脾气怪异和变化无常,使特洛伊中士成了一个极为特殊的人。
对他来说,记忆是一种累赘,期待是一种奢侈。他只感觉、考虑、关心眼皮底下的事情,这样,他只会受到当前事物的伤害。他对于时间的看法,就好比是眼睛时不时的一眨。人的感知投向已经流逝的和将要到来的时间的一瞥,使人们为过去的事物感伤,对未来的事物憧憬,这样的感知在特洛伊心里是根本没有的。对他来说,昨天就是过去,明天就是未来,后天,那就是永远不会发生的事了。
就这点来看,他在他那群人中,可算是极为幸运的。人们完全可以认为,溺于回忆并不是天生的优点而是一种痼疾,而期盼,它那唯一令人舒坦的形式——绝对的信仰,在实际上是不可能成为现实的,当它以希望和诸如耐性、不耐烦、决心、好奇等次级混合物的形式出现时,它经常令人在欢乐和痛苦之间波动徘徊。这么想似乎很有道理。
由于特洛伊中士从来不盼望什么,所以他也就从没有失望的时候。可是在获得这种负面收获的同时,他也可能付出了一些正面损失,人的品味就此失了几分高雅,情感也因此而不那么高尚了。不过,失去了这些东西的人,自己倒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损失。在这样的天性中,道德的和美学方面的贫乏,好像是同物质的丰富形成了对照,受穷受苦的人们来不及想到这些,而想到了这些的人们很快就不觉得在受穷受苦了。一向没有这种感觉,并不意味是对它的否认,特洛伊对从来就不曾拥有的东西是绝不会感到若有所失的。可是,他所享受到的东西,处世认真的人们却享受不到,从这点看,虽然他的能力实在并不怎样,却似乎比其他人要高出许多。
对男人,他还算守信用,对女人却像克里特人那样好说谎 ,他有一套经过深思熟虑的伦理观点,使他一进入社交圈就让人对他产生好感,至于这样得来的好感有可能转瞬即逝,那是将来的事。
他从来不超越区分风流过错与丑陋罪恶之间的界限,因此,尽管很少有人赞同他那套举止,对他的批评却经常伴着微微的一笑。这种做法倒使他有可能大肆张扬别人的风流韵事,虽然这于听他说话的人的道德并无所补,却使他显得像是一个了不起的科林斯人式的花花公子。
他的理智和癖好在很久以前就两相情愿地分了手,相互之间不产生任何影响。结果有时候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虽然他的本意还不算错,可具体的行为却像一幅漆黑的背景似的把它们全盖得看不见了。中士的性格中,邪恶的一面经常是他兴之所至,而良善的一面又经常是他冷静思虑的结果,结果他的善良方面人们倒是耳闻多于目睹了。
特洛伊善于行动,不过行动起来,更像是作物的生长,而不是机车的运行。他的行动从来没有什么事先想定的方向或基础,碰巧遇上了什么事情,他立刻就行动开了。这样,尽管兴头一来,他有时在口头上说得十分漂亮,真的做起来,他却十分平常,因为他不知道该把初起的劲头往什么地方使。他对事情领悟很快,性格也颇有力量,但是他没有将此二者结合起来的本事,悟性就干等着意志给它指路,把注意力放在了细屑琐碎的事情上面,而性格的力量也因为没能注意到悟性的发现而白白将自己消耗在毫无用处的沟沟坎坎上面。
就他的中产阶级出身来说,他受的教育可算是相当良好;就他的士兵身份来看,他受的教育简直太好了。他谈吐流畅,滔滔不绝。他可以手上做一件事,心里想另一件事。例如,他可以谈着爱情想着晚饭,喊着丈夫瞄着太太,手上急着付钱心里琢磨着怎么才能让它全归了自己。
当女人面所说的奉承话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这几乎已经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体会,人们不知不觉就会想到这一点,就像他们会脱口而出一条成语,或者声称自己是基督教徒,却并不去想想这么说会引起什么必然的结果。而人们在奉承别人时,其实并不是在为他们的奉承对象着想。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个观点早同其他过了时的格言一起被束之高阁,不经历一场大的灾难,其意义是不可能完全被人领会的。当人们多少出于深思熟虑而这样说时,这句话就还包含了一个意思,即奉承必须得当方能奏效。所幸很少有男人试图通过实验来解决这个问题,而机运也从来没有替他们解决这个问题,这也许是他们的福分了。然而,一个男子弄虚作假,给一个女子来了一大通不切实际的虚假奉承,用聪明的方式让那女子着了迷,他的能力就足以使他受到万劫不复的惩罚,许多让人痛苦万分、不请自来的事件都已经向人们证明了这条真理。有些人承认,他们通过上面提到的那种实验,已经获得了同样的认识,却依然若无其事地继续进行着这样的实验,而不顾它可能产生的可怕的后果。特洛伊中士就是其中之一。
有人曾听他不经意地说过,同女人打交道,除了奉承就是赌咒发誓,没有第三种办法。“对她们太好了,你准得完蛋。”他经常这么说。
这位“哲人”一到威瑟伯里,立刻就在公共场合出现。羊毛剪完已有一两个礼拜,波德伍德也走了,芭思希芭精神上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轻松,便来到谷草地上,目光越过矮树篱笆朝晒干草的人们望去。人群差不多平均地分成了两组,一边的人粗糙壮实,另一边的人线条弯弯;一边是男人,另一边是女人,女人们头戴有檐小帽,帽子上蒙着紫花布,花布垂下来披在肩上。科根和马克·克拉克正在一块长得不很茂盛的草地上割草。克拉克挥动着镰刀,嘴里有节奏地哼着一首曲子,而简·科根并不想和他保持相同的节奏。在第一块草地上,人们已经在堆放草垛了,女人们把麦草一堆堆、一排排地摊开,男人们则把谷草往大车上抛。
从大车后面钻出一个鲜红的影子,一个劲地往车上抛麦草,也不管周围的人怎么想。他就是那个风流的中士,他来晒麦草晒着玩。在这样的一个农忙时节,他自愿赶来为农场的女主人效力,还真有点骑士风范,这一点是谁也无法否认的。
芭思希芭一走进地里,特洛伊就看见她了。他把手里的叉子往地上一插,拾起一根秆子,朝她走过来。芭思希芭半是生气,半是窘迫,脸有些发红。她调节了一下目光和脚步的方向,照直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