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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黄昏
——第二次求婚

剪羊毛时节的晚饭安排在谷仓边那块草地上的一张长条桌上,桌的一头穿过宽大的窗台,往屋里伸进去有一两英尺。埃弗汀小姐坐在窗里面的那头,面对着长桌。这样,她就坐在上首,不必和那些男人混在一起。

这个傍晚,芭思希芭有些异乎寻常地激动,一束束暗黑凌乱的头发下面,红润光泽的面颊和嘴唇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她似乎在等人帮忙,桌子另一端的那张凳子直到开始吃晚饭了还空着。于是她就让伽百列坐过去,同时也要求他承担坐那个位子的人应当承担的义务,他满口答应。

这时,波德伍德来到院子门口,穿过草地向坐在窗内的芭思希芭走去。他为自己的迟到道了歉,很显然,他来是事先约好的。

“伽百列,”芭思希芭说,“你再挪一挪好吗?让波德伍德先生坐进来。”

奥克一声不吭,坐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去了。

这位绅士农场主的穿着十分明快,一件新外衣,配着白马甲,同他平时穿的那种灰不溜秋的色调完全相反。他内心也十分愉快,所以不停地唠叨着。他一到,芭思希芭的心情也高兴起来,虽然其间来了个不速之客,打乱了她几分钟的平静。那是佩尼威,就是那个因偷窃而被解雇的管家。

晚饭吃完,科根唱了起来,唱的实际上是他自己的事,并不关乎其他听着的人:

我丢了情人,可是我不在乎,

我丢了情人,可是我不在乎;

我还能重新找一个,

找到的胜过丢掉的;

我丢了情人,可是我并不在乎。

歌唱完了,大伙一言不发地盯着桌面,露出满意的神情,表示很熟悉这首歌给他们带来的乐趣,所以无须鼓掌,就像那些出了名的作家,他们才不会在意报纸上对他们怎么评论呢。

“好,普尔格拉斯,该你唱了!”科根说。

“我只会喝酒,没那本事。”约瑟夫竭力贬低自己。

“胡说,约瑟夫,你可别这么不知好歹——听见了吗!”科根的语调一变,表示他受到了伤害,“女主人在看着你呢,就好像在说:‘快唱,约瑟夫·普尔格拉斯。’”

“真的呢,她是看着我。好吧,我只好硬着头皮唱了!……各位,看看我的脸,看看那惹是非的红血不是涌上来了?”

“没有,你的脸还不算太红。”科根说道。

“每当漂亮姑娘朝我看的时候,我就拼命不让脸红起来。”约瑟夫怯生生地说道,“可是它偏要红,也只好让它红了。”

“别说了,约瑟夫,唱歌吧。”芭思希芭在窗子里面说道。

“好,就唱,就唱,小姐,”他喏喏地答应了,“真不知道该唱些什么。只好按自己编的简单唱唱了。”

“唱吧,唱吧!”晚饭桌上的人齐声催促。

普尔格拉斯的胆壮了一些,他颤颤抖抖地唱起了一首挺伤感的歌,唱得还算不错,那曲调是由一个基调和另一首曲子的调子合起来的,而他主要唱的倒是那后者的调子。他唱得十分成功,居然急匆匆地又用同样的调子唱起了第二段,开始几句结结巴巴的:

我播下了……

我播下……

我播下了爱情的种子,

就在那春天的日子,

在四月,在五月,在阳光明媚的六月,

听那小鸟儿唱歌。

“编得还真不赖呢,”听他唱完了最后一句,科根说道,“‘小鸟儿唱歌’这句特别让人听得有意思。”

“对,那句‘爱情的种子’也挺不错的,唱得也很好,不过那‘爱情’的调子太高了,男人的嗓子容易唱破。再来一遍,普尔格拉斯。”

可是,在唱第二遍的时候,小鲍勃·科根脸上出现了一种反常的表情,大人们特别严肃时,小孩常常会有反常的表现。他竭力想忍住不笑,便拼命地将桌布往喉咙里塞,这么堵了一会儿,笑声就从鼻孔里迸发出来了。约瑟夫觉察到了,气得涨红了脸,立刻停下不唱了。科根随手给了鲍勃一巴掌。

“约瑟夫,往下唱——接着唱,别同这小坏蛋计较。”科根说道,“这首歌挺动人的。好了,接着唱吧——下一句,唱到高音的地方,你要是嗓子唱上不去,我帮你一起唱:

哦,杨柳杨柳曲曲,

杨柳杨柳弯弯。

可是唱歌的再不愿唱了。鲍勃·科根对大人如此无礼,被打发回家了。雅可布·斯莫贝里出来唱了首谣曲,这才使气氛又平静下来,那曲子里没完没了地什么都唱,就像当年出名的酒鬼老西勒努斯在类似的场合中唱的歌,让那对名叫克洛密斯和莫那西洛斯的乡村情人和那些快活的小狗高兴了好大一阵子。

这时候天色依然挺亮。当然,夜幕正悄悄降临,从西边射来的光线把大地梳成一道一道的,可并没有将地面照亮,更没有往地上的沟沟坎坎投去任何亮光。太阳在树梢上踯躅而行,像是在做着死亡前的最后挣扎,接着就掉了下去,羊毛剪手们的下半身立刻就被黑暗吞没,而脑袋和上半身却依然过着白天,蒙着的那层金黄色光泽,不像是抹上去的,倒像是他们生来就有的色泽。

太阳在一片暗橘色的雾霭中落下了。可大伙还坐着,谈着,快活得就像是荷马史诗中天上的众神。芭思希芭依然坐在窗台里面的椅子上,织起了毛线,不时抬头看看渐渐暗淡下来的景色。黑暗扩展开来,把人们完全笼罩了起来,可他们仍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伽百列突然发现,坐在桌子那头的波德伍德不在了。他走了多久了,奥克不知道,很明显,他已走进了那片浓重的暗色之中。他正这么想着,莉迪在上面的屋子里点起了蜡烛。忽闪忽闪的光焰照亮了桌子,也照亮了这些剪羊毛的人,透过他们身后暗绿色的阴影洒在地上。芭思希芭还坐在她的老位子上,烛光之中,她的形象又清晰地呈现在大伙的眼前,大伙这才看清楚,原来波德伍德已经进了屋,坐到她身边去了。

接下来就碰到了傍晚散伙前最后一个问题:埃弗汀小姐唱不唱那首叫作《艾伦河畔》的歌呢?这首歌每次傍晚散伙时她都唱,而且唱得十分动听。

芭思希芭考虑了一会儿,同意唱了。她朝伽百列打了个手势,伽百列匆匆走到他垂念已久的地方。

“你有没有把笛子带来?”她轻声问道。

“小姐,带了。”

“那就为我伴奏。”

她站在大开的窗口前,面对大伙,背后衬着烛光,伽百列站在她右边,身体正好被窗框遮住。屋里的波德伍德凑在她左边。起初,芭思希芭唱得很轻,声音有些颤抖,但很快就变得平稳而清晰。歌中的一段词,由于后来发生的事情,聚在这里的人群中有不少人,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都一直无法忘怀:

一个当兵的要她做新娘,

甜言蜜语真动听;

艾伦河畔上无数好姑娘

只有她才最高兴!

除了伽百列悦耳的笛声在伴奏外,波德伍德也用他惯常的浑厚嗓音哼着低音声部,不过他的声音很轻,好像是有意不让这歌成为通常的那种二重唱,而只是一种隐隐的伴音,使她的歌声更为流畅。剪毛工们就像远古时候人们在晚餐时候那样,相互倚着靠着,一言不发,全神贯注,连她在唱完一句换气时的呼吸也听得清清楚楚。唱到末尾,长长地拖着最后的音符,来了个令人难以描绘的结束,人群中起了一阵愉快的嗡嗡声,这是鼓掌的最佳形式。

几乎无须指出,这一晚,这位农场主对晚餐的主人的一举一动,伽百列很难不特别注意。可是,他当时的举动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特别之处。波德伍德只是当大伙都看着别处时才朝她看;当大伙朝她看时,他便移目他视;大伙向她道谢称赞时,他一言不发;他们心不在焉时,他便悄悄地说声谢谢。深长的意味就藏在行动的与众不同之中,而行动本身却不说明任何问题。奥克虽然像所有的情人一样因嫉妒而烦恼,却并没有把这些细小的迹象忽略过去。

这时,芭思希芭对大伙说了声晚安,离开窗口,回里屋去了。波德伍德随之关上百叶窗,同她一起留在了屋里。奥克顺着静谧地散发着清香的树丛走开了。剪毛工们刚才还沉浸在芭思希芭柔和的声音所留下的印象之中,这时也回过神,站起来要走了。科根把凳子往后一推打算离开时,转过脸来对佩尼威说:

“该称赞什么人我就会称赞他,而那人也该受这样的称赞。”他看着那个出了名的盗贼时的眼神,好像自己是个什么世界知名的艺术家似的。

“这么说吧,要是咱们没有证明那是真的,我肯定是绝不会相信的。”约瑟夫·普尔格拉斯边打着嗝边说道,“那些杯子、刀叉,还有空瓶,一直就在那里,从来没人去偷过。”

“你这样的称赞,我看我连一半都配不上。”这位颇有德行的偷盗者语气阴沉。

“咳,我这样替他说句话吧。”科根说道,“只要他下决心,要做一件表面上看来是好事的事情,他一般都能办成,从他的脸上我就能看出,今晚他坐下来之前就决心要这样做了。真的,伙计们,我很自豪地告诉各位,他什么都没偷。”

“好吧,这么做挺高尚的,佩尼威,大伙都为此谢谢你。”约瑟夫说道,人群中尚未离开的都齐声附和表示同意。

大伙纷纷离去,除了透过窗条的缝隙能看的一丝淡淡的亮光外,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那窗子后面却正演着富有情感的一幕。

埃弗汀小姐和波德伍德单独在一起。芭思希芭正处于一种很严肃的状况中,她的两颊上已基本看不见那种健康火红的颜色,不过她的眼睛仍然因胜利而激动得熠熠闪光,虽然那种胜利只能推测却不能指望。

她正站在一张较矮的椅子旁边,她刚从那椅子上站起身来,此刻波德伍德正跪在上面,身体朝椅背外面的她倾斜着,双手握着她的手。他的身子不安地动来动去,这是因为他沉浸在济慈高雅地描绘的那种过于幸福的幸福之中 。对这个人来说,爱情从来就不是他感情的主要成分,要这样的人来表示爱情,也的确说不通,叫人扫兴,又让她痛苦。她原来为自己成了他的偶像而十分高兴,而这痛苦却抵消了她大部分的高兴。

“我会尽力爱你的。”芭思希芭正在说话,语调颤颤悠悠的,同她往常的自信十足很不一样,“如果我相信自己能成为你的好妻子,我肯定会愿意嫁给你的。可是,波德伍德先生,在这样重要的事情上犹豫一点是女人的本分,今晚我可不愿意给你一个严肃的许诺。我宁愿让你再等上几个礼拜,让我把自己的情况再考虑清楚一些。”

“可是,你完全应该相信……”

“我完全有理由希望,再过五六个礼拜,就是从现在起到收获的季节——你说你这段时间要出门——我能答应做你的妻子,”她的语气十分坚定,“可是别忘了,我还没有做出任何许诺呢。”

“这就够了。我也不再向你提要求了。我可以按你说的等着。好了,埃弗汀小姐,晚安。”

“晚安。”她挺有风度地、几乎是十分温柔地回了一句。波德伍德面带微笑起身走了。

现在芭思希芭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当着她的面,他已经把心迹完全抖落了出来,在她眼里,他最后甚至露出了一脸的可怜,就像一只大鸟落光了使它显得漂亮的羽毛,露出一副可怜的面相。她一直在为自己以前的鲁莽举动而满心畏怯,并且一直在设法做些补偿,可她偏偏没有想一想,她犯下的那个错误,是不是真值得她目前强迫自己去经受那份惩罚。要把一切都讲给她听,一定很可怕,但是过了一段时间,这件事虽让人害怕,却也不乏让人快乐的地方。当可怕的事情夹上了一点令人兴奋的成分时,最胆怯的女子也会头脑发热,不顾一切地朝那个方向走下去,而这样的轻举妄动,实在是让人觉得吃惊不已。 oTc0tQ/G1RicM7/oaBJEy1h2102PV9Z0mPGEWEhr0rHbWv6c/wPyi7x2m8SbI4U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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