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二天很早的时候——红日方升,晨露未退。各种各样的小鸟,刚开始喳喳地乱叫,将声音向清新的空气中散播出去,淡蓝色天空上,不时有一两片纤网般虚无缥缈的薄云,白日的亮光它们是根本挡不住的。这幅景色中,所有的亮光从颜色上说都呈黄色,所有阴影的外形都开始模糊起来。爬满那幢古老的庄园大宅的攀藤植物上,挂满了一串串沉重的水珠,后面物体的影像通过它们折射出来,好像是经过一面面小小的高倍放大镜。
钟敲五点之前,伽百列·奥克和科根就走过了村里的十字路口,一起下地去了。他们还不太能看清女主人的屋子,奥克却觉得自己看见那屋子楼上的一扇窗子打开了。两人的面前这时正好半掩着一丛生长多年的矮树,树上开始挂起了一簇簇黑色的果子。两人停下脚步,不急着从这藏身之地露出身去。
一个英俊的男子从窗里悠闲地探出身子。他朝东边看看,又向西面望望,样子挺像正在做清晨巡视。这人就是特洛伊中士。他那件红制服松垮地披在身上,扣子并没有扣,一副当兵的不紧不慢、怡然自得的模样。
科根一直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子,这时他先开口说话了。
“她同他结婚了!”他说道。
伽百列早就看见了这一幕,此刻他转过身去,没有回答。
“我看今天咱们会有消息的。”科根继续说道,“昨晚天刚擦黑,我就听见车轮子从我门前经过——那时你还在外面。”他说着转身朝伽百列看了一眼,“我的老天,奥克,你脸色怎么白成了这样,简直像个死人!”
“是吗?”奥克脸上闪过一丝微弱的笑容。
“快在门边上靠靠。我等你一会儿。”
“好,好。”
两人在大门边站了一会儿,伽百列没精打采地朝地上呆呆望着。他的思绪已飞向了未来,他似乎看见在那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有人会对现在的匆忙之举后悔不已。他们已经结了婚,这他是立刻就明白的。可为什么要做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我们已经知道,由于错算了路程,她去巴斯走得十分艰苦,知道她的马中途出了点毛病,也知道她花了两天多的时间才赶到那里。芭思希芭做事,向来不喜欢偷偷摸摸的。虽然她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她做事还是十分坦诚的。她会不会上了别人的当?这桩婚姻,不仅给伽百列带来了难以启齿的悲伤,而且使他十分惊讶,尽管前一个礼拜里他一直在怀疑,特洛伊和她在外面私会,很可能导致这样的结果。那天芭思希芭同莉迪一起不事声张地回来,多少打消了他的疑虑。正如令人难以觉察的、表面看来好像是静止的运动从本质上说同真正的静止有着很大的区别,奥克那同绝望难以区别的希望,同真正的绝望还是完全不同的。
不一会儿,两人朝那屋子走去。中士还在窗口张望。
“早上好,伙计们!”一见两人走过去,他便兴高采烈地喊道。
科根也回应了一句。“你不回他一句吗?”他问伽百列,“要是我就说声早上好——你根本不必把这句话当真,但礼貌还是要有的。”
伽百列很快就拿定了主意:既然木已成舟,尽量做出高兴的样子,这才是对他所爱的女人表现出的最大善意。
“早上好,特洛伊中士。”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可怕。
“这屋子太大太暗了。”特洛伊微笑着说道。
“嗯,也许他们还没结婚!”科根推测道,“也许她不在这儿。”
伽百列摇摇头。当兵的身子朝东转了转,阳光给他鲜红的军服涂上了一层金橙色。
“不过这可是幢不错的老房子。”伽百列回应道。
“是的——我看是不错,可是我在这儿,觉得有点像装在旧瓶子里的新酒。我的意思是,这些窗子都得打掉,这些旧的护壁板得刷上明亮些的颜色,或者索性就把这些橡木板全去掉,糊上墙纸。”
“我看那就可惜了。”
“唔,不可惜。有一次我亲耳听见一位哲学家说过,那时候的建筑师造房子时,艺术像是有生命的东西,他们根本就不管从前的建筑师造的是什么式样,就把房子拉倒了按自己觉得合适的方式加以改变。那我们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创造与保存走不到一块儿。’他说,‘收藏古董的人,一百万个也创造不了一种新风格。’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赞成把这个地方弄得更现代一些,这样,我们就能想快活时便快活了。”
这当兵的说着转过身,像是要使自己改善这屋子的主意更为明确,打量起屋子的内部来。伽百列和科根也打算动身走开了。
“噢,科根,”特洛伊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似的问道,“你知道波德伍德先生家里有没有人得过神经病?”
简想了想。
“我有一次听人说他的一个叔叔头脑有点不正常,不过到底怎样我就不知道了。”他回答道。
“这没关系。”特洛伊并没当回事,“好啦,这礼拜过些日子我会和你们一块儿下地的,不过我得先去处理几件事。好,再见吧。我们会像以前一样友好相处的。我可不是个傲慢的人,谁都不会觉得特洛伊中士很傲慢。不过,该怎样就得怎样,伙计们,接着,给你们半个克朗,为我的健康喝一杯去吧。”
特洛伊灵巧地一甩,金币越过屋前的空地,越过篱笆,向伽百列飞去。伽百列一躲,没让它砸到,弄得他很生气,脸都红了。科根眼珠一转,赶上前去,一把拾起正在地上蹦蹦跳跳的硬币。
“很好——科根,你留着吧。”伽百列不屑一顾地、几乎有些愤怒地说道,“至于我,我绝不要他什么礼物!”
“别做得太明显。”科根想了想说道,“你记住我的话,要是他真同她结了婚,他准会花点钱离开军队,到这儿来当咱们的主人啦。所以,就算你心里骂他‘讨厌’,嘴上还是说两句‘朋友’为好。”
“哼——也许最好是什么也不说,再多一点都办不到了。我不会溜须拍马,再说了,要是我非得对他百依百顺才能保住自己在这里的位置,那这位置肯定保不住。”
一个骑着马的人出现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其实他还离得很远的时候,他们就看见他了。
“波德伍德先生来了。”奥克说道,“不知特洛伊问那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科根和奥克朝农场主有礼貌地点了点头,暂时把脚步停下,看看他是不是来找他们的。发现波德伍德并不是冲他们来的,两人往路边一站,让他过去了。
波德伍德整夜都在同那可怕的伤心做斗争,现在还在斗着,而能说明这伤心的可怕程度的,只有他那张没有丝毫血色的脸,他额头和太阳穴上一根根鼓胀的青筋,还有他嘴角边一道道深深的纹路。马儿驮着他走开了,就连马的步子也表明它的主人内心是多么绝望。伽百列眼见波德伍德如此悲伤,自己的难受倒一时不那么厉害了。他看见那粗壮的身体笔直地坐在马背上,脑袋不偏不倚,两条胳膊垂在身体两边,帽檐平平的,马在往前走的时候,帽子连动都不动一下。奥克一直这样看着,直到波德伍德轮廓分明的身体一点一点在坡地那边消失。了解此人和他的经历的人们都明白,他这样一动不动,比彻底瘫倒更令人震惊。情绪和事实之间的冲撞此时已使他的内心感到了真正的痛苦。正如笑声中可以包含比眼泪所能表达的更可怕的内容,这位内心极度痛苦的人的一动不动,正表达着比放声哭喊更深沉得多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