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为了在波德伍德回来当面回复她那张条子时躲开他,芭思希芭动身去做一件她几小时前和莉迪约好了的事。两人和好如初以后,芭思希芭的伙伴得到了一个礼拜的假,去看看她姐姐。她姐姐嫁了一个日子过得挺红火的做围栏和饲料槽的工匠,住在雅布里过去不远的一片幽深可爱的矮榛树林里。安排是这样的:邀请埃弗汀小姐到那儿去一两天,看看这位林中人一些独出心裁的发明。
芭思希芭给伽百列和玛利安留了指令,要他们每晚别忘了上闩落锁,说完便出了大屋。一场雷阵雨刚过,及时地把空气冲洗得格外新鲜,让罩着大地的一切都淋了个澡,闪闪发亮,虽然外罩下面依旧干燥如常。凸起的河岸,低凹的洼地,到处都能闻到最为纯正的清新味道,似乎大地就散发着少女的气息。面对美景,小鸟们喳喳地唱起了欢乐的赞美诗。眼前的云层之中,有一处洞穴状的极为耀眼的光团,与周围的云形成强烈的反差,表明太阳就躲在附近,慢慢向它在仲夏时分所能到达的最西北的天边角落移动。
她已经走了差不多两英里的路程,眼看着白天一点点消退,心想,干活儿的时间正在悄悄融进思考的时间,后者又让位给了祈祷和睡觉的时间。突然,她看见自己急着想回避的人正从雅布里坡地那边向她走来。波德伍德一步步走着,脚步并不像惯常的那样——不紧不慢,却充满力量,让人觉得他思绪稳定——可现在,他的举动迷茫且迟缓。
波德伍德第一次明白了,女人拥有出尔反尔的特权,哪怕会就此毁了另一个人。他最希望的就是,芭思希芭不是那种易变的女人,而是个前后一致的姑娘,因为他觉得,虽然她对他并没有不假思索的爱,不会在想象中为他涂上斑斓的彩虹,这些品质却会使她的态度始终如一,最终接受他的请求。可现在,被击碎的镜子中折射出令人难过的图景,老调又得重弹了。认识到这一点,不但使他吃惊,更使他挨了重重的一击。
他走路时垂头看着地面,直到两人相距只有一掷之遥时才看见芭思希芭。他听见她走路时的啪嗒啪嗒声,便抬头看去,那张表情全非的脸足以向她证明,她那封信对他的感情造成的创伤有多深多重。
“噢,是你呀,波德伍德先生?”她有些语无伦次,内疚感使她脸上一阵阵地发热。
有能力用沉默进行责备的人,会发现这比语言更为有效。眼神中包含着舌尖上没有的话,苍白的嘴唇讲述着更多的事情,够耳朵听一阵儿的了。漠然的神情中,既有高傲又有痛苦。两人都不愿开口说话。波德伍德的神色是无言语可以回答的。
见芭思希芭的脸往一边转了过去,他说:“怎么,你怕我吗?”
“你干吗要说这个?”芭思希芭说。
“我觉得你好像是怕我。”他说道,“这可怪了,这同我对你的感觉完全相反。”
她重新镇定下来,眼神也平静多了,她等着。
“你清楚那感情是怎样的,”波德伍德小心翼翼地说下去,“那就像死亡一样。匆匆忙忙一封信,说你不干了,是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但愿你对我的感情没有那么强烈。”她喃喃说道,“你太慷慨了,我不配,但我现在不想听你说。”
“听我说?那么,你看我还能说些什么?我不能娶你,这就够了。你信上写得可真是再清楚不过了。我什么都不必说了——我不说了。”
芭思希芭无法把意志聚集起来,使自己摆脱这么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她语无伦次地说了声“晚上好”,便打算继续走她的路。波德伍德迈着沉重的脚步赶了上来。
“芭思希芭——亲爱的——这就不可改变了吗?”
“是的。是不可改变了。”
“芭思希芭呵——可怜可怜我吧!”波德伍德再也忍不住了,“上帝啊,我——我已经到了如此低下——最最低下的地步了——求女人来可怜我!可是,这女人就是你——就是你啊。”
芭思希芭不慌不乱。可是,她无法将本能地涌上她嘴唇的话十分清晰地说出来:“你这么说并没有使女人觉得荣幸。”说话的声音轻如耳语。这男人的神态中,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伤心和沮丧,说明他此刻已完全为激情所支配,使女人再也无法按本能拘泥于细枝末节的事情了。
“在这件事情上,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我疯了。”他说道,“我绝不是一个无情无欲的人在这里乞求,可我是要向你恳求。我希望你明白我内心对你的忠诚,可这不可能,你不会明白。就请你以人类对一个孤独者的怜悯,别抛弃我!”
“我没有把你抛弃——真的,怎么谈得上抛弃呢?我从来没拥有你。”话里的意思像大白天一样明确无误:她根本不爱他,可这时她却忘记了自己在二月里那天的心血来潮。
“可是我还没想到你的时候,你就先想到了我!我不是责备你,因为即使是现在,我还能感觉到,要是你没用那封信——就是你称为情人节匿名卡的——吸引了我,我的生活会多么地无知、冰冷,会是一片黑暗,会比我认识你更惨。可是我要说,我曾经对你一无所知,对你毫不在意,你却来吸引我。要是你还说没有鼓励我,那我可就不能同意你的话了。”
“你说的鼓励,不过是无聊的时候想出来的小孩子游戏。我已经很痛苦地悔过了——是的,很痛苦,还哭了呢。你还能老提它吗?”
“你这么做我并不谴责,我感到痛心。你坚持说是在开玩笑,我把它当真;而我盼着你是在开玩笑的,你却说是当真的。太可怕,太糟糕了!咱俩的想法老合不到一块。真希望你的感情和我的一样,或者我的感情能和你的一样!唉,要是能预见调情的把戏把我折磨到这种地步,我早该狠狠地骂你一顿。可是,自从我看清了这一点,我怎么也开不了口,我太爱你了!可是这么说下去,显得我太软弱,太幼稚了……芭思希芭,你是我见了就爱上的第一个女人,正因为我太想立刻宣布你是我的人,才使我无法忍受你的拒绝。你不是差一点就答应我了吗?可我现在这么说,并不是为了感动你,不是要用自己的痛苦使你伤心。那样做没用处。我一定得忍受痛苦,让你痛苦不会使我的痛苦减轻半分。”
“但是我真的很可怜你——非常非常地可怜你!”她的语气很真诚。
“千万别这样——千万别这样。芭思希芭,和你的怜悯相比,你珍贵的爱分量太重了,失去了你的爱,就让我伤心到极点,再失去你的怜悯就算不上什么了。就算你可怜我,也不能使我的悲伤有半点减轻。啊,亲爱的,在洗羊池边的芦苇丛里,在剪羊毛的那个大谷仓里,还有最后一次在你的屋子里,你对我说的话多么亲切!你那些让人快乐的话都到哪儿去了!你要真心爱我的希望都到哪儿去了?你坚信会非常喜欢我,这信念又到哪儿去了?真忘记了吗?真的吗?”
她强忍住感情,平静地正视着波德伍德的脸,用低沉而坚定的语气说道:“波德伍德先生,我并没有答应你任何东西。你给了我男人所能给女人的最高的称赞,说他爱她,是不是要我像一个黏土捏成的女人那样毫无反应?我要是不想成为一个不知感恩的泼妇,就不得不有所表示。可是,你说的那些快乐,每一次都只是那一天的快乐,一天就只有一次。别的男人只会把这当消遣,我怎么知道你却觉得它生死攸关?理智一些,别把我想得那么坏!”
“好啦,别提争吵的事了——别管它了。有一件事很清楚,不久前你差一点就是我的人了,可现在你几乎就不属于我。一切都变了,记住,是你一个人变的。过去你对我来说毫无关系,我很自在;现在你对我来说又毫无关系了,可这次的毫无关系同前一次的差别简直太大了!天哪,既然你存心要把我扔到地上,当初干吗要把我高高托起来!”
尽管芭思希芭很有勇气,此时也开始明确无误地感到了自己生来就是弱者的迹象。她可怜地同女人的这种天性竭力搏斗着,不让自发而起的感情之波一浪强似一浪地向她涌来。当波德伍德责备她时,她尽力让头脑想着树木、天空和眼前任何琐碎的东西,以免受到触动。可是这次,再机灵也救不了她了。
“我并没有把你托起来——我肯定没这么做!”她尽可能勇敢地回答道,“可是别冲我这样发脾气。说我错我可以忍受,只要你口气温和些就行了!先生,你能不能对我大度一点,原谅了我?能不能稍微高兴一点?”
“高兴一点!让人耍了,心里跟火烧似的,谁还能高兴得起来?我已经输了,怎能装出赢的样子?天哪,你真是个没一点心肝的人!我要是早知道甜蜜的爱情居然会苦得这么可怕,我一定会躲开你,不见你,也不听你说一句话。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你,可你哪里会在乎?你根本就不在乎!”
芭思希芭对他的指责一言不发,表示了软弱无力的否认,同时又拼命摇着头,像是要把从那个浑身发抖的男人嘴唇里暴雨般向她耳朵倾倒下来的话都一一甩开。那个男人有一张罗马人古铜色的脸膛,一副上好的身材,正处在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
“最亲爱的,最亲爱的,直到现在我还是一边不顾一切地责骂你,一边又低声下气地竭力要重新赢得你。你说过的那个不字,就别管它了,还像以前那样吧!说呀,芭思希芭,说你给我写的这封拒绝信是出于好玩——说吧,对着我说!”
“那就是在说假话,会使我俩都很痛苦的。你过分估计了我爱的能力。你以为我天性热情,其实我根本就没有什么热情。我从小就失去了保护,这冰冷的世界早就把我心里的温情扫光了。”
他更加气愤了,立刻说道:“也许是有那么回事,可是,埃弗汀小姐,这绝不能成为理由!你绝不是你想要我相信的那种冷心肠的女人。不是的,不是的!你不爱我,并不是因为你心里没有感情。你当然希望我这样想啦——你当然要把同我一样火热的心藏起来啦。你的爱够多的,可是它被放到了新的地方。我知道放到哪里去了。”
芭思希芭本来有节奏的快速心跳一下子乱了步调,跳得不能再快了。他开始说到特洛伊了,他果然知道了发生的事情!这名字马上就从他嘴里说了出来。
“特洛伊为什么要对我的宝贝插一手?”他问道,口气十分激烈,“我没想过要伤害他,他为什么要强迫你注意上他!他来打扰你之前,你明明想要我,要是我下一次来见你,你本来是会答应我的。你能否认这点吗——我问你呢——你能否认这点吗?”
她拒不回答。可她毕竟天性诚实,还是忍不住轻声说了一句:“不能。”
“我知道你不能。可是他趁我不在的时候溜进来抢了我的东西。他干吗不早点把你赢了去?也省得有人为此伤心,也不会有人让别人在背后戳戳点点的了。现在,人人都耻笑我,连这山坡和天空都像在嘲笑我,让我为自己的愚蠢羞红了脸。我的自尊没了,我的好名声,我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全没了,再也不会有了。去嫁你那个男人吧——去呀!”
“啊,先生——波德伍德先生!”
“你还是去的好。我对你再没有什么要求了。至于我,还不如独自找个地方躲起来——祈祷去。我爱过一个女人,现在我感到羞愧。我死后人们会说,他真是个可怜的害相思的男人。天哪,天哪,要是我悄悄被人抛弃,要是这丢脸的事没人知道,要是我还是原来的我,那该多好!可是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完了,而女人还是没得到。他太无耻了——太无耻了!”
波德伍德无法平息的愤怒把她吓坏了,她悄悄地从他身边溜开,说道:“我不过是个姑娘——别这么对我说话!”
“你明明知道——你清楚地知道——你迷上了别人,让我遭了灾难。让铜扣子和红色军服弄花了眼睛——啊,芭思希芭,这的确是女人的愚蠢!”
她立刻火了。“你管得太多了!”她的语气十分激烈,“人人都来指责我,人人都这样。这样攻击一个女人,还像个男人吗?这世上谁都不来为了我去同别人斗,没人来怜悯我。不过,不管你们多少人嘲弄我、责骂我,我绝不会被你们吓倒的!”
“你准会同他谈起我。就这么告诉他:‘波德伍德会为我去死。’是的,可你明知他和你不般配,却向他让了步。他吻了你——把你算作他的人了。你听见了吗——他吻了你。你别想否认!”
最倒霉的女人也会让倒霉的男人镇住,虽然波德伍德又气又恨,同芭思希芭本人也差不了多少,只是换个性别。后者的面颊却在微微颤抖,她吃力地说道:“走开吧,先生,走开!我对你来说微不足道。让我走吧!”
“你敢否认他吻过你吗。”
“我不否认。”
“啊——他到底是吻了你!”农场主的声音十分粗重。
“他吻了。”她慢慢说道。虽然她心里害怕,但嘴还是挺硬的。“我不怕说真话。”
“他真该死,真该死啊!”波德伍德勃然大怒,但说话声音并不响,“就为了碰碰你的手,我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可你却让一个既无权又无礼的浪荡子插进来,还——还吻了你!天哪,吻了你!……啊,总有一天,他不得不后悔,会让他尝尝他让别人经受的那种痛苦,让他痛,让他发愿,让他咒骂,让他号叫——就像我现在这样!”
“别这样,别这样。啊,别这么咒他倒霉!”芭思希芭可怜地哭喊着求他,“随便你说什么,千万别这样——随便你说什么。啊,对他好一点吧,先生,我是真的爱上了他呀!”
波德伍德的思绪此刻已经乱成一团,看不清轮廓,也谈不上前后一致。他似乎已经看见了即将到来的那个夜晚。现在不管芭思希芭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
“我要惩罚他——以我的灵魂起誓,我一定要惩罚他!我要去见他,管他是不是当兵的,他二话不说就偷走了我唯一的欢乐,我要用马鞭子把这个不合时宜的年轻人狠狠揍一顿。哪怕他有一百个人助威,我也要用马鞭抽他——”他突然不太自然地放低了声音,“芭思希芭,亲爱的,误入歧途的风流女人,原谅我吧!我一直在责怪你,威胁你,像个乡下佬似的对你那么粗暴,其实犯罪的是他。是他用难以看透的谎言偷走了你的心!……他回军营去了,算他走运——他没在这里,跑到老远老远的乡下去了!但愿他现在还不会回来。求上帝别让我见着他,不然我也许会控制不了自己。啊,芭思希芭,别让他过来——别让我看见他!”
说完,波德伍德站在那里,呆呆地,好像灵魂已融进那段激越的话里,随着声音消散了。他转过脸,走开了。他的脚步声和矮树丛叶子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全身很快笼罩在了暮色之中。
刚才那一阵子,芭思希芭一直一动不动,像个模特儿似的站着,此时她猛地用手捂住脸,竭力要好好想想刚过去的那件事情。像波德伍德这样性格安静的人,居然有如此激烈的感情迸发,的确让人大为吃惊,让人觉得不可理解,让人深感惊惧。他原来并不是一个善于抑制情感的人,而是一个——她亲眼所见的那种人。
农场主的威胁,同一件目前只有芭思希芭本人才知道的事很有关系:就在明后天,她的情人要回威瑟伯里来了。特洛伊并没有像波德伍德或其他人以为的那样远远地回军营去了,只是去巴斯见几位熟人,并且他还有个把礼拜的假期没过完。
她心里很着急,要是他在这当口回来看她,又正好撞上波德伍德,结果肯定是一场激烈的争吵。一想起特洛伊可能受到伤害,她不由得担心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小小一点火星,就能点燃那位农场主的愤怒和嫉妒,会使他像今晚那样失去自控,特洛伊的快乐情绪就会变得咄咄逼人,他也许会对波德伍德大加嘲笑,而波德伍德的愤怒很可能就会以报复的形式表现出来。
芭思希芭天性单纯,特别害怕别人说她是轻佻女人,她把自己一腔热烈的感情深深隐藏起来,表面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现在,感情再也藏不住了。她心烦意乱,顾不得继续向前赶路,只在原地走来走去,手指在空中乱划,狠劲按着自己的眉毛,痛苦地呜咽起来。然后,她在路边的一堆石块上坐下,思考起来。她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地那暗黑的边缘上方,渐渐涌上了海滩地岬般的古铜色云层,西边是一片绿色清澄的天空。接着,云层抹上了一片紫红色,永不停息的世界慢慢地向东、向另一幅完全不同的图景旋过去,那里布满着闪烁不定的星星。芭思希芭凝视着它们在明暗不匀的天空无声地痛苦挣扎,却一颗星也没看得清楚。她那颗满是烦恼的心早已远远地飞到特洛伊身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