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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同一个夜晚
——枞树林

芭思希芭打发走管家之后,自愿揽下了各种各样的活儿,其中有一件特别的活儿就是,每晚上床睡觉之前要围着宅院转一圈,确保万无一失,平安过夜。可每天晚上,她还没转,伽百列就已经几乎转了同样的一个圈子,像一个专门雇来的监管员那样把她的宅院仔细照看一遍,可是,大部分这样的效忠,女主人毫无所知,既然毫不知晓,也就毫无谢意地泰然接受下来了。女人骂起男人的三心二意来似乎从不知疲倦,可她们却似乎经常忽视男人对她们的忠诚。

检查最好悄悄进行,于是她手里通常提着一盏没有拧亮的灯,碰上墙角屋拐什么的,就拧亮灯照照,那一脸冷静的神色,俨然是城里巡夜的警察。这副冷静的神气,倒不是因为她对可能发生的危险毫不在乎,而是因为她的预料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危险会发生,她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情况,不外乎一匹马没有躺好,鸡没有全回窝,或是有扇门没关上,诸如此类。

这天夜里,宅院与通常一样被巡视了一番,芭思希芭绕到了围场边。在这里,打破宁静的只有许多张嘴巴安详的咀嚼声和从那些眼睛看不见的鼻孔中喷出的响亮的呼吸声,每一次呼吸到了最后,就成了像风箱里发出的那种缓慢的呼哧呼哧的鼾声。然后,咀嚼声就会又响起来,而想象力活跃的人,就能使自己的眼睛看见一组粉白色的、山洞似的鼻孔,表面黏冷潮湿,没有摸惯它们的人摸着会觉得挺不舒服的。每当鼻孔下嘴里的舌头够得着芭思希芭衣服的下摆时,那嘴巴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它咬住。再仔细一点,可以隐隐看见嘴巴上方棕色的额头和两个直瞪着你的眼睛,当然这么瞪着你并没有恶意。再往上去,就是一对白白的新月状犄角,像两轮新月,偶尔传来一声冷冷淡淡的“哞”,让人明确无误地知道,刚才形容的就是雏菊花、白脚杆、俊妞儿、大斑点、忽闪眼,等等,等等的特征,它们就是前面提到过的属于芭思希芭的奶牛,是有名的德文奶牛。

她回家走的是穿过一片锥形枞树林的小路,树是早几年栽的,用来为四周的地方挡住北风。由于树林中枝叶密密麻麻地交错,即使是晴朗无云的正午,这里也是一片阴霾,到了傍晚就四下昏暗,而落日以后则黑得如同埃及的第九次灾难 一般。要描绘这块地方,可以说它是一个宽敞、低垂、自然形成的大厅,支撑着像是用羽毛装饰起来的“屋顶”的,是纤细的但却是活生生的树木,“地板”上则铺着一层由枯死的小穗花和湿霉的果球组成的灰褐色地毯,十分柔软,上面还散布着一丛丛的青草。

这条小径是人们夜间散步常去的地方,而芭思希芭在动身前并没有想到会碰上什么危险,也就没有要人陪着。她正像时间一样悄悄地走着,好像听到小径对面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肯定是走路发出的窸窣声。她自己的脚步立刻就变得像雪花落地般轻柔。她定了定神,想起来这路是公用的,走来的人也许是哪个正在回家的村里人。不过她还是有点后悔,不该在路上最黑的地方与人见面,虽然这地方可说离她自己的家门仅一步之遥。

声音越来越近,一个身影显然正要从她身边悄然而过,突然间,什么东西挂住了她的裙子,并用力把裙边往地上拽去。这一挂差点让芭思希芭跌一跤。她往后一仰,撞上了暖烘烘的衣服和一排纽扣。

“真是件怪事!”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她脑袋上方一英尺左右的地方说道,“伤着你了吗,伙计?”

“没有。”芭思希芭说着想让开身子。

“我看咱俩大概是撞到一块儿了。”

“是的。”

“你是个女的吗?”

“是。”

“我应该说,是个有身份的女人。”

“这无关紧要。”

“我是个男的。”

“哦!”

芭思希芭又用力拽了一下,可是没用。

“你是不是带了盏遮光灯?我看你是带了的。”那人说。

“是的。”

“你要是允许,我把它开亮,就能帮你松开了。”

一只手抓住了灯,打开灯上的小门。灯光逃出囚笼似的射了出来,芭思希芭看见了自己的处境,不禁吃了一惊。

挂住她衣服的那人身着红绶带铜纽扣的制服,是个当兵的。他猛地从黑暗中出现,犹如静寂中响起一声小号。到刚才为止一直笼罩在这块地方的阴沉气氛,一下子被赶走了,不过不是被那盏灯里射出的光,而是被这让灯光照亮了的人。芭思希芭原以为撞上的一定是个穿着灰暗、阴险的家伙,这样强烈的反差,简直要让她以为他是仙人幻化的。

芭思希芭很快就看清楚了,是那军人靴子上的马刺钩住了她裙子下摆上做装饰用的镶带。那军人看见了她的面容。

“小姐,我马上给你解开。”他语气里新起了一股殷勤。

“哦,不必了——我能行,多谢你了。”她急忙回答道,说着便蹲了下去。

要把镶带解开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在刚才的一会儿工夫里,刺轮和镶带的丝条紧紧缠在了一起,不花点时间别想解得开。

那军人也蹲了下去,放在两人之间的地上的灯,透过开启的小窗将亮光洒在枞树的针叶之间,洒在又长又湿的小草叶片之间,像是只大萤火虫发出的星星点点的光亮。亮光朝上射向他俩的面部,将这一男一女巨大的身影投在半片林子上,每一根树干都印着他们那变形扭曲的影子,而影子最终消融在不知什么地方。

芭思希芭抬起目光,那军人正直愣愣地盯着她的眼睛,这使她把眼睛又垂了下去,那目光太强烈了,使她无法同他直视。不过,她倒是就此注意到,那军人年轻瘦削,袖子上有三条杠杠。

芭思希芭又用力拉了拉。

“小姐,你这下可成囚犯了,闭眼不承认是没有用处的。”那当兵的冷冷地说道,“你要是那么急,我只好把带子割断了。”

“好,请你割吧!”她无可奈何地说。

“你要是能等一会儿,就不必割带子。”他边说边从刺轮上解下一绺丝线。芭思希芭把手缩了回去,可是,不知是有意还是碰巧,那当兵的手碰了一下她的手。芭思希芭有点恼火,可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那当兵的继续在解着丝带,可似乎总也没个完。芭思希芭又朝他看看。

“谢谢你让我看见了这么美丽的一张脸!”年轻的中士直截了当地说。

她窘得脸都红了。“不是我故意要让你看见的。”她生硬地回答道,语气里尽量带几分尊严——当然只是一点点,在这样的困境中是很难有什么尊严的。

“小姐,你这么不讲礼貌,倒让我更喜欢你了。”他说道。

“要是你——要是你没有闯到这里来让我看见你,我才是更喜欢了呢!”她说着又拽了一下,裙子上的折皱像小人国里的火枪队开火那样窸窸窣窣地散开了。

“我活该受你这么责备。不过,这么漂亮本分的女孩子,对同她父亲一样性别的人干吗要这么反感呢?”

“请你走吧。”

“什么,美人,要我拽着你走?你自己看看好啦,我还没见过缠得这么紧的!”

“哼,真不知害臊。你故意把它越弄越紧,好把我困在这儿——是不是?”

“说真的,我还真没那么想。”中士说着快活地眨眨眼睛。

“我说你肯定是故意的!”她气极了,高声喊了起来,“你给我解开来。好啦,让我走!”

“当然啦,小姐。我也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说着叹了一口气,这叹气声里带着几分调皮,但并没让叹气失掉其真正的意义,“见了美人我都会十分感激,哪怕她是像扔给小狗的一根肉骨头那样扔过来给我的。这样的时刻真是眨眼就过啊!”

芭思希芭紧闭嘴唇,坚决地一言不发。

她脑子里正飞快地打着主意,要不要壮起胆子拔腿就跑开去,也不管整条裙子都会被拽掉下来。这太可怕了。这裙子是她为了在晚饭时显得更为雅致而穿的,那是她一橱衣服的首选,其他的她穿着都没有那么合适。像芭思希芭这样的女子,天性本来就不那么腼腆,仆人们就在不远的地方,仅仅为了从一个穿着时髦的士兵身边逃开,怎么肯花这么大的代价?

“马上就要好了。我看,很快就能弄好了。”她那位冷冰冰的朋友说道。

“这种把戏让人讨厌,而且——而且——”

“别说得这么残酷!”

“——对我还是种侮辱!”

“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能荣幸地向一位如此迷人的女子说声道歉,小姐,请允许我恭谦地向您道歉。”他说着低低地弯下腰去。

芭思希芭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这辈子也见过不少的女人,”那年轻人低声说道,此时他好像心里在想着什么,同时又仔细打量着芭思希芭低着的头,“可是我真没见过有你这么漂亮的。信不信由你,是喜是恼也由你,我不在乎。”

“你是什么人,竟敢这样对别人的意见不屑一顾?”

“我不是外乡人,我是特洛伊中士,就驻扎在这个地方。——好了!瞧,不是解开了吗。你的巧手倒比我的更着急呢。这要是个永远也解不开的万结之结 该有多好!”

简直是得寸进尺了。芭思希芭噌地一下站直了身子,他也站了起来。怎样才能体面地从他这儿走开呢——这就是她现在面对的难题。她手里提着灯,一寸一寸地悄悄挪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红制服了。

“美人儿,再见!”他说道。

她没有回答,挪到离家门二三十码远的地方,一转身,跑进门去。

莉迪刚回屋休息。芭思希芭在上楼到自己屋子里去时,把莉迪的房门稍稍推开了一两寸,边喘着气边问道:

“莉迪,有什么士兵在村里住吗?是个中士什么的,样子倒还挺有风度,挺英俊的,穿红制服,蓝镶边的。”

“小姐,没有……我想没有。不过这可能是特洛伊中士回来休假,虽然我没看见过他。他的部队在卡斯特桥的时候,他到这儿来过一回,就这打扮。”

“对了,就是这名字。他留着八字胡,不是络腮胡也不是小胡子,对吗?”

“对了。”

“他这人怎么样?”

“哦,小姐,提起他就让我脸红——一个放荡的家伙!不过我听说他聪明能干,像个乡绅似的聚个几千镑没问题。他就是这么机灵!按名字说,他是个医生的儿子,这就很了不起了;可从天性看,他可配做伯爵的后代!”

“那可更了不起了!真有意思!真是这样吗?”

“真的。他受的教养挺好的,在卡斯特桥文法学校读了好几年书。在学校里,他学了好几国的话,据说他学得棒极了,还能用中文做速记呢,不过这我可不敢担保,只是有人这么说罢了。可是,他把自己的天分都给浪费了,去当什么兵,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当上了个中士。哎,出身高门,就有这样的福分!管他一时地位有多贱,血里的那股子高贵总要显现出来的。哎,小姐,他真是回来了吗?”

“我看是的。晚安,莉迪。”

说到底,一个心情愉快的穿裙子的人,怎么会一直生那个男子的气?在有些场合中,像芭思希芭这样的姑娘会忍受许多异乎常规的行为。有时是想得到别人夸奖——这种时候还是很多的,有时是想让人来支配自己——偶尔会有这样的时候,有时是她们不愿听别人胡说八道——这种时候极少。眼下,在芭思希芭上楼时,她心里想的是第一种念头,稍稍掺了一点第二种。另外,不知是由于碰巧还是出于恶作剧,那日后要伺候她的人现在就让她十分感兴趣,因为这个陌生人十分英俊,而且显然是见过世面的。

因此,她也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认为受了他的侮辱。

“事情怎么那么怪!”芭思希芭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叹息道,“我做事怎么那么差劲——那人又文雅又好心,我却偷偷地从他那里溜走了!”很清楚,她现在再也不把他对她直言不讳的赞扬看作侮辱了。

波德伍德犯了一个致命错误,他从来没对她说她漂亮。 1t3MvKx8abb5HPU+FWHhLrhAMv5OuiffetW6aBAN5ItDmwWrrhOVoSzAQlJSv6J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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