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八月底的一个晚上。芭思希芭做已婚女人的经历还不算长,天气依然干燥闷热,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上威瑟伯里农场的麦草垛场上,抬头看着月亮和天空。
这个晚上让人感到极不舒服。从南方来了一股燥热的微风,慢慢地吹拂着高耸物体的上端。天空中团团浮云在飘游着,其方向正好同另一层云朵成直角,而这两层云朵,走的都不是下面那股微风吹来的方向。月亮透过层层云朵,呈现出惨白的金属光泽。田野上一片灰暗,到处都是一个颜色,就像是透过有色玻璃看到的景色。这样的夜色里,羊儿首尾相接地直往家走,乌鸦乱飞乱叫,马儿也怯生生、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
快要打雷了。根据其他的迹象判断,打雷之后很可能就是一场久落不停的大雨,标志着干旱天气要结束了。再过不到十二个钟头,现在的收获场景就将成为既往之事。
奥克看着那八个没有任何遮盖和保护的大垛子,心里一阵不安。这八个沉甸甸的大垛子,堆的是农场当年大好收成的一半。他朝谷仓走去。
现在在妻子屋里发号施令的特洛伊把这一晚定作举行丰收晚宴和舞会的日子。奥克越走近谷仓,那一片小提琴和长鼓的声音,还有许多只脚有节奏地踏着吉格舞步 的声音就听得越清楚。他走到一扇大门前,见门没有关严,便透过门缝向里边望去。
谷仓的中央和一头,所有碍事的东西都搬走了,这块搬空了的场地大约有整个谷仓的三分之二大,很适于聚会,剩下三分之一,用厚帆布隔开,那里高高的燕麦堆直冲房顶。一簇簇、一圈圈的绿叶装点着四周的墙壁、屋椽和临时挂起来的吊灯。正对着奥克,搭起了一张台子,上面放着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三个提琴手坐在那里,边上站着个神情亢奋的人,头发竖得笔直,汗流满面,手中的长鼓不停地颤动着。
一轮舞毕,场地中央的黑橡木地板上又站好了成对成双的人们,准备跳下一轮。
“夫人,但愿我没有冒犯你,我想问问下一个舞你想跳什么?”第一提琴手问道。
“跳什么都一样。”芭思希芭声音清亮地说道。她正站在屋里的一头,在一张放满了酒杯和各种吃食的桌子后面,看大伙跳舞。特洛伊懒懒地靠在她身边。
“那好,”提琴手说道,“那我就斗胆提议,最合适的曲子就是《士兵的欢乐》——一位勇敢的士兵嫁到农场来了——我的孩子们,各位先生们,是不是这样啊?”
“就来段《士兵的欢乐》。”大伙一起嚷了起来。
“谢谢各位的夸奖。”中士快活地笑着,拉起芭思希芭的手,走到了舞列的前头,“虽然我已经从女王陛下的骑兵第十一龙骑兵队中退役,到这儿来恪尽新的职责,我也一定要在精神上永远做一个士兵,一辈子做个士兵。”
大伙开始跳舞了。对于《士兵的欢乐》这首舞曲的优点,不可能也从来没有过第二种意见。威瑟伯里及其周围地区爱好音乐的人们都注意到,这首曲子经过跳舞者三刻钟雷鸣般的跺脚之后,对人们的脚跟脚尖依然具有强大的激发力,远超过许多曲子开始时的那种力量。《士兵的欢乐》还有个迷人之处,那就是,它略经改动之后配上了前面提到的那面铃鼓,鼓手对恰到好处的各种抽搐、扭动、摆体,以及一些必需的狂热举动十分在行,把这些用完美的鼓点咚咚地一敲,那鼓可就绝不是什么难登大雅之堂的乐器了。
狂热的曲子结束了。低音提琴奏出了一段有如火炮轰鸣般响亮而优美的D大调乐曲,伽百列立刻推门进去了。他躲着芭思希芭的视线,尽量往乐台前靠过去。特洛伊中士此时正坐在台上,喝着加了水的白兰地,而其他所有的人喝的无一例外都是淡果汁酒。伽百列要想挤到中士面前同他说话实在很困难,于是他让人传了个口信,让特洛伊下来一会儿。中士回话说他不能去。
“那就请你告诉他,”伽百列说道,“我来只是要告诉他,一场大雨很快就要来了,告诉他得赶紧采取措施保护麦垛。”
“特洛伊先生说不会下雨的,”传口信的人回来对他说,“还说他不能过来同你谈这样鸡毛蒜皮的事。”
同特洛伊相比,奥克此时的神情十分忧郁,就像是煤气炉边的一支蜡烛。他转身走了出去,心里惴惴不安。他想就此回家,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对谷仓里的事没有一点心绪。走到门口,他停了一下。特洛伊正在讲话。
“朋友们,今晚我们庆祝的不仅是丰收入仓,这也是个结婚宴会。不久前,我幸福地把这位女子、你们的女主人领上了圣坛,直到现在,我们才有了把这件事在威瑟伯里公布于众的机会,为了使庆祝会更加圆满,为了让大伙能高高兴兴地上床睡觉去,我让人拿来了好几瓶白兰地和好几大罐热水。让那只三倍大的酒杯在所有客人手中传个遍。”
芭思希芭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仰起苍白的面孔,恳求道:“别——别给他们——弗兰克,请你别给他们!那会害了他们的。他们喝得已经够多了。”
“是的——咱们不想喝了,谢谢你。”有一两个人说道。
“呸!”中士的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他抬高了嗓音,好像有了一个新主意。“朋友们,”他说道,“我们要把女人全都请回家去!她们该睡觉去了。然后,咱爷们痛痛快快乐个够!哪个男人要是装孬,让他们到别处去找份冬天干的活儿吧。”
芭思希芭愤然离开了谷仓,女人和孩子也都跟着她走了。那几个奏乐的,觉得自己并不是来“作陪的”,也悄悄溜到弹簧马车前,套上了马。这样,谷仓里就剩特洛伊和在农场上干活儿的男人了。奥克又待了一小会儿,以免不必要地让人觉得自己不高兴;接着,他也站起身来,准备悄悄离开。中士在他身后友好地责备了一句,怪他为什么不等着再喝一轮格罗格酒。
伽百列朝自己的家走去。走到门前,他一脚踢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软软的、胀胀的,感觉蒙着一张皮,像拳击手套那样。那是只硕大的其貌不扬的癞蛤蟆,正横穿过路面。奥克拾起蛤蟆,心想要不要把它弄死,省得它痛得如此受罪。可他发现,这蛤蟆并没有受伤,便又把它放回到草丛里去了,他明白万物之母派这蛤蟆出来的意思。很快,又一个征兆来了。
他进了屋,划亮一根火柴,发现桌面上有一道闪闪发光的痕迹,好像有人在桌上用清漆轻轻地划了一个道道。奥克的目光紧随着这道蜿蜒蛇行的痕迹到了另一端,看见一只极大的棕色鼻涕虫,这种鼻涕虫通常都待在园地里,可今晚不知为了什么原因,爬到屋子里来了。这是大自然给他的又一个迹象,告诉他要为恶劣天气做准备。
奥克坐下来,左思右想了差不多一个钟头。这期间,两只草顶屋里常见的黑蜘蛛从屋顶上晃晃悠悠挂下来,最后落在了地上。这使他猛地想起,在这种事情上,有一种迹象他是绝对不会搞错的,那就是羊的本能反应。他立刻走出家门,跑过两三块庄稼地,朝羊群奔去。他爬上一处篱笆,仔细打量着羊群。
羊都挤在围栏另一头的荆豆丛边,第一眼就能见到的异常现象是,奥克的头突然从篱笆后探出来时,羊群并没有慌乱,也没有四散跑开。此时它们一定见到了什么比人更使它们惊慌的东西。但是这还不是最令人注意的特征,更奇怪的是,所有挤在一起的羊,尾巴无一例外地都朝着暴风雨眼看就要袭来的那半片天空。里圈的羊紧紧挤缩在一起,外圈的羊则呈辐射状散布开。从整体上看,就像凡·戴克式 花边的领子,而那一丛荆豆就是穿衣人的脖子。
这情景足以使他对自己原先的看法充满信心。他明白自己是对的,而特洛伊则完全错了。自然中所有的东西都异口同声地说,变化就要来了。可是,这一切无言的表示,有两层意思是明白无误的。很显然,会有一场暴风雨,接着就是阴冷的雨水连绵不断。那些在地上爬的东西对后面的那场连绵阴雨似乎早料得一清二楚,可对插在前头的那场暴风雨却了无知觉;而那群羊,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很敏感,却根本想不到后面会接一段阴雨天气。
两种天气如此交织在一起,是极不常见的,这就更使人担心了。奥克回到了麦垛场上。那里一切都处于平静之中,锥形的垛顶直冲暗黑的夜空。这儿有5垛小麦,3垛大麦。这些小麦要是脱了粒,每垛大约能打30夸脱,而大麦则至少能打40夸脱。奥克在心里暗暗计算着这些收成对芭思希芭,以及对所有的人,意味着多大的价值:
5×30=150夸脱=500磅
3×40=120夸脱=250磅
总计:750磅
750磅上好的麦子——够人和牲口吃的了。难道因为一个女人的三心二意,就能冒险让这么一大堆麦子的一大半被糟蹋掉?“绝不能!我一定要设法阻止!”伽百列说道。
这就是奥克摆在自己面前的理由。可是人本身,就像一页多层手稿 ,在一层明显的文字下面,还另有一层文字。很可能,在奥克这层出于实用而做出的考虑之下,还另有一层金子般闪闪发光的意思:“我要尽我最大努力去帮助我曾热恋过的女人。”
他回到谷仓,想找几个帮手,当晚就把麦垛盖起来。谷仓里寂静无声,要不是一道昏黄的光线透过折叠门的节孔射出来,他准会相信这里已经宴罢人散,便打算返身离去了。节孔里的那束光,同外面荧荧的绿白色相比,更显出藏红花似的橘黄颜色。
伽百列朝里面一看。一幅异乎寻常的图景进入他的眼帘。
裹在常青树叶丛中的蜡烛已经烧到了托子,有几丛绕着蜡烛的树叶已经被烤焦。好几支烛灯已经熄灭,其余的青烟缭绕,散发着阵阵难闻的气味,烛油一串串往地板上掉。所有在农场上干活儿的人都东倒西歪,躺在桌肚里的,靠在椅子边的,什么姿势都有,就是没有站直了的。一个个垂着脑袋,头发往下挂着,看上去全像是扫帚和拖把。这一大群人中间,特洛伊中士那一身鲜红的军服特别显眼,他瘫靠在一把椅子上。科根仰面朝天,张嘴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呼噜,还有几个也一样。这群平躺在地上的人一起发出的呼吸声,就像在伦敦远处就能听见的那种低沉的嘈杂声。约瑟夫·普尔格拉斯像只刺猬似的蜷着身子,像是要把大部分身体都藏起来,在他身后,隐隐约约能看见威廉·斯莫贝里一小部分的身体。酒杯还在桌子上,一只水罐被打翻了,一道细小的水流顺着长条桌的中央淌着淌着,极为精确地滴在毫无知觉的马克·克拉克的脖子里,那不紧不慢的水珠,就像是从岩洞的钟乳石上落下的水滴。
伽百列朝这群人看看,绝望了。这些人当中,除一两个以外,就是农场上全部的壮劳力。他立刻明白,要想在当晚或第二天早晨抢救那些麦垛,非得靠自己的这双手了。
从科根的背心下面传来叮叮两声,那是他的表在敲两点整。
奥克走到斜躺着的马修·穆恩身旁,推推他。给屋顶铺草的力气活,通常都是马修干的。这一阵推,根本不见效。
伽百列对着他耳朵喊道:“你的铺草锤、垛叉和插板都放在哪里?”
“在垛架下面。”穆恩机械地回答,像一个巫师在不知不觉中做出的迅速反应。
伽百列松开手,穆恩的脑袋像只碗似的落在了地上。他接着来到苏珊·塔尔的男人跟前。
“库房钥匙在哪里?”
没有回答。他又问了一遍,结果没有两样。对苏珊·塔尔的男人来说,夜里有人朝他大声喊叫,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这同对马修·穆恩喊叫不一样。奥克把塔尔的脑袋放回屋角,转身走开了。
说句公平话,这一夜的欢宴把他们弄到如此不像话,让人见了十分难受的地步,也实在不能太责怪这些人。是特洛伊中士手举酒杯,竭力坚持说喝酒才能使他们亲如一体,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拒绝他的要求就显得太没礼貌了。这些人自年轻时候起,就从没喝过比果汁酒或淡啤酒更烈的酒,所以,这样大约一个钟头喝下来,大伙无一例外地全喝倒了,虽然往常并不会这样,这次却也难怪他们。
伽百列非常沮丧。这样的狂喝痛饮,向这位固执而迷人的女主人展示了一个恶兆。可对女主人本人,这位忠实的人心里现在还觉得她就是一切可爱、美好而又让人无从得手的东西的化身。
他吹熄了快要熄灭的蜡烛,免得大谷仓有什么危险,接着关上门,留下那些无忧无虑地沉睡着的人,回身又走进了孤独的夜色中。一阵热乎乎的微风,就像是一条张着嘴要把大地一口吞掉的巨龙呼出的气息,从南边向他拂来,而北边紧随着风腾起一片形状怪异、狰狞可怖的云团。那云团升得很不自然,人们甚至可以想象是下面有什么机器把它高高举上天来的。这时,那些散碎的云块好像被那团乌云吓坏了,飞回到东南角的天际,就像一窝被妖怪盯着躲进巢去的小鸟。
在回村的路上,奥克朝拉班·塔尔卧室的窗子扔了一块小石子,指望苏珊会打开窗子,但没有动静。他又绕到后门,后门没锁,是准备让拉班回家用的。他走了进去,来到楼梯脚下。
“塔尔太太,我来拿谷仓的钥匙,去拿盖垛布。”奥克说话的声音十分洪亮。
“是你吗?”苏珊·塔尔太太半睡半醒地问道。
“是的。”伽百列答应着。
“快上床来,你这个拉门闩的坏蛋,就这样把人吵醒啊!”
“我不是拉班——是伽百列·奥克。我来拿库房钥匙的。”
“是伽百列!你干吗要装成拉班的样子?”
“我没装。我以为你是说……”
“你就是装了!你来干什么?”
“拿库房的钥匙。”
“拿去吧。挂在钉子上呢。这么晚了还来打扰女人家,真该……”
伽百列没听她滔滔不绝地数落完,便拿过钥匙。十分钟后,人们就会看见他单枪匹马地拉着四块大大的防水布来到垛麦子的场地,很快就有两垛财富被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每一垛上都盖了两块防水布。两百磅财富保住了。小麦垛子还剩三个,可雨布没有了。奥克往垛架下面看看,找到了一把叉子。他爬到第三垛财富的顶上,开始干了起来。他把顶上那层麦捆子一个压一个斜靠起来,麦捆之间再填满散开的麦秆。
到现在一切都还顺利。奥克这一下急中生智,芭思希芭的小麦至少在一两个礼拜里是安然无恙了,当然,得没有什么太大的风。
接下来是大麦垛。只有按部就班地垒一下才能保住这几个垛子。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月亮消失了,再也不会重新露面。这是交战前使节的撤离。夜色苍凉,像得了重病似的,整个天际慢慢掠过最后一阵热乎乎的微风,同人死之前的情形完全一样。整个麦场上听不到一丝声音,除了铺草锤柄的枯燥的砰砰声和锤声暂停时铺草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