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是有精神的时候不把它全使出来,或是在最需要有精神的时候却拿不出精神,就容易让人觉得可有可无,渐渐被人遗忘。伽百列自从被最近的遭遇击倒以来,思维第一次这样独立,行动第一次这样果敢。一个人在这种状态下而没有机遇,他就无能为力;而有了机遇却没碰上这样的状态,又会毫无结果。伽百列此时两个条件都正好具备,本来一定会使他稳稳往上提升一步的。可是,他忍不住地想要留在芭思希芭·埃弗汀身边,这就把自己的时机糟蹋了。那股春天的大潮并没有把他冲走,那么即将到来的小潮就更不会冲走他了。
这是六月的第一天,剪羊毛的季节到了最忙的关头,周围的田野,即使是最贫瘠的草地,也是一派繁茂的绿色。每一片绿色都色泽青翠,每一个气孔都张开着,每一根茎秆都让奔流的液汁撑得饱饱的。人们能感知上帝就在这乡间,而魔鬼已同这世界一起跑到城里去了。在这万物竞生的季节,在威瑟伯里及其周围地区的树草之中,生长着许多纤美的花草,有毛茸茸的迟生柔荑,像主教权杖似的羊齿草,方头方脑的五福花,形象怪异、像躺在孔雀石笼龛里中了风的圣人似的延龄草,雪白的碎米荠,看上去和人的皮肉相差无几的石芥花,催眠师用的天仙子,还有黑叶片的伤心花钟,等等,应有尽有。一群牲畜的边上站着几个人,那样子看上去和往常不太一样:有主剪手简·科根;二剪手和三剪手是走乡串户的剪羊毛工,这里就不必提他们的名字了;亨纳利·弗雷是四剪手;苏珊·塔尔的男人是五剪手;六剪手是约瑟夫·普尔格拉斯;小该隐·鲍尔当助手,而伽百列·奥克则是总负责人。这伙人的穿着都不值得一提,从打扮来看,每个人都像是印度种姓阶级中处于中等地位的人。从他们那有棱有角的面部轮廓和僵硬的表情中,一看就知道这天的活儿马虎不得。
他们在谷仓里剪羊毛,谷仓就此被临时称为剪羊毛棚。棚子大体上像一座带耳堂的教堂。它不仅在外形上可以同教区内其他在附近的教堂相媲美,而且也差不多同样古老。谁都不知道这屋子以前是否是修道院的一部分,周围没留下一点这样的痕迹。棚子两边的廊门宽阔高大,足以让一辆堆满谷草的马车驶进去。廊门上横架着沉重的石尖拱,宽大醒目的轮廓十分简洁,给尖拱平添了一份庄严,这在凿了许多装饰图纹的石柱上是看不到的。用巨大的系梁、弯梁和斜梁等连接支撑起来的灰暗的栗木棚顶,更显得堂皇无比,因为它用的材料比现在大多数教堂所用的种类要丰富得多。沿两道边墙有一排间隔均匀的扶垛,暗黑的阴影印在相互之间的空处。那里有一排排大小适中的矢状孔,既不失美观,又照顾到了通风的需要。
可以说,当初造这大棚的目的,同现在人们用它的目的一模一样,而与它在年代和风格上十分接近的教堂或城堡,却不是这么回事了。大棚同这些从中世纪保留下来的建筑不同,而且超过了它们,因为它所代表的实践活动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至少,在这座大棚里,昔日建造大棚的人同现在看着它的人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人们站在这幢经过风雨侵蚀的建筑前,眼见的是它现在的用处,心想的却是它过去的历史,想到它历经沧桑却依然如故,不禁产生一种满足感,想到当时造这幢建筑的目的居然经久不变,不免又产生一种几乎可以称为感激,进而完全可以称为骄傲的感觉。四个世纪的光阴流逝,既没有证明建造它是犯了个错误,也没有让人们对它的用途产生反感,更没有让人恨它恨到了要把它推倒的地步,岁月即使没给这幢前人用心建成的灰色而朴素的建筑添上了一份庄严,至少也给了它一份恬静,而用于教会和军事目的的类似建筑,其恬静却很容易就被好奇的人们打破了。在这座建筑上,中世纪和现代站在了同一个立足点上。那些狭长的窗户、古老的石拱和房间、轴线的走向,那些灰暗的栗木椽子,同早已破败的城堡艺术或过了时的宗教信仰没有任何关系。靠每日劳作获得面包,以保护和拯救自己的身体,依然是人们的专注所在,是他们的信仰,是他们的欲望。
今天,两边的门朝着太阳大开,光线把剪羊毛的工作区照得通亮。工作区就是中央那块木质的打谷场地,厚实的橡木地板因年代久远而发黑,又让一代代人的打谷连枷拍击得溜光亮滑,这滑溜而色泽浓重的地板,真像是伊丽莎白时期大宅中的豪华厅房。剪羊毛的人们就跪在这里,太阳光斜照着他们洗得发白的衬衫,照着他们黝黑的手臂,照着磨得锃亮的羊毛剪子,使剪子散发出千百道炫目的光芒,让人睁不开眼睛。这些人脚前趴着一只抓过来的羊,羊呼哧呼哧直喘气,开始是担心,后来就变成了恐惧,喘气也就越发快了,最后像门外炽热阳光下的风景一样索索发起抖来。
这幅镶在有四百年历史的画框中的今天的图画,并不像“四百年前”和“今天”这两个时间标记那样将过去和现在的对立呈现得十分清楚。同城市比起来,威瑟伯里几乎永不改变。城里人的“那时候”就是乡下人的“现在”。在伦敦,二三十年前的事就是往日,而在巴黎,十年甚至五年前的事就算是过去的事了。在威瑟伯里,六十年甚至八十年的事都可以算在现在当中,不上一百年,什么事物都不会在面貌上或色调上有什么大的变化。五十年时间里,护腿的样式不会有什么改变,长罩衣上的绣花图案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变动,十辈子人也不会把一句话改个说法儿说说。在威塞克斯的这些偏僻角落里,那些忙忙碌碌的外乡人眼中的古老的时光只是从前而已;而他们的从前在这里还相当新鲜;他们的现在,在这里就是将来了。
就这样,大谷仓对这些剪羊毛者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东西,而他们同这谷仓相处得也十分和谐。
谷仓两头十分宽敞,要是在教堂里,那就是唱诗坛和中殿的位置,现在这两端都用围栏隔了起来,里面关着羊群。在羊栏的一个角上,搭起了一个捉羊圈,里面总是放着三四只羊,这样,剪羊毛的人可以随手从里面拽出羊来,省了不少时间。在后面,昏黄的阴影下站着三个女人:玛利安·莫妮、坦普伦丝·米勒和索布妮丝·米勒,她们收拾起剪下的羊毛,用一台曲柄绕线机绕出一股股的羊毛线。熬麦芽的老人在一边面无表情却十分麻利地做着帮手。每年十月至第二年四月的熬麦芽季节一过,不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农活的事,他都会去帮一把。
芭思希芭是总管,她盯着那几个男人,以防他们会粗心大意划破羊的皮肤或弄伤了羊,同时又要让他们剪得尽可能深一些。伽百列在她明闪闪的眼睛底下像只飞蛾似的来回奔忙,他并不总在剪羊毛,一半的时间里他是在帮着别人,为他们挑选要剪毛的羊。此刻,他正忙着传递一只盛着淡啤酒的大杯子,切着夹奶酪的面包。酒是从屋角的那只大桶里舀出来的。
芭思希芭这儿看一眼,那儿提醒一句,又把一个年轻的剪手数落了一通,因为他剪完羊毛之后立刻就把羊放了,忘了重新打上她姓名开头字母组成的印记。数落完了,她又走到伽百列身边。伽百列正放下午饭,将一只心惊肉跳的羊拽到剪台边,手臂灵巧地那么一挥,就把它的身子翻了过来。他剪掉了羊头周围的毛,很快就将脖子上下的毛全剪干净了。他的女主人一声不响地在边上看着。
“她受了侮辱,脸都红了。”芭思希芭喃喃地说。她注视着那片粉色的红晕出现在被剪子咔嚓咔嚓剪光了毛的脖子和肩上。这么美丽的红晕,会让姑娘群中的许多“美皇后”都心生妒意,而它出现之迅速又将使世界上任何一个女子对此大加赞扬。
可怜的伽百列,心里正因芭思希芭在一旁观望而满足至极。她的眼睛挑剔地看着他技艺纯熟地操作着手中的剪子,每一剪下去,好像随时都会剪起一片皮肉,可从来都不会碰上羊的半点皮肤。奥克就像吉尔登斯吞 一样,为自己并没有高兴过头而感到高兴。他并不指望同她交谈,就这样——他那漂亮的姑娘和自己在一起,只有他俩,没有世上其他任何人——这就够了。
所以,说话的就只有她一个。一边是毫无意义的喋喋不休,那就是芭思希芭;另一边却是意味深长的沉默不语,那是伽百列。他心里充满着朦胧而温和的喜悦,接着又把羊一甩,让它朝一面躺下,用膝盖抵住羊的脑袋,一道一道小心地剪着羊脖子下垂皮上的毛,接着剪体侧和背部,最后剪完了尾巴上的羊毛。
“棒极了!剪得这么快!”芭思希芭听到最后一声咔嚓声,看了看表,说道。
“小姐,是多久?”伽百列擦擦额头说道。
“从你剪下它头上的第一绺毛算起,二十三分半。我这是第一次看见有人不到半个钟头就剪完一只羊。”
干净光洁的羊从一大堆脱下的羊毛中站了起来,仿佛阿佛洛狄忒真的从海水的泡沫中站起身来。它发现自己的外衣不见了,又羞又怕,而那外衣就像整整一团柔软的白云铺在地板上,能看见的只是那过去从来就看不见的内层的表面,雪一般洁白,没有哪怕是一丝半点的瑕疵。
“该隐·鲍尔!”
“在,奥克先生,我在这儿!”
凯尼提着焦油桶跑了过来。B.E.两个字母印在了新剪了毛的皮上。单纯的羊儿一蹦一跳地喘着气离开木板地,跑到外面那群没有了衣衫的同伴中去了。然后,玛利安走上前来,把周围零散的羊毛拾起来扔到羊毛团中,卷起来,搬到屋子的另一边去。这三磅半重的保暖物,是为让远方的某个不知名的人过个愉快的冬天所准备的,而这儿的人们所感觉到的羊毛那绝妙的舒适,那人可能根本体验不到。这时的羊毛新鲜纯洁,它长在羊身上时的那股油性尚未被风干,尚未变僵硬,尚未被洗掉,这一切都使这时的羊毛比任何用羊毛做成的东西都好,就像真正的奶油远比掺了水的牛奶好吃一样。
可是,让人伤心的情况打碎了伽百列这个上午的愉悦心情。那些公羊、老母羊和已剪过两次毛的母羊都先后被剪了一遍,剪手们开始给剪过一次毛的羊和从未剪过毛的羊剪毛。奥克以为芭思希芭会高高兴兴地站在那里,再为他的表演计一次时间,波德伍德却出现在谷仓最远端的角落里,一下就打碎了奥克的希望,让他十分痛苦。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可他的确就在那里。波德伍德脸上始终露着他特有的那种上流社会的神气,离他较近的人都能感觉到;这样,谷仓里因为芭思希芭在场本来就不很活跃的交谈,现在便完全停止了。
波德伍德向芭思希芭走去,后者转过脸,十分轻松地同他打了声招呼。他谈话时声调很低,芭思希芭也本能地把自己的声音调整到了相应的高度,甚至也带上了他说话时的那种抑扬顿挫。她其实根本不想让别人以为自己同波德伍德的关系有什么神秘之处,可到了易受人影响的年纪的女人,不仅说话时的择词用句会顺着别人的意思——这每天都表现得显而易见——而且当影响很大时,连说话时语气中细微的差别和幽默都会跟着改变。
这两人在谈些什么,伽百列是听不到的,虽然他对此十分在意,可他又是个很有自尊的人,不愿走过去。他们谈话的结果就是,那彬彬有礼的农场主要拉着她的手,带她穿过谷仓的木板地,走到门外明媚的六月阳光下。两人站在刚剪过毛的羊群边,又谈了起来。是在谈这群羊吗?显然不是。伽百列推论着,两个人在悄悄地谈论着眼睛所能看见的任何事情时,总是要盯着那些东西看的。芭思希芭静静地低头看着地上一根一个子儿不值的谷草,眼中流露出的并不是羊儿见了草时的神色,而是女人的不好意思。她的面颊有些发红,血液像在潮水涨落之间的地方来回涌动着。伽百列继续剪着他的羊毛,克制着自己难过的心情。
只见她离开了波德伍德,后者来回踱了将近一刻钟工夫,芭思希芭又出现了,她穿上了那件崭新的暗绿色骑装,衣服就像包在水果外面的果皮那样,合身极了。小鲍勃·科根牵来了那匹枣红马,波德伍德从拴着马的那棵树下把自己的马也牵了过来。
奥克的眼睛一刻也离不开他们。他又要尽力继续剪羊毛,又要注视着波德伍德的一举一动,剪子一下就扎进了羊的腹部,那羊跳了起来,芭思希芭立刻转眼朝这边看看,看见了血。
“喂,伽百列!”她喊了起来,十分严厉地责备道,“你对别人那么严格,瞧瞧你自己干了些什么!”
在局外人看来,这么责备并没有过分,可奥克明白,芭思希芭十分清楚她自己该对那受了伤的可怜的羊负责,因为她给那剪羊毛的人带去的伤痛严重得多,这一击给伽百列造成了对她和波德伍德两人经久不退的自卑心理,而且根本无法消除。可是,他勇敢地承认,他对她再也没有恋人之间的那种关注了,这样的男子气概使他一时间把真实情感藏了起来。
“拿瓶子来!”他若无其事地用通常的语气大声喊道。凯尼·鲍尔跑过来,往伤口上抹了些膏油,剪羊毛又继续进行了。
波德伍德轻轻地把芭思希芭抱上马鞍,两人转身要走之际,芭思希芭用同样的既是威严命令又不乏善意挑逗的语气,高声对奥克说:
“现在我要去看看波德伍德先生的莱斯特羊。伽百列,在谷仓里替我管一会儿,让大伙干活儿时仔细点。”
说完她一掉马头,嗒嗒地跑开了。
波德伍德对女主人的依恋,引起了所有在奥克身边的人的极大兴趣,不过,多年以来,人们都把他看成单身汉发家的绝好典型,他这一变,让人觉得前后不一、自相矛盾,有点像圣约翰·朗格,在他力图证明肺结核不是一种致命的疾病的过程中,却得肺结核死了。
“这就是说要结婚了。”坦普伦丝·米勒说道。她目送着两人一直到看不见为止。
“我看就是这么回事了。”科根边说边忙乎着,连头都没抬一下。
“哼,宁嫁粪堆近,不嫁沼地远嘛。 ”拉班·塔尔边说边把面前的羊转了个方向。
亨纳利·弗雷开口说话了,他眼里流露出伤心的神色:“我就是弄不明白,姑娘有胆量自己闯天下,根本不需要家的时候干吗要找丈夫,那会把另一个女人拦在外面的。不过就这样吧,不然他们两个非闹得两个家都不得安宁。”
芭思希芭坚定的性格,总是会引来像亨纳利·弗雷这样的人的一番数落。她最醒目的毛病就是,表示反对的时候过于率直,而说到喜欢什么的时候,又太不够明确。人们都知道,我们眼里看见的颜色,并不是物体所吸收的光线给予的,而是物体所拒斥反射的光线给予的;人也是这样,人的特征通常是由别人的不喜欢和反对意见所描绘出来的,而人们对他们的褒奖却不被纳入考虑范围。
亨纳利用更加恳切的语气继续说下去:“有几件事,我曾经对她暗示了我的意见,那德行就像是个挨惯了打的劝那脾气犟的。我什么人,大伙都知道,每当激起了我的傲气和嘲弄人的脾气时,我的话会说得多重。”
“亨纳利,这咱都知道,都知道。”
“于是我就说:‘埃弗汀主人,有位置空着呢,也有能人愿干,可是,就是出于怨恨’——不,不是怨恨,我没说怨恨——‘那种人的邪恶,’我说道(那种人就是指女人),‘偏不让他们干。’你们说,这么说她还能受得了吗?”
“也许还能受得了。”
“对,我就是要这么说,哪怕是生死交关也得说。我较起真来就这样。”
“了不起,傲得很哪。”
“你们明白其中的奥妙吗?啊,就是为管家的事嘛,只是我没明说,没让她搞清楚我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样我可以说得更重些了。这就是咱的深奥!……不过,她要嫁人就嫁吧。没准是时候了。依我看,洗羊的时候,波德伍德准在芦苇丛里亲了她,我肯定。”
“你撒谎!”伽百列说道。
“哎,奥克伙计,你怎么知道没有?”亨纳利心平气和地说。
“因为她把整个经过都告诉了我。”奥克说道,他认为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同其他剪羊毛的人都不同。
“信不信随你。”亨纳利愤愤地说,“你当然有权利啦。可我看事情看得稍微远一点!有足够的精明担任管家的职务并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有这种精明总比没有强。我对生活却是很冷静地观察的。各位听明白了吗?虽说我尽量说得简单一点,可还是有人听不懂。”
“亨纳利,咱们能听懂的。”
“各位,一个什么古怪的老东西,从这里转到那里,好像我不是什么人物似的!还真有点怪脾气呢。可咱能看得深刻。哈,说到咱的深刻,还真能同哪个放羊的比试比试呢。不过算啦,算啦!”
“你说什么古怪的老东西!”熬麦芽的老头不高兴地插话了,“再说了,你这个老东西根本就不值一提——根本就不是什么老东西。你那口牙掉了一半都不到,牙齿没掉光,称什么老东西?你还让人抱在怀里的时候,我老婆不是都讨了好几年啦?当着八十好几的人的面,你那六十几算个什么?吹都没法吹呀。”
在威瑟伯里有一条一成不变的规矩,即需要让熬麦芽的老头安静下来时,即使有小小的意见不一致也就不再坚持了。
“吹都没法吹,是这样!”简·科根说道,“麦芽师傅,咱们都觉得你年纪这么大,真了不起,谁也不会说个不字。”
“谁也不会的。”约瑟夫·普尔格拉斯说,“熬麦芽的,能活到这把年纪,可真是件稀罕事,大伙都羡慕着你呢。”
“是啊,我年轻的时候,身强力壮的时候,好多认识我的人也同样喜欢我呢。”熬麦芽的老人说。
“毫无疑问,毫无疑问。”
年事已高、腰弯背驼的老人满意了,看来亨纳利·弗雷也满意了。正在皆大欢喜的时候,玛利安说话了。她的脸本来就是棕黄色的,加上干活儿时穿的那身褪了色的麻布工作服,那色泽看上去就像一幅古旧的油画,特别像尼古拉·普桑 的画。“有谁认识什么人,看着对我这可怜人合适的吗?管他是驼子、跛子,还是那二婚的。”玛利安说道,“我这辈子也不指望能有个像像样样的男人了,要能有个那样的人,总比只有烤面包和麦芽啤酒强多了。”
科根想了句合适的回答。奥克继续剪着羊毛,没再说一句话。一阵恶劣的情绪涌上来,驱走了他心里的平静。芭思希芭已暗示要让他当农场上正紧缺着的管家,这说明她在这群人中对他格外看重。他渴望得到这个职位,与农场倒并没有什么关系,有关系的是芭思希芭本人,他爱着芭思希芭,而后者还尚未嫁给别人。可是他对她所持的这种观点,现在看来似乎有些虚无缥缈、模糊不清。他觉得,自己那天对她一通教训,是犯了个荒谬至极的错误。她其实根本不是在同波德伍德调情,而是假装在玩弄波德伍德,实际上却把他给捉弄了。奥克心里很肯定,总有一天,会像他那些随和却颇乏教养的同伴所盼望的那样,波德伍德一定会被接受为埃弗汀小姐的丈夫。伽百列现在已经不会像那些初读《圣经》的基督教孩子那样对《圣经》有一种本能的不喜欢了,他经常在读。他在心里暗暗说道:“女人的心窍满是圈套!真比死还让人难受!” 可这不过是喊喊而已,是风暴扬起的一堆泡沫。对芭思希芭,他还是照样敬慕。
“咱干活儿的今晚可有顿大餐了。”凯尼·鲍尔说道,注意力开始转向别的方向,“今天早上我看见他们在奶桶里做大布丁,啊,奥克,大块大块的奶油,像你的大拇指这么大!我这辈子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漂亮的奶油疙瘩呢。他们的奶油疙瘩一向都只有蚕豆这么大。三腿架上还支着个大黑锅,腿撑在外面,可我不知道锅里有什么东西。”
“还有两大筐红苹果,做馅饼用的。”玛利安说。
“好啊,看来我得好好尽点力了。”约瑟夫·普尔格拉斯的嘴像是预见了什么似的高兴地嚼了起来,“没错,吃吃喝喝多让人开心啊,要让我说,吃喝能让没胆子的把胆子壮起来。这是咱身体的福音,这么说吧,没了它,咱们准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