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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傍晚散步

现在我们看见了芭思希芭·埃弗汀愚蠢的一面,虽然它与许多别的各不相同的特征混合在一起,却清晰可见。这几乎与她的本性格格不入。爱神厄洛斯的箭头把这种淋巴液送进她的天性,终于扩散开来,影响了她整个的身心。尽管芭思希芭极有头脑,不至于完全受自己女人天性的影响,她极强的女人天性却使她无法很好地利用自己的头脑。她可以相信自己明知虚假的甜言蜜语,更可以怀疑她明知确实的批评指责,女人具有如此奇怪的力量,的确使来为她帮忙的这位大大地吃了一惊。

芭思希芭对特洛伊的爱,是一个一向坚持自主而现在放弃了自主的女子的爱。一个意志坚强的女子不顾一切地抛弃了自己的意志力量,比一个从来没有力量可以抛弃的软弱女子更为糟糕。原因之一就是她面对着的是全新的情况,她从没有应付这类情况的经验。新产生的软弱往往会使人加倍软弱。

芭思希芭并未意识到这件事的欺诈性。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算得上一个见过世面的女子,可她见的这世面毕竟只是天清日朗,绿草如茵,绿毯似的草地上走来走去的是牛羊,嗡嗡的嘈杂是风的呼哨,隔着界墙住着的是一窝窝家兔或野兔,邻居就是十户区中的任何一位,而算计只是赶集日上的事情。对时髦社会的各色口味,她知之甚少;对坏人圈里的那套放纵,她更是一无所知。即使把她这方面最糟糕的念头用文字表达出来(她自己从未这么表达过),最多也不过是,她觉得一时冲动要比深思熟虑更令人快乐。她的爱同孩子的没什么两样,虽热烈似夏日,却稚嫩如春天。她错就错在从不仔细想想事情的后果,并以此控制感情。她能告诫别人不要走上那荆棘丛生的道路,可“自己却毫不在乎”。

特洛伊的丑陋暗藏在女人无法觉察的深处,而他的美饰却显露在表面,这就同朴实的奥克形成鲜明对照。奥克的缺点连眼神最不好的人也看得一清二楚,可他的优点就像是隐在矿山里的金子。

芭思希芭的举止,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爱和尊敬的区别。她曾经同莉迪极其随便地谈起过自己对波德伍德的兴趣,可关于特洛伊,她只同自己的内心交谈。

芭思希芭这样神魂颠倒,奥克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每天从下地到回家,直到夜半子时,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他没有得到芭思希芭的爱,一直使他十分难过;而眼看芭思希芭就要被卷进这场苦难,这使他更加难受,几乎使他淡忘了前一种痛苦。这样的情况,同希波克拉底 描述的肉体疼痛的情况十分相像。

一定要同男方或女方的错误斗争到底,甚至这么做会在自己所爱的人心里引起极大的反感也在所不惜。这样的爱虽然可能没有结果,却十分高尚。奥克决定要同他的女主人谈谈。他提出恳求的理由是,她这么做对目前不在家里的波德伍德太不公平。

一个傍晚,机会来了。芭思希芭在一条穿过邻近一块麦地的小路上散步。那天奥克也没有在地里走得很远,日落时分他也从同一条路上回家,正碰上她往回走,奥克觉得她有些心事重重。

麦子已经长得很高,路又很窄,像是两边弧形的凸起夹着一道深陷的沟槽。两人要是并排走,就会踩到庄稼上。于是奥克站到一边让她过去。

“哦,是伽百列吗?”她说道,“你也在散步啊。晚上好!”

“我是想来迎迎你的,天色很晚了。”奥克说道。芭思希芭紧走几步,从他身边经过,奥克边说边转身跟了上去。

“谢谢你。不过我并不很害怕。”

“你是不害怕,可是周围有坏人。”

“我可从来没见过。”

瞧这奥克,简直聪明极了,他是想借“坏人”这个字眼引入风流中士的话题。可是,这个计划立刻就不行了,他突然觉得这么做十分笨拙,也太露骨。他换了个开场白。

“再说,本应该来迎你的人又不在家——我是指波德伍德——那好,我想,我去吧。”他说。

“啊,对了。”她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了好几步,没有继续说话,只听她衣服擦着沉甸甸的麦穗发出的嚓嚓声。然后,她开口了,语气有些尖刻:

“你说波德伍德先生本该来迎我,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小姐,我是听人们说你和他快要结婚了才这么说的。我说得太直了,请原谅我有话直说。”

“他们说的根本没那回事,”她急忙回答,“我们两人之间没有什么结婚不结婚的事。”

时机到了,伽百列把自己的观点明白无误地端了出来。“那好。埃弗汀小姐,”他说,“不谈人们都说了些什么,要是他没在向你求爱,那就算我从没见人求过爱。”

要不是芭思希芭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利,为改善这样的情况,不得不敷衍几句、争辩一下,她也许会直截了当地禁止谈论这个话题,立刻结束这场谈话。

“既然提到了这件事,”她口气很重,“我很高兴有机会澄清一个误会,大家都误会了,它引得人人都胡思乱想。我根本就没有给波德伍德先生任何肯定的许诺。我从来就没对他有过意思。我尊敬他,他求我嫁给他。可是我并没有给他任何直接的答复。他一回来,我就要给他个答复,而这答复就是,我不可能考虑嫁给他。”

“看起来,大伙全错了。”

“是这样。”

“那天他们看见你在捉弄他,而你差不多就证明了你并没有那样做。后来大家都说你并没有捉弄他,可你立刻就表示——”

“在捉弄他,是这意思吧。”

“希望他们说的是真话。”

“是真话,可用错了地方。我并没有捉弄他,而且后来,我同他就什么关系也没有了。”

不幸的是,奥克对她提到波德伍德的情敌时用了那样的语气。他叹了口气说:“小姐,但愿你从没遇见过那个年轻的特洛伊中士。”

芭思希芭的脚步微微一阵颤抖。“为什么?”她问道。

“他配不上你。”

“是有什么人让你这样来对我说的吗?”

“根本没有。”

“那我看,特洛伊中士在这儿同我们无关。”她的口气很犟,“不过我要说,特洛伊中士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他配得上任何女人。他出身很好。”

“在出身和学业方面,他是比那一群当兵的要高一些,可这并不能证明他的品行也比他们高尚。看起来他正走下坡路。”

“我不明白这同我们的谈话有什么关系。特洛伊先生的路绝不是往下坡去的,而他超过别人的地方就证明了他的价值!”

“我肯定他是个毫无良心的人。小姐,我不得不请求你,别同他有什么来往。就听我这一回——就这一回吧!我不说他真有我想的那么坏——上帝保佑他不会那样。可既然我们并不十分了解他,为什么不相信他可能是坏的,哪怕只为了你自己的安全考虑呢?女主人,别相信他,我求你别那么相信他。”

“请问是什么道理?”

“我喜欢当兵的,可这个兵我不喜欢。”他坚定地说,“他那股当兵的机灵劲也许把他引上了歧路,而他让周围的人感到愉快的东西,可能会把女人毁了。他要是再想同你说话,为什么不简单地说一声‘你好’就转过身去呢?看见他走过来,你为什么不赶紧走另一条路呢?要是他讲了什么好笑的事,就装作没听明白,别笑。当着那些会把你的话向他报告的人,就说‘那个荒唐的家伙’,‘那个什么中士来着’,或‘那个出身不错的家伙已经完蛋了’。对他别不讲礼貌,但是得来点无伤大雅的不客气,这样就能把那家伙甩掉了。”

就是被窗玻璃挡在屋里的圣诞鸟,那胸口的突突直跳也不及芭思希芭现在的脉搏跳得那么激烈。

“我说——我再说一遍——你不该谈起他。干吗要说他,我真弄不明白!”她不顾一切地高声说道,“我知——知道,他是个很有良心的人——可有时候到了粗鲁的地步——但是他总是当人的面把自己对人的想法直说出来!”

“哦。”

“他同教区里的人一样!他对上教堂特别认真——的确是这样的!”

“恐怕没人在那里见过他。我就从来没见过。”

“原因是,”她急切地说,“他是在仪式刚开始的时候从旧塔门悄悄进去的,他坐在走廊的后排。是他告诉我的。”

对特洛伊天性善良的这段证明,在伽百列听来,犹如一只发了疯的钟连着敲响的第十三下。不仅这证明本身让他觉得极不可信,还使他对此前自己多少还能肯定的一切产生了怀疑。

她对他如此信任,这使奥克十分伤心。他回答时语气平稳,但充满着深深的感情。他竭力使自己语气平稳,可这份努力恰好毁掉了他希望人们能感觉到的那种平稳:

“女主人,你知道我爱你,而且会永远爱下去。我提这事,只是为了使你明白,不管怎样,我都不愿让你受到伤害,其他的我搁在一边不去多想。在挣钱致富的道上我输了,现在我是个穷人,你什么都比我强,我绝不会傻到要硬充好汉的地步。可是,芭思希芭,亲爱的女主人,我只求你考虑一下这件事——既为了使你自己受到雇工们的尊敬,又为了对那位同我一样爱着你的可敬的人起码的道义,你对这当兵的千万得谨慎从事。”

“别说了,别——别说了!”她哽咽着喊道。

“你对我来说比我自己的事还重要,甚至比我的生命还重要!”奥克继续往下说,“听我说!我比你大六岁,波德伍德先生比我大十岁,你想想吧——我求你趁着还来得及——想想你在他手里会有多安全!”

奥克提到了自己对她的爱,这多少缓和了一些她因他多管闲事而起的愤怒,可他想为她做好事,却淡化了要娶她的愿望,这使她不能原谅他,而他把特洛伊说得一钱不值,就更不能原谅了。

“请你走吧。”她命令道。她脸上苍白的颜色,眼睛虽然看不见,可一听她那颤抖的声音就可以想见了。“别再待在这个农场上了。我不需要你——我求你离开吧!”

“这是在胡说八道,”奥克平静地说,“这是你第二次假装要赶我走。这有什么用处?”

“假装!先生,一定会让你走的——你的指手画脚我绝不会听!我是这里的主人。”

“走,是要走的——你接下来还会说什么样的蠢话?你明知不久前我的地位同你的一模一样,可还是把我当个普普通通的帮工!芭思希芭,这未免太厚颜无耻了。你也知道,不把事情全安顿好,我是绝不会走的,谁知道什么时候你才能弄顺手。真的,除非你保证找个有头脑的人做管家、经理,或随便什么。如果你能保证,我马上就走。”

“我就是不要管家,我就是要自己做主。”她口气十分坚决。

“那好。那你就得感谢我留下来。这农场除了个女人以外没有别人来照管,这怎么成?不过你听好了,我不要你觉得欠了我什么东西。我才不会那样呢。我干什么,就干了。有时候我说我会很高兴像小鸟一样离开这个地方——别以为我对自己微不足道的地位很满意,我应该有更好的结果。然而,我不愿看着你倾家荡产,你要是这样下去,就非倾家荡产不可……我并不愿意公开说出自己的长短,但你的举动让人非把在别的场合根本不会说的话全说出来不可!我承认自己好管闲事。可你很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我实在太喜欢了,像个傻瓜似的处处为她着想,也顾不得什么礼貌不礼貌了。你知道那女人是谁!”

奥克的语气比他的言辞更强烈地表达了一种坚定不屈的忠诚,对此,芭思希芭很可能暗暗地、无意识地对他产生了一丝敬意。不管怎样,她终究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大意是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当然可以继续留下去。然后她用更清晰的语气说道:“现在你可以让我一个人清静些了吗?我不是以主人的身份命令你——我是以女人的身份请求你,希望你不至于没有礼貌而拒绝我。”

“当然不会,埃弗汀小姐。”伽百列温和地说道。他暗暗奇怪,怎么这时候还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激烈的斗争已经过去,而两人又身处极为偏僻的山坡,四周渺无人迹,时间也很晚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她往前面走出老远,直到成了天边的一个影子。

这时,紧接着就出现了芭思希芭那么急着要摆脱奥克的原因,这让奥克十分沮丧。很显然,有一个身影从她身边的地里冒了出来,毫无疑问,那是特洛伊中士。奥克甚至连当个旁听者都不愿意,便立刻转身往回走去,直到他和那对恋人之间隔了有整整两百码的距离。

伽百列绕道教堂墓地回了家。经过钟塔时,他想起了芭思希芭关于中士的那段话,说他有一个好习惯,每当仪式开始时,便悄悄进入教堂,而不被人注意。奥克知道她说的那扇边门早已废弃不用了,但还是走上了塔外台阶的顶端,那门就在那里。他仔细看了看这扇门。西北方天空中依然有一片暗淡的光色,足以使他看清楚,门上蒙着从墙上挂下来的常春藤,足有一英尺长,把门板紧扣在门框子上。这再清楚不过地证明,至少自特洛伊回威瑟伯里以来,这扇门就没人打开过。 tryjxlVUAAw5gAtESBgumli7QLsTbRqoN/eKeAyofoEGX6feZYKn36bA6c6ESVg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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