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哈代(1840—1928)的《远离尘嚣》发表于1874年,是哈代第一部成功的长篇,也是他此后一系列以威塞克斯乡村为背景的优秀长篇小说中的第一部。这些小说包括《还乡》(1878)、《卡斯特桥市长》(1886)、《德伯家的苔丝》(1891),以及《无名的裘德》(1896)。这一系列作品反映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在英国农村城镇的社会、经济、道德、人伦、风俗等方面所引起的深刻而剧烈的变化,表现了现存道德观念和法律制度与这一变化之间的冲突,以及处于这一变化冲突间的“威塞克斯乡民”的惶惑和抗争。变幻莫测、无从把握的命运以及作为人的本能和感情之表现的爱情,是哈代作品中两个最主要的内容。
从基本情节看,《远离尘嚣》讲述的是一名女子和三个男人之间的爱情纠葛。年轻美貌、气性高傲的芭思希芭·埃弗汀来到威瑟伯里,继承她叔叔的农场。忠诚能干的伽百列·奥克对她一见钟情,但他直言不讳的求爱遭到了同样直言不讳的拒绝。奥克在羊群遭遇不测、经营彻底破产后,到芭思希芭的农场上当牧羊工。正当他以为又有机会接近心中的恋人时,一个家境殷实的农场主波德伍德闯了进来。波德伍德以火山喷发般的激情,一次又一次地请求芭思希芭接受他的“爱”,并要她答应嫁给他。芭思希芭在这样的求爱前面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一方面觉得自己并不爱这个男人,结婚一事根本无从谈起,可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对这件事负有责任(是她在情人节时漫不经心的一个玩笑,才使波德伍德误认为她对他情有独钟),不接受他的爱情从道德和良心上说不过去。于是她尽量拖延,允诺过一段时间后再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就在波德伍德暂时离开威瑟伯里的一段时间里,年轻英俊的中士弗兰克·特洛伊与芭思希芭相遇,两人似乎“一见钟情”。芭思希芭为特洛伊的外表所吸引,为摆脱被波德伍德苦苦追求的困境,又为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便立刻嫁给了特洛伊。然而,浪漫的爱情到结婚后便告终结。婚后的特洛伊对农场上的事几乎不感兴趣,对芭思希芭的关注也大为减退,最使他激动和向往的是赌赛马,为此他不惜大把大把地花掉芭思希芭的积蓄。而那位被特洛伊始乱终弃的姑娘范妮的死,则给芭思希芭和特洛伊的婚姻带来了沉重的一击,结果,特洛伊离家出走,芭思希芭生活在悲伤和痛苦之中。这时,传来了特洛伊在海湾游泳时溺水身亡的消息,农场主波德伍德得知后,立刻重新开始了对芭思希芭的“爱情攻势”,迫使后者答应,在当年的圣诞晚会上允诺他,六年内如果没有特洛伊还活着的消息,就嫁给他。然而,就在波德伍德几乎已确信芭思希芭一定会嫁给他的时候,特洛伊不可思议地出现在圣诞晚会上,彻底粉碎了他的美梦,也粉碎了他最后一点希望。狂怒之中,波德伍德开枪打死了特洛伊,自己则向警方自首。失去了丈夫的芭思希芭同时又面临着失去农场的可能,而失去农场就意味着走进贫民阶层。这时,一向忠诚的奥克来到她的身边,故事便以终成眷属这一传统的皆大欢喜的方式结束了。
《远离尘嚣》之所以成为哈代第一部极受欢迎的长篇小说,不仅因为其紧凑而扣人心弦的情节,也因为其中对威塞克斯乡村大自然一年四季景色的细致观察和独到描写,更因为在这些描写中,作者将对自然和人文景观的思考与描述,同社会历史和小说中人物命运的发展有机地糅合在一起,从而使故事情节和人物的所作所为同时又多少超越了哈代给他们规定的特定社会历史环境,拥有了相当广泛的意义。而小说中不时可见的发自“隐身叙述者”的评论,在有意无意地起着导读作用的同时,也使我们了解了作者对世事人伦的见解,这些见解许多都是闪烁着真知灼见的精辟论断和饱含生活阅历的经验之谈,当然也有由于时代和个人因素所致的误解和偏见。
这部小说通常被解读为一部田园悲喜剧,有悲剧的成分,但最终以喜剧结束,因为不管怎么说,奥克和芭思希芭的结婚还是众望所归的,不然,那些乡民便不会自发组织起来吹号拉琴,以示祝贺,更不用说答应择日去“闹新房”了。而作为小说两个主要人物的伽百列·奥克和芭思希芭·埃弗汀之间的恩怨离合,似乎就构成了这喜剧中的悲剧成分,并将悲剧导向了喜剧。
有不少评论者认为芭思希芭是小说的第一主人公,理由是她是唯一从头到尾都在情节中出现的人物,而且奥克、波德伍德和特洛伊三人的活动都是围绕她展开和发展的。然而,从小说试图向读者传达的信息来看,似乎奥克才是真正的主要角色,他体现了作者心目中理想人物的形象。这一点仅从他的名字上就有所暗示:“伽百列”在基督教神话中是“上帝的强者”的意思,他不仅是宣告施洗者圣约翰和耶稣降生的天使,还体现着人道精神,并主持自然界中的成熟过程。而小说中的伽百列,正是这样一个人物:坚韧不拔,处处为人着想,在农场和牧场上都是一把好手;他为即将毁灭的麦堆带去安全,为即将死去的羊群带去生命,为即将毁灭的人带去希望和幸福。而芭思希芭(拔示巴)在《圣经》中,是一个耽于感官享受的女人,被大卫王爱上,在丈夫被派上战场战死后,便嫁给了大卫王,上帝杀其子以示惩戒,后与大卫王生所罗门(事见《撒母耳记下》)。在小说中,芭思希芭的高傲和虚荣使她对奥克的真诚求婚不屑一顾,却被特洛伊的外表所迷惑,导致了一系列悲惨事件,把别人,也把自己推入了可悲的境地。而最后来拯救她的,恰恰是奥克。
人物性格的缺陷是导致小说中悲剧事件的原因之一。芭思希芭、波德伍德和特洛伊三人,性格上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当他们走到一起时,不愉快乃至悲剧就多少是不可避免的。不少评论者指出,芭思希芭的主要弱点就是她的虚荣心,其实这只是她的弱点之一,而且这虚荣心主要表现在她与特洛伊的关系上。她为特洛伊英俊潇洒的外表所吸引(这本身很难说有什么错),又对特洛伊所说要娶别的姑娘信以为真,在虚荣心和嫉妒心的双重作用下,她不假思索地嫁给了他,从而酿就一场悲剧。然而,从根本上支配着她的所作所为的,似乎应是她性格中表层的冲动和深层的传统之间的矛盾。她的确好冲动,而这样的冲动又常常能很方便地被理解为勇于向传统观念挑战。她可以出于冲动给什么人寄一张情人节匿名卡,可以出于冲动同某个人立刻结婚,也可以出于冲动威胁或真的把什么人给辞了。但事实上,由于她的冲动既没有真正的感情做基础,又没有超越乡村生活的局限的眼界来指引,她无法考虑到这一举动可能的结果,以及面对这样的结果时自己该如何行事。她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样的后果面前将是多么无能为力。换句话说,虽然她的冲动似乎表明她有意要同形形色色的束缚抗争,她性格深处的传统观念和善良却从根本上抽去了她赖以面对冲动所造成的结果的精神力量。因此,芭思希芭虽然经常显得十分自信和果断、敢说敢做,可事实上,她仍然不得不按自己、别人和社会有意无意为她定下的规矩行事。她可以不顾体统,趁夜去见情人,也可以不顾别人的议论和反对同特洛伊结婚,但是她却出于“内疚”而无法一口拒绝波德伍德那显然不切实际的求婚,更出于“名声”的考虑而在同特洛伊吵翻、在荒野里待了一个晚上之后,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家中。
如果说芭思希芭性格上的弱点是造成她生活中悲剧事件的内部因素,那么,农场主波德伍德和风流中士特洛伊的出现,则是小说女主人公的悲剧的外部因素。他们不仅造成了芭思希芭生活中的悲剧,也为自己定下了悲剧的结局。但波德伍德和特洛伊的性格,在本质上又是极不相同的。同全心为他人(特别是为芭思希芭)着想的奥克完全相反,波德伍德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为自己的考虑,就连他那些表面上看来十分慷慨的允诺(如要是特洛伊答应娶芭思希芭,他就给后者一大笔钱,等等),其出发点和归宿都是为了他自己。更可怕的是,情场上的他,生就的却是用于商场的头脑,任何东西在他眼里都成了冷冰冰的、完全现实的交易。他对芭思希芭一腔火山喷发般的激情,与其说是出于男女两性间感情上的相互吸引,不如说是出于他疯狂的物质占有欲,出于疯狂的自我陶醉、自我满足和自我欺骗的本性更为恰当。退一万步说,他对芭思希芭的激情,也只是走到了极端的一厢情愿,而这点,又是波德伍德同特洛伊的区别。在特洛伊和芭思希芭的交往中,读者的确能发现有相互吸引的因素,无论这相互吸引或被吸引的原因是多么浅薄和表面,两人间毕竟一度存在着一种浪漫关系和情欲上的互相需要。然而,虽然小说的作者安排下的情节发展似乎在告诉读者,完全建立在浪漫和情欲上的爱是不稳固的,根本不可能维持长久,因为这场仓促草率的婚姻很快就因特洛伊对死去的范妮姑娘所表现出的强烈感情而破裂,但是从根本上说,特洛伊和波德伍德两人之间的区别并不是表面上的一厢情愿和虽然是两相情愿但感情基础十分浅薄的问题,而是各自极端的自我中心意识的表现方式之间的不同。如果读者在波德伍德的激情中多少还能体会到一点真诚(虽然这真诚十分可怕)的话,在特洛伊身上就根本见不到一丝可以被称为真挚的东西。他抛弃范妮的借口是姑娘“耍弄”了他(范妮记错了举行结婚仪式的教堂而误了时间),而他对芭思希芭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一时兴起的冲动所致,调情多于爱情。即使当他对芭思希芭说范妮是他最钟爱的女人时,他真正想表达的其实只是对芭思希芭的厌恶;当他在范妮的墓前细心地栽花种草,似乎在寄托自己对这位可怜的姑娘的“哀思”时,正如小说的叙述者指出的,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深沉的感情,只是需要满足自己的某种既定想法而已。
有些评论家注意到,哈代的作品中不可捉摸的命运常常在人物和情节的发展中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有人甚至认为哈代有浓厚的宿命论倾向。虽然这一说法在多大程度上能涵盖哈代的创作总体还可以探讨,但无常的命运至少在《远离尘嚣》这部早期作品中就已经在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了。当然,小说中的人物同时也受到了社会和观念方面的制约,他们的那些悲剧性事件多少可以归咎于时代、社会和观念,可命运的确在冥冥之中把故事中的人物戏弄了一番。一生勤奋、谨慎、能干的奥克,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羊群会让自家的牧羊狗给统统撵跌下了那个可怕的石灰坑,弄得他家产全空,沦落到要到招工集市上去看人眼色的地步;芭思希芭在和侍女一起抛钱币以决定该把情人节匿名卡寄给谁的时候,更想不到这看似随便的举动会把她后来的生活几乎推进悲剧的深渊,而她在许多场合下的言谈举止,给人留下的印象和造成的结果,几乎都是她根本没有想到或是不愿看到的;而波德伍德,则完全可以说是被命运捉弄的牺牲品。当他把全部的感情、思维、力量、财产都投进为获得芭思希芭的一句允诺而做的努力中去时,当他所有的智慧、情绪、理智都告诉他他已经成功在握时,特洛伊的重新出现给这一切以毁灭性的嘲弄。命运对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给了他一个极大的嘲讽。当读者读完全书,掩卷反思这一切,会不可避免地想道:哈代是不是要告诉我们,人永远不可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人永远无法知道自己行为的后果,而命运又是那么神秘和善变,它超出了人的领悟和把握能力,只有像奥克那样具备了极其坚韧的意志,方能成为成功者。
文学评论界有一句名言,叫“有一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其实,这一千个读者要是有足够长的寿命的话,哈姆雷特的数目也许会大大超出这个数字。笔者翻译小说翻到一半的时候,对小说的意旨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受,同第一次通读《远离尘嚣》时的感受相去甚远,一个问题禁不住脱口而出:这难道不是哈代用小说形式写成的、以田园悲剧形式表现的《驯悍记》吗?难道芭思希芭不就是这部小说的唯一主人公,而小说从头到尾所展示的不就是一个向往和追求独立自主的乡村姑娘最终奋斗失败、理想破灭的过程吗?难道奥克、波德伍德、特洛伊不是在刚柔并用或你刚我柔,最后迫使芭思希芭“自愿”向男权社会的规习俯首就范吗?
如果读者细心看看芭思希芭和那三个男人间因爱情和婚姻而起的种种矛盾冲突,便不难看出,在同任何一个人的交往中,芭思希芭都是失败者。芭思希芭不是一个轻易就能对男人动真情的女子,可当她真动起情来的时候,她同特洛伊那场失败的婚姻明确无误地告诉读者,建立在情欲之上的爱情和婚姻是多么不可靠,尽管事实上,真正热烈的爱情是绝少不了情欲冲动的。情欲当然不是芭思希芭与波德伍德的关系的关键,因为即使后者似乎对前者有一腔火山喷发般的激情,这激情在多大程度上能被称为爱情还是大可怀疑的,更不用说芭思希芭根本就对此没有半点呼应。这一次,把芭思希芭推到失败者的位置的似乎是她性格上的弱点。面对波德伍德顽固而可怕的求婚,芭思希芭虽竭尽全力左推右挡,试图抗住波德伍德的强大压力,可她那点表面的果敢和坚定,很快就被自己的“良心”来了个釜底抽薪,使她节节败退,造成了圣诞晚会上的那场悲剧,而这表面看来是对她进行赞扬的“良心”一语,无非是以委婉的形式对她举止草率冲动的批评。
然而,笔者最为“钦佩”的,是“忍者”奥克那有意(这很可怕)或无意(这更可怕)的欲擒故纵。从收费公路上同芭思希芭相遇、被芭思希芭的年轻美貌所吸引开始,奥克便开始了将芭思希芭娶来做妻子的漫长历程。这不是简单的两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屋顶下的事,奥克不是波德伍德,他不会为芭思希芭将自己的全部时间、精力、财产都投进去,甚至到可以置自己一年的收成于不顾的地步;他更不是特洛伊,因为芭思希芭要强、有主见而对同她结婚顾虑重重,甚至因此而产生厌恶,继而离家出走,在决定是否要回家的时候,考虑最多的就是芭思希芭是否会因自己在戏班里干过而看不起自己。奥克娶芭思希芭,是要将她“改造”,使她抛弃自己的思想方法、生活态度和自主精神,并代之以奥克本人的思想方法和生活原则,一句话,就是要“驯”一下这位不太听话的“悍”姑娘。而《远离尘嚣》向读者所展示的,在一定意义上就是奥克“驯悍”的历程,在这一历程的终点,我们发现芭思希芭又一次成了失败者,而且是更彻底意义上的失败,因为这一次她是心甘情愿地让奥克“驯服”了。
奥克的“驯悍”始于求婚,可这次求婚遭到了芭思希芭很干脆的拒绝。像波德伍德和特洛伊一样,奥克并没有因为芭思希芭的拒绝而放弃要娶她为妻的愿望,可是奥克不是波德伍德,他面对的芭思希芭心底坦荡,没有“情人节匿名卡”的致命弱点,所以他没有也不可能像波德伍德那样用强烈的激情一步一步把芭思希芭逼得走投无路;奥克也不是特洛伊,既不具备后者风流哥儿的那种骑士作风,可以为获得芭思希芭欢心而俯身屈就或大献殷勤,更不具备特洛伊对芭思希芭所产生的强烈的吸引,但是,奥克具有极强的忍耐精神,具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力量,于是他开始以退为进。
由于他的羊群遭遇了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奥克掉进了生活的底层,不得不混迹于一大群到卡斯特桥招工集市上等待主人招雇的工人之中。当他最终被芭思希芭收下做羊倌时,两人的地位有主仆的天壤之别,婚姻看来是绝无可能的了。奥克对自己的位置似乎很满意,这毕竟给了他一个接近、了解芭思希芭的机会。两人间的第一次交锋出现在波德伍德在洗羊池边露面后,奥克对芭思希芭同波德伍德来往颇有微词,但却遭到了芭思希芭高傲的反唇相讥,并被解雇,胜券好像是握在了后者手里。可是,草场上一场突如其来的事变,任凭芭思希芭的傲气多高、虚荣心多重,她还是不得不听从其他帮工的劝告,亲笔恳求奥克不要对她见死不救。如果说,奥克的羊群遭灾把他推下了生活的谷底,芭思希芭的羊群遭灾则把她推下了意志的谷底,使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法离开奥克,这样就非常具有讽刺意味地把主仆位置颠倒了过来;而且从这时起,芭思希芭即使有把奥克赶走的愿望,她也无法像第一次那样明确地说出来,因为在她的潜意识中,她觉得自己再也离不开奥克了。
随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似乎把奥克从台前推向台后,有些评论据此认为不应把奥克看成小说的主要人物,其实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虽然奥克并没有直接插手芭思希芭先后同波德伍德、特洛伊的感情纠葛,而芭思希芭也似乎离奥克越来越远,但那一系列事件却实实在在地把芭思希芭逼上了非向奥克“投诚”不可的绝路。命运的讽刺在这里表现得极为明显:芭思希芭的自主意志在同特洛伊结婚一事上走到了顶峰,她似乎终于摆脱了奥克的影子,摆脱了波德伍德的纠缠,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可范妮的死却彻底粉碎了这一美妙的幻觉,她突然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极为可怜的地位,登上了高峰,而眼前是一条往下坡去的路。她并没有摆脱特洛伊。她离家在荒野里过夜,与其说是对家庭和特洛伊的反抗,不如说是她无法面对特洛伊,甚至害怕面对特洛伊所致;虽然有消息说特洛伊已溺水身亡,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改嫁,可她始终无法使自己真正相信特洛伊不会回来了,特洛伊的影子始终在她心头徘徊,影响着、决定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也没有摆脱波德伍德,反而让后者利用自己的弱点,把自己一步步逼着做出了违心的承诺,埋下了圣诞晚会上悲剧的种子。当她经历了这一切,已是心力交瘁之时,一抬头却发现以逸待劳的奥克就在眼前,而这时的奥克,眼睛里闪烁着的是渔翁得利的神情。当芭思希芭试图再次躲避奥克的求婚时,她发现自己错了,已经不会再有什么求婚需要躲避,要做的,就是跨出她曾经想跨但没有跨、而且目的也有所不同的那一步:亲自登门向奥克求婚。命运在这时似乎又跟小说人物开了个玩笑:奥克和芭思希芭的角色再次颠倒位置,提出要走的是奥克,求婚的却是芭思希芭,而这样的颠倒,从小说给读者的信息来看,似乎正是一种“复位”。奥克回到了他本身应处的主人位置,不仅是农场的主人,更是家庭的主人,芭思希芭也回到了她的本分:做一个顺从的漂亮妻子。奥克以他逆来顺受的坚韧精神,终于以退为进,出现在前台,对芭思希芭先纵后擒,完成了这幕《驯悍记》。一个具有独立自主精神的、向往做自己的主人的、不愿受男性束缚和压制的女子,就这样经过了一系列与人、与命运的抗争,最终“高高兴兴”地把自己全然交给了她曾经拒绝过、做过他主人的男人。此时,读者的耳边难免会响起《威尼斯商人》中波希霞在巴珊尼选中彩盒后的那段话:
……好在她天性温和,
愿意把自己交到您手里接受指教,
就当您是她的主人,统领和君王。
我本人和属于我的一切,现在我
都将它们转交给您:方才我还是
这大宅的主人,一众仆役的主子,
自己就是女王,可现在,就现在,
这堂皇大宅,这些仆人连我本人
都归您了,主公。……
婚后的生活会怎样?哈代没有继续往下写。终成眷属,就是人人盼望的大团圆结局了,这是悲喜剧结尾的程式。但是笔者十分怀疑,芭思希芭的天性是否真的就此彻底改变。在那个“生了一大堆孩子,我抬起头就能看见你,你抬起头就能看见我”的家庭生活中,芭思希芭的“满足”能持续多长的时间?当然,这只是《远离尘嚣》的一种读法,笔者无意用它来取代其他的诠释,但毕竟在远离尘嚣之地,不仅有生活的悲剧,更有女人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