是人间的一切,都显得细小而微不足道。
奥克几乎来不及把这些思绪整理成有条理的思想,芭思希芭帽子上的红羽毛在闪电下发出的奇怪的光色,上面提到的那棵大树像着了火似的发出炽热的白光,这一切他都来不及细看了。在这片可怕的声响中,又新响起了一声雷鸣,与方才的响声交织在一起。这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响,粗暴地、毫无怜悯之心地砸将下来,无情地砸在他俩的耳膜上,并没有远处雷声那种像擂鼓似的隆隆不绝的震荡感。借着从大地各处和头顶上方宽阔的穹隆反射出的光亮,奥克看见那棵树高大笔直的树干从梢到根被劈开了,一大圈树皮被剥掉。剩下的半棵树还站着,表面裸露,像是被人用白色画了一道痕迹。闪电击中了大树。空气中充满着硫黄味。接着,一切都安静下来,黑得像欣嫩谷 的岩洞。
“差点就没命了!”伽百列匆匆说道,“你还是下去吧。”
芭思希芭没有作声,但伽百列能听见她有节奏的喘气,她身边的芦苇捆也随着她惊跳的脉搏一阵阵有节奏地沙沙作响。她下了梯子,奥克转念一想,也跟着下去了。四周一片黑暗,再好的眼睛也无法看见任何东西。两人在垛子下一动不动地站着,肩并着肩。这时候,芭思希芭看来只想着天气,而奥克只想着她。最后,他开口说道:
“不管怎么说,这场暴风雨好像是过去了。”
“我也这么想,”芭思希芭说道,“虽然还有不少的闪电,瞧!”
天空现在满是不停的光闪,频繁的闪电融成一片没有间断的亮光,好像一下接一下地敲击一面锣,那声音就连成了一片一样。
“还好没事。”奥克说道,“真不懂怎么会不下雨。不过倒是得感谢老天,这样对我们可太好了。我现在再上去。”
“伽百列,你对我太好了,我不配你这样对我!我要留下来给你做帮手。啊,其他人为什么一个都不在这儿!”
“他们要能来,早就来了。”奥克说话时的语气有些犹豫不决。
“哼,我全知道——全知道。”她说着又慢慢补充了一句,“他们都在大谷仓里睡着呐,醉醺醺的,全睡着了,我丈夫也在其中。就是这么回事,对不对?别以为我是个爱害羞的女人,什么话都听不得。”
“我说不准。”伽百列说,“我要去看看。”
他说着穿过麦场,去了谷仓,把芭思希芭一个人留在那里。他透过门缝朝里面张望。一切都隐没在黑暗之中,同他离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屋里也同样能听见一阵阵有节奏的打鼾声。
奥克觉得脸颊上吹来一股热气,猛一转身。是芭思希芭的呼吸——她跟着他过来了,也在往门缝里张望。
伽百列想尽力避开眼前不愉快的话题,便小声说道:“小姐——噢,夫人,要是你跟我回去,帮着再递几捆,反倒更节省时间。”
奥克说着又走了回去,爬上垛顶,离开梯子,继续堆起麦挆来。芭思希芭跟着爬了上去,不过没扛芦苇捆。
“伽百列。”她叫道。那声音有些古怪,又很引人注意。
奥克抬起头看看她。自刚才离开谷仓,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闪电渐渐弱下去了,但依然发出柔和而连续的微光,在对面暗黑天空的背景上,高高地映出了一张大理石般的脸。芭思希芭几乎就坐在麦垛的最高处,双脚缩在身体下面,搁在梯子最顶端的横档上。
“夫人,我在这儿。”他答应道。
“我想,那天晚上你见我赶车去巴斯,一定以为我就是去结婚的吧?”
“我是后来才这么想的——开始并没有。”奥克回答道。这么突然地进入一个新话题,使他多少有些吃惊。
“而别人也是这么想的吧?”
“是的。”
“你怪我了,是吗?”
“唔——有点儿。”
“我知道会这样。现在,我觉得你的看法不错,有些事我想解释一下——自从我回来就想对你解释一下了,可你总是那么严肃地看着我。我要是死了——也许我不久就要死的——而你仍然对我抱着误解,那太可怕了。你听着。”
伽百列停下了手里的活,沙沙声也停下了。
“那天晚上我赶到巴斯去,完全是想去结束我同特洛伊先生的关系的。我到了那里之后,没想到发生了一些事情,结果我俩就结了婚。好了,现在你的看法是不是有点改变了?”
“有一点。”
“看来,我还得多说几句,反正也已经开了头,而且也没什么害处,因为你从来就没幻想过我爱你,也不会认为我说这话,除了刚才提到的那个目的,还会有别的目的。唉,在那个陌生的城里,我孤身一人,马也跛了。后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明白,这样独自跑出来见他,一定会惹得流言四起。但是,我正要离开他时,他突然说那天他看见一个比我更漂亮的姑娘,说我别指望他能坚持多久,除非我立刻成为他的……我又伤心又烦恼……”说到这里芭思希芭清清嗓子,略停了一下,好像要鼓足了气。“就这样,我又嫉妒又担心,就立刻嫁了他!”她不顾一切地低声把话一口气说了出来。
伽百列没作声。
“这不是他的错,因为他说看见过别人,这完全是真话。”芭思希芭迅速补充道,“好了,我不想听你对此事发表一句评论——真的,我不许你评论。我只是想让你了解我被大家误解了的那件事情,免得有一天你再也不可能知道——还要我扛几个捆子来吗?”
她说着下了梯子,活儿又干开了。伽百列很快就注意到,女主人上上下下的动作没有刚才那么利索,于是便用母亲般温和的语气对她说:
“我看你还是回屋去吧,你累了。剩下的我一个人干就成。风要是不转向,雨就可能下不下来。”
“要是我没用了,我就回去。”芭思希芭的声音有些萎靡不振,“可是,但愿你不会遇上什么生命危险!”
“不是你没用了,而是我不想让你再这样累下去。你干得已经很不错了。”
“可你干得更多啊!”她语气中充满感激之情,“谢谢你对我这样忠心,伽百列,我一千遍地谢谢你!晚安——我知道你是在为我尽你最大的努力。”
芭思希芭的身影在夜色中渐渐消失了。奥克听见她进门后门闩落下的声音。现在,奥克边干活儿边出了神,脑子里转着她刚才的一席话,思索着女性心理中的矛盾之处,正是这样的矛盾,使芭思希芭今晚对他说话时如此热情,而她没结婚时对他说话,本可以想怎么热情就怎么热情,她却从未有过这样的表现。
他正在遐想,马车棚顶上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那是屋顶上的风向标在转动。风向这一变,就预示着一场灾害性的大雨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