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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羊栏中的事故
——口信

伽百列·奥克大约有二十四小时没去喂威瑟伯里的羊群。就在礼拜天下午,约瑟夫·普尔格拉斯、马修·穆恩,还有弗雷等几个年纪稍大些的人,和其他五六个人一起,跑到上农场女主人屋前。

“喂,出什么事了?”她正要上教堂去,走到门口时碰上了他们。她刚才正咬着两片红红的嘴唇,用力把一只紧紧的手套往上拉,见了他们,赶紧松开嘴唇。

“六十只!”约瑟夫·普尔格拉斯说道。

“七十只!”穆恩说。

“五十九只!”苏珊·塔尔的男人说。

“——羊把围栏撞破了。”弗雷说。

“——冲到一片嫩红花草地里去了。”塔尔说。

“——是才长的红花草!”穆恩说。

“——红花草!”约瑟夫·普尔格拉斯说。

“它们都要完蛋了。”亨纳利·弗雷说。

“真是这样的。”约瑟夫说道。

“要不赶快把它们弄出来并治好,都得死光!”塔尔说。

约瑟夫急得挤出了一脸的皱纹。弗雷脸上的皱纹像城堡吊门上的图案那样横一道竖一道,说明他比约瑟夫更急得厉害。拉班·塔尔紧抿着嘴唇,脸色严峻。马修则紧咬牙关,眼珠子任凭哪条肌肉有力地往哪里拉扯就随它往哪里转。

“真的,”约瑟夫说道,“我正在家里找《以弗所书》那一段,还自言自语说,‘这本破圣约书里怎么只有《哥林多书》和《帖撒罗尼加书》。’ 只见亨纳利跑进来说,‘约瑟夫,那些羊肚子快胀破了——’”

这时,芭思希芭脑子里想的都从嘴上说了出来,嘴上要说的都从嗓子里喊了出来。况且,自从听了奥克的话,她心里一直在烦恼,现在还没有恢复平静呢。

“够了——够了!你们这群笨蛋!”她边叫着,边把阳伞和祈祷书往过道上一扔,朝他们指的方向直跑。“不赶紧把它们拉出来,先跑到我这里来!唉,真是群笨蛋!”

她眼睛瞪得又黑又亮。芭思希芭的美,与其用天使般来描绘,不如用魔鬼般更合适,她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显得最美丽,要是她事先在穿衣镜前仔细地往身上套一件时髦的天鹅绒外衣,那就更加美丽动人了。

那几个上了年纪的人跟在她后面,乱哄哄地一起往红花草地里跑去。约瑟夫跑着跑着,在半路上瘫了下去,好像这世界越来越重,他支撑不住了似的。只要芭思希芭一来,这帮人就像受到了激励,这回也同样如此,大伙拼着命在羊群中跑来跑去。大部分得病的羊都倒在地里,赶也赶不走。他们只好把这些羊抬出地去,其他的被赶到边上的一块地里。没过一会儿,又倒了几头,像别的病羊一样皮色青灰,可怜巴巴地躺在那里。芭思希芭伤心至极地看着自己好端端一大群羊中长得最好的这几十只,就这么倒在地上翻来滚去——

吸进了腥风恶雾而浑身肿胀。

好几只羊口吐白沫,呼吸短促而急速,所有羊的身子都胀得变了形。

“啊,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哪!”芭思希芭茫然不知所措,“羊怎么就这么倒霉!不是碰上这个,就是碰上那个的!没见过一群羊一年里不碰上次把麻烦的。”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救它们。”塔尔说道。

“什么办法?快说呀!”

“在它们肋部上用专门的工具刺进去。”

“你行吗?我行吗?”

“不行,小姐。咱们不会,你也不会。这口子得开得准,左一点,右一点,就把羊给扎死了。一般的羊倌都干不了。”

“那它们只有死了。”她的语气表明她已经听天由命了。

“附近只有一个人会干这活儿,”刚赶上来的约瑟夫说,“他要是在这儿,准能把这些羊都救了。”

“是谁?快去请他来!”

“羊倌奥克,”马修说道,“啊,他可真有两下子呢!”

“对,他的确很能干!”约瑟夫·普尔格拉斯附和道。

“真的——只有他了。”拉班·塔尔说。

“你们还敢当我的面提他的名字!”芭思希芭神色有些激动,“我说过,永远别提他的名字,你们要是还想在我这儿干,就不准提他的名字。对了!”她眼睛一亮,“波德伍德农场主会干!”

“不,小姐,他不会。”马修说道,“那天他自己的两只羊跑到野豌豆地里去了,像这些一个样。他派人骑马飞也似的去请伽伯尔,伽伯尔去了,救活了那两只羊。波德伍德倒是有那家伙。是个空心的管子,里面有根尖锥子。对吧,约瑟夫?”

“对,一根空心管子,”约瑟夫附和道,“就是那玩意儿。”

“对喽,就是那么个东西。”亨纳利·弗雷也插进来慢悠悠说了一句,像个东方人似的根本不把时间飞逝放在心上。

“好啦,”芭思希芭忍不住了,“别站在这里对我说什么‘对’呀‘是’的了!快去找人救羊!”

大伙吃了一惊,赶紧大步离开这地方,按她说的去找人了,可谁都不知道该去找谁。他们很快就消失在门外,留下芭思希芭一个人陪着那些快死的羊儿。

“我绝不派人去找他——绝不!”她坚定地说。

一只母羊的肌肉可怖地抽搐起来,全身紧绷着跳得老高。这一跳让人大吃一惊。紧接着这羊就重重地摔了下来,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芭思希芭走过去一看,羊死了。

“噢,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她两手拧在一起,喊着。“我绝不去请他。不,绝不!”

人们做决定时,脸上毅然决然的表情并不总是同决定本身的决然性相一致。人们经常做出这样的表情,用它像支柱一样去支撑那正逐渐消退的信念,要是那信念依然很强大,就无须做出什么表情来以表明这一点了。芭思希芭嘴上的“不,我绝不”的意思实际上就是“我看非请他不可了”。

她又跟着帮工的穿过大门,朝其中的一个扬扬手。拉班朝她走了过来。

“奥克住在哪里?”

“山谷对面的内斯特农舍。”

“跳上枣红马跑过去,让他立刻就回来——就说是我说的。”

塔尔匆匆跑到地里,不一会儿就骑着波尔过来了。波尔就是那匹枣红马,马背上连鞍子都没有架,只上了一根当缰绳用的牵绳。随后他的身影在山坡下越变越小。

芭思希芭一直看着。其他人也都看着。塔尔沿着马道跑过十六顷、牧羊地、中心地、大平地、卡配尔家的地,缩成了一个小点,然后跑过桥,经过对面的斯普林草场和怀特窑,上了山坡。对面坡上有个小白点,那就是伽百列最终离开本地前住的农舍,屋背后是一片冷杉。芭思希芭来回走动着。帮工们都走到地里,为那些羊揉着身子,想减轻它们的痛苦,可起不了什么作用。

芭思希芭还在走来走去。看得见那匹马在下坡,然后,又得走过那让人心烦的一个个地方,只是顺序倒了过来:怀特窑、斯普林草场、卡配尔家的地、大平地、中心地、牧羊地、十六顷。她希望塔尔有点头脑,把枣红马让给伽百列,自己走回来。骑马人越来越近了。是塔尔。

“唉,真笨!”芭思希芭说道。

不见伽百列的踪影。

“也许他早已走了!”她说道。

塔尔来到围栏前,跳下马来,一脸的丧气,像什鲁斯伯里战役后莫顿的脸色一样。

“怎样?”芭思希芭问道。她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口信会白送。

“他说求人者不能强迫。”拉班说道。

“什么!”年轻的农场主圆睁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要发作了。约瑟夫·普尔格拉斯往一个栏架后退了几步。

“他说除非你有礼貌地请他来,就像女人在请人帮忙时那样,否则他就不来。”

“噢,噢,原来这就是他的回答!他这神气是哪里来的?要我求一个求过我的人吗?”

又一只羊跳了起来,跌下去死了。

大伙脸色阴沉,好像是压着心里的话没说。

芭思希芭转过身,眼里满是泪水。她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由于高傲泼悍而身陷其中的困境了,忍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大伙都看见了,而她也不想有所遮掩。

“小姐,要是我就不哭。”威廉·斯莫贝里动情地说,“干吗不好好求他呢?我肯定他会来的。伽伯尔是个真正的汉子。”

芭思希芭止住悲伤,擦擦眼睛。“啊,对我太狠了——太狠了——太狠了!”她喃喃说道,“我并不愿意那么做,是他逼我的。就是的,是他逼的!塔尔,进来吧。”

这样一哭,多少丢了点主人的面子。芭思希芭便进屋去了,塔尔紧跟着也进了屋。她在屋里坐下,一边匆匆写了张条子,一边还在微微啜泣,那是一阵哭泣之后恢复平静前的抽泣,就像暴风过后的海潮。由于写得匆忙,口气可算是彬彬有礼了。她拿着条子,正要把它折起来,想想又在下面加上了几个字:

伽百列,别扔下我!

她重新折起了条子,脸有些发红,嘴唇紧抿着,像是要尽可能地不让良心对这么做是否有理进行判断,直到非这么做不可的时候再说。条子就像刚才的口信一样送了出去,芭思希芭坐在屋里静候结果。

从送信人动身到再次听到屋外的马蹄声,那一刻钟时间让人焦心透了。她不敢看着时间,只是靠在她刚才写条子的那张旧桌子上,闭上眼睛,像是要把希望和害怕都拒之于外。

情况看来还挺有希望,伽百列并没有生气。尽管她前一个口信语气傲慢,他倒并无所谓。这样的傲慢要出现在一个不太漂亮的人身上,准得毁了这个人。而从另一方面说,人长得那么漂亮,就多少减少了一些傲慢的味道。

她一听见马蹄声就走出门,抬头看去。一个骑在马上的人的身影从她和天空之间经过,朝那一地的羊群走去。那骑手边走边转过脸来。伽百列朝她看看。这时候,女人的眼睛和嘴巴诉说着完全不同的意思。芭思希芭一脸的感激,说道:

“噢,伽百列,你怎么能对我这样没良心!”

他立刻就赶来了,却没有得到赞扬,可这样温柔的责备,却是伽百列唯一可以原谅的一句话。

伽百列模糊地喃喃回答了一句,急匆匆往前赶去。从他的脸上,芭思希芭明白是信中的哪一句话把他叫来的。她跟着到了地里。

伽百列已经来到那一堆浑身肿胀躺在地上的动物身边。他甩掉外衣,卷起衬衫的袖子,从口袋里取出了救命的工具。那是一根小小的管子,也可以说是一种套针,里边藏着一个刀片。他的手在羊身体的左边摸着,找到恰当的地方,然后就把插在小管里的刀片扎进羊的皮肤和瘤胃,接着猛地抽出刀片,而让管子留在原处。一股气体从管子里喷出来,气流之强,足以吹灭放在管口的蜡烛。

人们常说,饱受折磨之后,哪怕稍微轻松一下,也能让人高兴一阵。这些可怜的东西的脸上,现在露出的正是这样的高兴。四十九例这样的手术成功了。由于羊病得太厉害,需要紧急治疗,伽百列忙中出了个错,仅此一次——他扎得深了些,立刻就在那受难的羊身上扎出了一个致命的口子。一共死了四只羊,三只羊没经治疗自己好了。这样误跑进了如此危险的地方而害了自己的羊共有五十七只。

当这受爱情驱使而赶来的人干完活儿,芭思希芭走过来看着他。

“伽百列,你愿意留在我这儿吗?”她说道。她微笑着,十分动人,而且也顾不上让嘴唇完全合起来,因为接下来她还得笑一次。

“愿意。”伽百列说道。

她又对着他笑了。 eUUIQzMBvHb+WQR/mROApMnlf7vBw69S9n9SElEZAjO12Fr583tC30Lpvq/ZJN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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