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天快黑的时候,伽百列靠在科根家的院门边,四下打量着,准备回去休息了。
这时,像是有辆车沿着长满青草的小路悄悄过来了。从车上传来两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声音很自然,一点都没有故意压低的样子。奥克立刻听出,那是芭思希芭和莉迪在说话。
马车从他对面经过。是埃弗汀小姐的轻便马车,座位上坐着的只有莉迪和她的女主人。莉迪在问关于巴斯城的问题,她的同座心不在焉地胡乱回答着。芭思希芭和那匹马都显得十分疲倦。
看见她又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奥克感觉一阵放心,把其他的思绪都搁在了一边,完全沉浸在一种愉悦的感觉之中,关于她的让人揪心的传闻都忘记了。
他在那里望来望去,直到东边的天空和西边的天空再也无法加以区分,直到野兔开始大着胆子在昏暗的小丘旁跑来跑去。奥克正打算再站上半个小时,一个黑影从他身边慢慢走过。“晚上好,伽百列。”经过他身旁的人说道。
是波德伍德。“晚上好,先生。”伽百列应了一声。
波德伍德也消失在路的远处。不久,奥克就进屋上床去了。
波德伍德一直朝埃弗汀小姐的屋子走去。他来到屋前面,走近屋门,看见起居室里透出一缕亮光。窗叶没有拉下来,芭思希芭在屋里看着什么报纸或信件一类的东西。她背朝波德伍德。波德伍德走到门前,敲了敲,等着。他肌肉紧绷,眉头紧皱。
自从在到雅布里去的路上见过芭思希芭后,波德伍德就没离开过自己的园地。他情绪很糟,一个人默默地思考着女人的行为举止,认为他这辈子所接近的那一个女人的品质这就是所有女人的本性。想着想着,心里涌起了一股宽容,这就是他今晚出来的原因。他为自己那天激烈的态度感到羞愧,所以一听说芭思希芭回来了,赶紧过来,打算向她道声歉,请求她原谅自己。他以为芭思希芭是从莉迪那里回来的,至于她还去了巴斯,他就一无所知了。
他说要见埃弗汀小姐,莉迪的举动有点怪,不过他并没有注意到。莉迪转身进了屋,把他留在门口站着。莉迪一走,芭思希芭屋子的那扇百叶窗就拉了下来。波德伍德觉得那不是个好兆头。莉迪出来了。
“女主人说她不能见你,先生。”她说道。
农场主立刻就转身出了门。她还没有原谅他——就这么回事。芭思希芭既使他快乐又使他痛苦。初夏的时候,他还是位特别的客人,同她一起在那间屋子里坐过,可现在她竟连门都不让他进。
波德伍德并没有急着回家。此刻少说也有十点了,他有意在威瑟伯里的低地上慢慢走着,忽然听得有运货人的弹簧马车进村的声音。这辆弹簧马车常在威瑟伯里和北边的一个镇子间来回跑,车主是威瑟伯里人,他自己赶车。车现在就在他家门口停下了。系在车篷前端的灯照亮了一个穿着红制服、镶金纽扣的人,这人是第一个跳下车的。
“啊!”波德伍德自言自语道,“又看她来了。”
特洛伊进了车夫的屋子,上次他回乡时就是住这儿的。波德伍德突然间下定决心,赶紧回家去了。十分钟后他又转了回来,看样子像是要去车夫家见特洛伊。可他刚走到跟前,有人打开门走了出来。他听见这人对里面的那位说了声“晚安”,是特洛伊的声音。这就怪了,怎么一来就说晚安。不过波德伍德还是朝他紧走了几步。特洛伊手里提着个像是毯包一类的东西,他以前也提过这样的包,好像他当晚就要离开这个地方。
特洛伊上得坡来,加快了脚步。波德伍德迎了上去。
“特洛伊中士吗?”
“对——我是特洛伊中士。”
“刚从那边乡下来吧?”
“刚从巴斯来。”
“我是波德伍德。”
“噢。”
说这个字时用的语气,给波德伍德一个绝好的把谈话引入正题的机会。
“我想同你说句话。”他说。
“什么事?”
“谈谈住在这前面的那个女人——再谈谈那个被你伤害了的女人。”
“我看你未免有点荒唐了。”特洛伊边说边走着。
“听着,”波德伍德一步跨到他前面,“不管荒唐不荒唐,你非得同我谈谈不可。”
特洛伊从波德伍德的声音里听出了对方的决心,看看他健壮的身躯,又看看他手里提着的短棍。他想起来,时间已过了十点。看来是得对波德伍德尊重些。
“很好,本人乐意洗耳恭听。”特洛伊说着把包往地上一放,“不过你说话时轻点声,免得让那边农舍里的人或其他什么人听见。”
“好吧,你的事情我知道得太多了——范妮·罗宾同你好过。而且我敢说,这村子里除了伽百列·奥克,只有我知道这件事。你该娶她。”
“是这样。真的,但愿能够,可我办不到。”
“为什么?”
特洛伊一句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但他还是忍了忍,说道:“我太穷了。”他的口气变了。刚开始时,那口气还是魔鬼又能奈我其何的味道,现在却像个玩把戏的家伙。
波德伍德现在的情绪没能使他注意到别人语气上的变化。他继续说道:“我还是实话实说了吧。你听好了,我不说什么对错的问题,也不谈什么女人的名誉和羞耻,也不对你的行为发表什么评论。我只想同你做一笔交易。”
“明白了,”特洛伊说,“咱们在这儿坐坐吧。”
两人对面的树篱下正好有根树干横在那里,他们往上一坐。
“我已经同埃弗汀小姐约定了要结婚的,”波德伍德说,“可是你来了——”
“还没订婚吧。”特洛伊说。
“差不多就要订婚了。”
“要是我没出现,她也许会同你订婚的。”
“去你的那个‘也许’!”
“那就是说可能。”
“你要是不来,这时候我肯定已经——是的,肯定——被她接受了。你要没见她,你可能已经同范妮结了婚。听着,你这样同她调情,可你同埃弗汀小姐之间的地位差别太大,最后结了婚对你也没什么好处。所以我的要求是,别再玩弄她了。娶了范妮吧。我会让你觉得满意的。”
“你打算怎么办?”
“我给你很多钱。我要为她出一笔钱,还要保证你将来不会受穷。我会定个明确的数字。芭思希芭只是在同你玩儿,我说了,你太穷,配不上她。这一场大比赛你根本赢不了,别在上面浪费时间了,不如来一场小一点的、你明天就能赢的。提起你的毯包,转过身去,立刻离开威瑟伯里,今晚就走,我给你五十英镑。你告诉我范妮在哪里,她也会得到五十镑,好为婚礼做准备,结婚那天,她名下将会有五百英镑 。”
说这话的时候,波德伍德的声音明显表露出,他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利,而且他的目的和方法又十分站不住脚。他的举动已不再像早先那个坚定而自尊的波德伍德,他现在所采取的这个办法,要是早几个月,他自己也会觉得太孩子气,太愚蠢。他还是自由人的时候,我们发现他缺乏作为恋人时所拥有的一种巨大的力量,可那自由人多少还有点远见,在作为恋人的他身上就怎么也找不到了。有偏见就会心胸狭窄,而爱情虽然有感情的助阵,却使人的能力大打折扣。波德伍德就是一个过分的、极端的例子:他对范妮的情况和她现在何处一无所知,他对特洛伊能干出什么事来也一无所知,可他还是说了这样一通话。
“我最喜欢范妮,”特洛伊说道,“如果真如你所说,我得不到埃弗汀小姐,嗯,我收下你的钱,娶范妮,那岂不太好了?可范妮只是个女仆。”
“没关系——你同意我的安排吗?”
“同意。”
“啊!”波德伍德的语气显得轻松了一点,“特洛伊啊,既然你最喜欢她,干吗要到这儿来插一脚,破坏我的幸福?”
“现在我最爱范妮了,”特洛伊说道,“可是芭思希芭——埃弗汀小姐让我对她产生了感情,一时替下了范妮。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为什么这么快感情就没有了呢?那你干吗又到这里来了?”
“有很重要的理由。立刻就给五十英镑,是你说的吧!”
“不错,”波德伍德说,“给你——五十个金币。”他递给特洛伊一个小包。
“你什么都准备妥了——好像你算好我会接受的。”中士边说边接过小包。
“我认为你也许会接受。”波德伍德说道。
“你只是听我说了我会照安排去做,而我不管怎么说已经拿了五十英镑。”
“这我想过了,我觉得,即使你不是个诚实的人,总还是个——嗯,就说是精明的人吧,总不至于扔掉那可能得到的五百英镑,让一个对你极为有用的朋友变成你的死对头吧。”
“别说了,听!”特洛伊低声道。
前面的路上,传来一阵轻轻的、刚能听得见的脚步声。
“天哪,是她,”特洛伊说,“我得去见她。”
“她——谁?”
“芭思希芭。”
“芭思希芭——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出来!”波德伍德十分吃惊,口气立刻变了,“你干吗非要见她?”
“今晚她等着见我——我得去对她说,同她告别,照你的意思办。”
“我看根本没必要说。”
“这又没什么关系——我要是不去,她会在周围转来转去找我。我怎么对她说,你都能听见。我一走,这对你同她谈恋爱就有帮助了。”
“你好像在嘲笑我。”
“啊,怎么会呢。别忘了,要是她不知道我已经改变了主意,她准会更想念我,还不如让我告诉她我来就是要离开她的呢。”
“你能不能只谈这一点?我能不能听见你说的每句话?”
“一字不落。好了,坐那儿别动,替我拿着毯包,好好听着吧。”
轻轻的脚步声走近了,脚步不时有些停顿,好像走路人想听清楚什么声音。特洛伊吹了一个双声口哨,声音像柔和的长笛。
“到这个地步了!”波德伍德不安地低声喃喃道。
“你保证不作声的。”特洛伊警告他说。
“我再次保证。”
特洛伊走到路中间。
“弗兰克,最亲爱的,是你吗?”听口气就是芭思希芭。
“上帝啊!”波德伍德叹了口气。
“是我。”特洛伊答应着芭思希芭。
“你来得太晚了。”她的语气十分温柔,“是跟运货车来的吗?我听见他的大车进了村,可那有好大一会儿了,我差点以为你不来了,弗兰克。”
“我肯定要来的,”弗兰克说,“你知道我应该来,是吗?”
“是啊,我觉得你会来的。”她顽皮地说道,“弗兰克,真是太巧了!今晚我屋里除了我什么人都没有。我把他们都撵走了,谁都不会知道你来过你情人的闺房。莉迪想去她祖父家,对他讲讲她假日里的事,我就对她说,她可以明天再回来——那时你已经走了。”
“妙极了,”特洛伊说道,“天哪,我最好回去把包拿来,我的拖鞋、牙刷、梳子都在里面呢。你先回去,我去取东西,保证十分钟内就到你的客厅。”
“好。”她说着回身往坡上走去。
在这段对话进行时,波德伍德两片紧紧合在一起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他的脸上满是冷湿的汗珠。这时,他冲特洛伊走了过去。特洛伊朝他转过身来,提起包。
“要我对她说我是来和她分手的,说我不能娶她吗?”这当兵的语气充满了讥讽。
“不,不。等等,我还有话对你说——还有话呐!”波德伍德嘶哑地低声说道。
“瞧,”特洛伊说道,“我真是进退两难啊。也许我是个坏蛋——做事就爱凭冲动,一时兴起就干了本不该干的事。不管怎么说,我总不能同时娶两个人吧。而我有两个理由,应当选范妮。第一,总的说来我更喜欢她,这第二嘛,你让我觉得选她更值得。”
话刚出口,波德伍德就朝他扑了上去,一把卡住他的脖子。特洛伊只觉得波德伍德的手越卡越紧。这一招他着实没预料到。
“别急呀,”他费力地喘着气,“你这是在伤害你爱的人!”
“哼,你什么意思?”农场主问道。
“让我喘口气。”特洛伊说道。
波德伍德的手略松了一点,说道:“老天在上,我真想杀了你!”
“再毁了她。”
“拯救她。”
“啊,我不娶她,她怎么能得到拯救?”
波德伍德发出一声呻吟。他不情愿地松开双手,猛地把当兵的往树篱上推去。“魔鬼,你在折磨我!”他说道。
特洛伊像个皮球似的反弹了回来,差点要向农场主扑上去。不过他还是按下性子,满不在乎地说道:
“真不值得同你较劲。这样解决争端也未免太野蛮了。我马上就要离开军队,为的是同样的原因。现在芭思希芭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也清楚,杀了我你就犯了大错,是不是?”
“杀了你就犯了大错。”波德伍德耷拉着脑袋,机械地重复着。
“还不如杀了你自己。”
“这样好多了。”
“你明白这点,我很高兴。”
“特洛伊,让她做你的妻子吧,别按我刚才安排的做了。这么变化是有些可怕,但还是娶了芭思希芭吧,我放弃她了!她这样把灵魂和肉体全卖给了你,一定是真的爱上了你。倒霉的女人——上当的女人——就是你呀,芭思希芭!”
“那范妮呢?”
“芭思希芭是个有钱的女人,”波德伍德神情激动,心中有些焦虑不安,“而且,特洛伊,她能成为一个好妻子。是的,她的确值得你赶紧把她娶过来!”
“可是她主意太大——就不说脾气了,而我就会变成她可怜的奴隶。同可怜的范妮·罗宾在一起,我想怎么干就可以怎么干。”
“特洛伊,”波德伍德的口气像是在恳求他了,“要我干什么都成,就是别把她抛弃了。特洛伊,求你别抛弃她。”
“哪个,是可怜的范妮?”
“不,是芭思希芭·埃弗汀。好好爱她!对她温柔一些!还要我怎么向你说明,马上把她娶过去会对你多么有利呢?”
“我可不想用什么新的法子把她娶过去。”
波德伍德的胳膊痉挛着要向特洛伊挥过去,但他压下了本能,痛苦得像浑身散了架似的。
特洛伊还在往下说:
“我很快就交钱退役了,然后——”
“可我希望你赶紧结婚!这对你们俩都有好处。你们都爱着对方,这件事你必须让我来帮助你。”
“怎么帮?”
“嗯,这五百英镑的钱不给范妮了,给芭思希芭,让你可以立刻同她结婚。不过,她是不会要我的钱的。行婚礼那天我付给你。”
波德伍德这热昏了头的举动使特洛伊一愣,暗暗感到惊奇。然后他不在意地说道:“那现在我能得到些东西吗?”
“能,如果你要的话。不过我身边的钱带得不多。我没想到这一点,但是,我有多少就给你多少。”
波德伍德这时与其说是个醒着的人,不如说更像个梦游者。他掏出一个当钱包用的大帆布袋,在里面摸索着。
“我还剩二十一英镑,”他说道,“两张票子,一个金币。可是我得先让你签一份协议,然后才能同你分手……”
“把钱给我,咱们直接到她的客厅去,你愿意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我一定照你的意思办。但是不能让她知道还有这现金交易。”
“好的,好的,”波德伍德匆匆说道,“给你钱,你到我家去,咱们写个协议,安排好剩下的那笔钱,还有那些条件。”
“咱们先去她家。”
“为什么?今天晚上到我那儿去,明天同我一起去见主教代理。”
“但总得先同她商量一下吧,至少也得让她知道。”
“好吧,那就去。”
两人走上坡地来到芭思希芭屋前,站在门口。特洛伊说:“你在这儿等一下。”说着他打开屋门溜了进去,还留着道门缝。
波德伍德等着。不到两分钟,走道上出现了一点亮光。波德伍德这才看清,原来门是扣着链子的。特洛伊出现在屋里,手上拿着个烛台。
“怎么,你以为我会冲进屋去?”波德伍德不屑地问道。
“噢,不是。只是我喜欢万无一失。你来看看这个好吗?我给你照亮。”
特洛伊从屋门和门框间狭长的缝隙中递出一张报纸,把蜡烛凑近门缝。“就是这段。”他说着用手指点了点上面的一行字。
波德伍德看了看,读了起来:
婚告
威瑟伯里故医学博士爱德华·特洛伊先生之独子、第十一龙骑兵队中士弗兰西斯·特洛伊与卡斯特桥故约翰·埃弗汀先生之独女芭思希芭,于本月17日在巴斯之圣安布罗斯教堂,由文学士G.明兴牧师主持完婚。
“这就叫强中更有强中手啊,是不是,波德伍德?”话音未落,就是一阵低低的、充满嘲弄的笑声。
报纸从波德伍德的手中滑落下来。特洛伊还不住嘴:
“给五十英镑就娶范妮。好。再给二十一英镑,就不娶范妮娶芭思希芭。好。结果:我已经是芭思希芭的丈夫了。波德伍德,你这人怎么如此荒唐,老要在别人和他老婆之间插一杠子啊。还有句话。我这人虽然坏,还没坏到把女人的婚姻大事拿出来做买卖的地步。范妮早就离开了我,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到处找过她。再有句话。你说你爱芭思希芭,可你就凭别人一句话,就相信她已经不名誉了。这算什么爱!好了,我也算给你上了一课,把钱拿回去吧。”
“我不拿,我不拿!”波德伍德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不管,反正我不要。”特洛伊轻蔑地说道。他用纸票把金币一包,一起扔到路上。
波德伍德紧握着拳头朝他挥舞。“你这骗子恶魔!你这条黑心狗!我一定要惩罚你。你听着,我一定要惩罚你!”
又是一阵大笑。接着,特洛伊关上门,把自己锁在了里面。
那天整整一个晚上,人们都能看见波德伍德黑黑的身影在威瑟伯里的山坡和洼地上游荡,就像冥河边伤心地里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