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拜过去了,没有芭思希芭的消息,也没有人对她这种吉尔平式的游戏 作任何解释。
接着女主人给玛利安来了封信,说她在巴斯的事还没有办完,她还得留在那里,不过她希望再有一个礼拜就能回来了。
又过了一个礼拜。开始收燕麦了,所有人都来到地里,收获节 时分的天空万里一色。正午的空气在颤抖,人影短短的。屋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蓝肚子苍蝇在嗡嗡作响。屋外,人们在霍霍地磨着镰刀,割麦子的人一刀下去,笔直的烟黄色燕麦秆就重重地倒在地上,条条麦穗相互摩擦着发出咝咝的声音。要是有什么水滴落下来,不是人们水瓶水壶里的果汁酒,就是他们额头和脸颊上如雨的汗水。除此之外是一片干旱。
大伙正准备到篱笆边一棵大树的树荫下休息一会儿,突然,科根看见一个穿着蓝制服、衣服上钉着铜纽扣的人穿过麦地朝他们跑来。
“这会是谁呢?”他说道。
“但愿女主人没事。”玛利安说道,她正同几个女人扎麦捆(这个农场上,燕麦总是要扎成捆的),“可是今天早上我遇上了倒霉的兆头。我去开门锁,钥匙掉在石头地板上,断成了两截。钥匙断可是个吓人的凶兆。女主人要是在家就好了。”
“是该隐·鲍尔。”伽百列说着停下了正在磨的镰刀。
按照协议,奥克不必下麦地帮忙,可麦收是农民最紧张的时候,这麦地是芭思希芭的,他就去帮忙了。
“他穿上了最好的衣服。”马修·穆恩说道,“他手指上长了个疖子,不在家有几天了。他说了,反正他也干不了活儿,就放几天假吧。”
“这时候可真不错——时间太好了。”约瑟夫·普尔格拉斯边直直腰板边说道。他自己也像有些人那样,干活儿碰上这样的炎热天气,就随便找个小小的借口,歇上一会儿。该隐·鲍尔在工作日穿上礼拜天的服装出现在大伙面前,就是个极好的借口。约瑟夫又说:“上次我腿疼,读完了《天路历程》,马克·克拉克害个疖子,学会了玩四门奖 。”
“哎,我爸故意把胳膊弄脱了臼,好有时间去谈情说爱呢。”简·科根说着用衣袖擦擦脸,把帽子往后脖子一甩。他总想胜人一筹。
这时候,凯尼离这群割麦子的人已不远了。大伙看见他一手拿着一大片夹火腿的面包,边跑边咬上一口,另一只手挎着一个包袱。他走得近了,只见他鼓起嘴巴,拼命地咳嗽起来。
“好啦,凯尼!”伽百列板起脸说道,“叫你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跑得这么快,还要我讲多少遍?总有一天你非得憋死不可,该隐·鲍尔,你非憋死不可。”
“咳,咳,咳!”该隐回答道,“一小块食物跑错了地方——咳,咳!就这么回事,奥克先生!我去了巴斯,因为我的大拇指上长了个疖子。咳,我看见了——咳,咳!”
该隐刚一提到巴斯,大伙立刻扔下手中的镰刀、叉子,向他围了上来。不巧的是,那块行踪不定的食物碎屑并没有使他的叙述本领有任何长进,他接着又打了个喷嚏,从衣袋里掏出他的那块大表,举在眼前一左一右像个钟摆似的晃荡着。
“真的,”他的思绪飞向巴斯,眼神也随之跟了过去,“我算是见了世面啦——真的——我还看见了咱们的女主人——咳,咳!”
“这孩子真烦人!”伽百列说道,“你喉咙里怎么老是有东西出毛病,从来就不能把要说的话好好说完。”
“咳咳!瞧!奥克先生,你瞧,刚才是一只小飞虫飞进我的胃里去了,让我又咳了起来!”
“是啊,就是这样。你那嘴巴干吗老是张开着,你这个小坏蛋!”
“小虫子飞到胃里去太可怕了,可怜的孩子!”马修·穆恩说道。
“嗯,你在巴斯看见了……”伽百列提示道。
“我看见咱们的女主人啦,”年轻的羊倌继续往下说,“还有个当兵的,在一起走呐。两人越走挨得越近,后来就胳膊挽胳膊了,就像在谈情说爱呐——咳,咳——就像在谈情说爱——咳,咳!——谈情说爱——”他咳得喘不过气来,说话的线索也同时断了。这位消息的提供者朝麦地远近望望,显然是想从那里找点接上话头的线索。“就这样,我看见咱们的女主人和一个当兵的在一起——咳,咳!”
“这孩子真该死!”伽百列说道。
“我就是这样,奥克先生,没办法的事。”该隐·鲍尔略带责备地看着奥克,眼睛里都咳出泪水来了。
“让他喝点果汁酒——会让他的嗓子好受点。”简·科根说着提起那只大罐子,拔掉塞子,把罐口对准凯尼的嘴巴。约瑟夫·普尔格拉斯这时担心起来,凯尼·鲍尔再要咳得噎着了,后果不堪设想,而凯尼在巴斯的事儿,他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就我自己来说,我干什么事之前都要说一声‘上帝保佑’,”约瑟夫的语气并不夸张,“该隐·鲍尔,你也应当这样做。这能保你平安无事,也许哪天能救你一命,免得你噎死了。”
科根把酒一个劲地往受够了咳嗽之苦的该隐那张圆圆的嘴巴里倒,有一半的酒顺着罐边流掉了,碰到嘴边的又有一半淌在他脖子外面,流进喉咙的那一半又流错了地方,弄得他又是咳嗽又打喷嚏,把那些围着他的人罩在一层酒雾之中,阳光下一时好像挂起了一张雾幔。
“怎么这样打喷嚏!你这浑小子,怎么这样没规矩!”科根骂骂咧咧地收起了酒罐。
“果汁酒都灌到我鼻子里去了!”凯尼刚缓过气来就大声喊道,“这会儿又顺着我的脖子往下淌,淌到我长的那个可怜的疖子上去了,还弄湿了我亮闪闪的扣子和我最好的衣服!”
“这可怜的孩子咳成了这样,真倒霉透了。”马修·穆恩说道,“手上还长着这么个东西。羊倌,给他捶捶背。”
“我生来就是这样,”该隐无可奈何地说,“我妈说我只要情绪一上来,就容易激动!”
“是真话,是真话。”约瑟夫·普尔格拉斯说道,“鲍尔家的人都爱激动。这孩子的祖父我认得——真是个容易激动可脾气又很好的人,一举一动都像个绅士。他老是脸红,脸红,就像我一样——不过那可是我的一个毛病!”
“一点不是的,普尔格拉斯,”科根说道,“这正是你可贵的地方呢。”
“嘿——嘿!我可不想让人们对我议论纷纷的。”普尔格拉斯不太自信地喃喃道,“不过有些东西是我们生来就有的——这是真话。不过我还是不希望把自己的那点东西抖搂出去,说高尚也许并没有多高尚,只是我出生的时候,造物主把什么都准备好了,什么都慷慨地给了我……可是,约瑟夫,不要光芒毕露!你不得光芒毕露! 伙计们,这真是个奇怪的欲望,我是说不想抛头露面,不要别人的赞扬。不过山上的布道里有一篇开头就有一段记载,谦和的人可能也写在里面了呢。 ”
“凯尼的祖父可聪明着呐,”马修·穆恩说道,“他发明了一种苹果树,至今还用他的名字——早熟的鲍尔。简,你是知道的,是吗?他把夸伦顿嫁接到汤姆·普特上,再接上早熟苹果。他的确常到酒店去和一个女人不三不四地鬼混,不过嘛,他还真是个聪明的家伙。”
“好啦,”伽百列不耐烦了,“该隐,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女主人进了一个像公园一样的地方,那儿有长凳,有灌木丛,还有花。她和那当兵的手挽着手。”凯尼稳稳地往下说着,从伽百列的情绪变化中,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话在起着什么作用,“我看那当兵的就是特洛伊中士。两人在那里坐了有半个多钟头,讲了好多动感情的话,有一会儿她几乎哭得死去活来。两人走出公园时,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脸色白得像百合花。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就像一对好得不得了的男女。”
伽百列的眼睛眉毛都挤到了一起:“哼,你还看见了什么?”
“噢,都看见了。”
“白得像百合花?你肯定那是她?”
“是的。”
“那么,还看见了什么?”
“商店的大玻璃橱窗,天上好大的云彩,下了好大的雨,还有乡下的路旁一排排的老树。”
“你这个昏头昏脑的家伙!还能说些什么呀?”科根说道。
“让他说嘛,”约瑟夫·普尔格拉斯插了句嘴,“这孩子的意思是,巴斯那边的天和地同咱们这儿的没什么两样。听人说说咱们不熟悉的城市,很有好处的,所以,还是耐下心来听这孩子说吧。”
“巴斯那里的人啊,”该隐接着往下说,“从来不需要在屋里生火,除非是为了摆阔气,因为那里的水从地下冒上来就是热气腾腾的,拿来就能用。”
“这可是千真万确,”马修·穆恩说,“我也听其他走南闯北的人说起过。”
“他们别的什么都不喝,”该隐说道,“看他们大口大口喝热水的样子,好像喝得很开心呢。”
“呵,要咱们说,那种喝法也太不开化了,不过当地人也许不那么想。”马修说道。
“吃的东西是不是也像喝的水那样冒出来呢?”科根问道,眼珠直转。
“不是——我承认巴斯有一个缺点——真是个缺点。上帝只给了他们喝的,却没给他们吃的,这个缺点我是怎么也不能原谅的。”
“看来,那是个奇怪的地方,”穆恩认真地说道,“住在那里的人肯定也很怪。”
“你说埃弗汀小姐和那当兵的是手挽着手在城里走吗?”伽百列问道。他又加入到大伙中间来了。
“是的,她还穿着条漂亮的金色的丝绸长裙,镶着黑花边,那裙子放在那里,不用人腿撑在里面,自己也能站稳了。看了真惹人爱呐!她的头发梳得也好看极了。太阳一照到她的长裙和那当兵的红制服上,我的天哪!这两人别提有多美了。整条街上哪儿都看得见他们。”
“后来呢?”伽百列喃喃地问道。
“后来我进格里芬的铺子打靴钉去了,接着又去了里格的糕饼铺子,买了一便士的小饼——那是好几天前做的,不过又便宜又好吃,就是长了绿毛,不过还算好,不太厉害。我边吃小饼边走着,看见一个大钟,那钟面大得像个和面盘……”
“这同女主人有什么关系!”
“奥克先生,你别打岔好不好,我正要说呢!”凯尼不高兴了,“要把我惹急了,没准我又要咳嗽,那你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是啊——让他按自己的法子说吧。”科根说道。
伽百列无可奈何,只好按下性子,凯尼继续往下说:
“有好多好多漂亮的大房子,整个礼拜天天都有好多人,比威瑟伯里在圣临节后的礼拜二参加俱乐部慈善游行的人还多。我还去了那些大教堂小教堂。那牧师讲道讲得可好啦!真的,他跪下来,双手高高举起,手指上那几只金戒指在人们眼前直闪,意思是说,那是他靠自己出色的祈祷挣来的!真的,我要是住在那儿该多好!”
“咱们可怜的瑟得莱牧师可没那么多钱来买这样的戒指,”马修·穆恩若有所思地说,“可他倒的确是个大好人呐。我看可怜的瑟得莱一枚戒指也没有,连锡的或铜的都没有。要是有戒指,他在沉闷的下午往点着蜡烛的讲台上一站,那该是多美的装饰啊!但这不可能,可怜的人。唉,事情就是那么不平等。”
“也许他与众不同,不愿戴戒指。”伽百列阴沉着脸说道,“好了,这事就到此为止吧。凯尼,往下说——快点。”
“噢——牧师还留着新式的八字胡和长胡须,”这位旅行者作着生动的描绘,“看上去就像是高教会和非国教教会的信徒 。我想,我得一视同仁,管他是摩西还是亚伦 ,让所有聚集在教堂里的人都觉得自己是以色列的后代。”
“这么想对极了——对极了。”约瑟夫·普尔格拉斯说道。
“现在国内有两种宗教——高教会和非国教教会。我想,我得一视同仁,于是我上午去了高教会的教堂,下午去了非国教教会的教堂。”
“这孩子做事很恰当。”约瑟夫·普尔格拉斯称赞道。
“在高教会教堂里,他们祈祷的时候又是唱歌,又是崇拜各种各样的颜色;在非国教的教堂里,人们就是讲道,只崇拜过单调枯燥和粉墙一样清一色的日子。后来,我就再也没看见埃弗汀小姐了。”
“你干吗不早说呢?”奥克大声问道,他失望极了。
“啊,”马修·穆恩说道,“她要是同那家伙太亲热了,非吃后悔药不可。”
“她并没有同他太亲热。”伽百列愤愤地说。
“她聪明着呐,”科根说道,“咱们女主人那一头黑发底下的头脑明白得很,才不会发这个疯呢。”
“不过,他还不是个粗鲁无知的家伙,他受的教养不错。”马修·穆恩含含糊糊地说,“只是他太不安分,才去当了兵,这样的浪荡家伙,姑娘们还是挺喜欢的呢。”
“好了,该隐·鲍尔,”伽百列有些忐忑不安地问道,“你能不能发个大誓,说你看见的那个女人就是埃弗汀小姐?”
“该隐·鲍尔,你已经不是个吃奶的孩子了,”约瑟夫用这种场合下很需要的极为阴沉的口气说道,“你知道发誓是怎么回事。听好了,那可是一句可怕的证词,你说了,得用血来封上,先知马太 告诉我们,那誓言落到谁头上,就会把他碾成粉末。好,当着聚在这里干活儿的大伙儿,你能按刚才羊倌说的起个誓吗?”
“奥克先生,请别让我起誓!”凯尼边恳求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现在的处境让他精神上压力太大了,使他感到非常不安,“要我说那是实话,我可以说,但你要让我说那绝对是确凿无疑的,我可不能那么说。”
“该隐呵,该隐,你怎么能这么说话!”约瑟夫的神色很严峻,“要你以神圣的口气发誓,可你发誓的样子却像基拉的儿子恶棍示每,走一路骂一路的。 年轻人,呸!”
“不,我没有骂!约瑟夫·普尔格拉斯,是你想把一个可怜的孩子的灵魂给搅散了——就这么回事!”该隐说着哭了起来,“我的意思是,按常理应该是埃弗汀小姐和特洛伊中士,可是你非要我发誓说绝对是她,那也许就是别的什么人呢!”
“他嘴里什么也说不准。”伽百列说着回去干活儿了。
“该隐·鲍尔,你就等着倒霉吧!”约瑟夫·普尔格拉斯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
割麦的镰刀又一闪一闪地挥了起来,又听得见刚才那阵声音了。虽然伽百列并没故意做出心情轻松的样子,却也没让人觉得他特别无精打采。可是,科根很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当两人一起走到一个角落时,他说:
“伽百列,别对她太往心里去。她是谁的情人,与你有什么关系?反正她又不是你的情人。”
“我也正在这样劝自己呢!”伽百列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