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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洗羊
——求婚

波德伍德最后真的去拜访了她。她不在家。“当然不在啦。”他喃喃自语道。他把芭思希芭当成女人来考虑的时候,忘记了她碰巧又是一个摆弄庄稼的人:就像他自己那样,完全是个农场主,从各方面看都是如此,因此在这个季节里,她最可能去的地方只有户外。这点,还有波德伍德没有注意到的其他问题,就他现在的心情来说是十分自然的,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就更自然了。那些有助于将爱情理想化的东西都在这儿了:偶尔从远处能看她一眼,却又和她没有社交往来——眼里看得熟了,嘴上却很少能交谈一句。这样,人身上那些琐碎的东西就看不见了,人们生活和行为中如此众多的细小环节,因为爱者和被爱者并不能经常往来而被遮了起来,而波德伍德也从没有意识到,她也得面临糟糕的家庭琐事。换句话说,她偶尔也会像其他人那样有平庸的时候,当然,人们对此越是看不清楚,对她的印象就越美好。这样,他在想象中把芭思希芭当成女神,而她却依然故我,该怎么生活还是怎么生活,同他一样也有自己的烦恼。

到五月底,波德伍德决心不再让那些琐碎的小事挡住自己的脚步,也不愿再这样不进不退地分神。到这时候,他对爱情已经习惯,虽然爱情更加厉害地折磨着他,可他已不再因感到爱而吃惊,他觉得自己可以应付这种局面了。他问她家里的人她去了哪里,得到的回答是她正在洗羊,他便到那儿找她去了。

洗羊池在草场上,是一个用砖石砌起来的正圆形池塘,池中是清澈透亮的水。在天空中飞着的鸟儿,几英里之外就可以看见那映衬着蓝天的水池,像独眼巨人绿色面孔上的眼睛 一样。在这个季节,水池周围的草色令人有些难以忘怀。人们几乎可以用肉眼目睹小草在吮吸潮湿的土地中的水分。平展的水草地边缘点缀着一块块圆形的牧草洼地,这时节里,草地上开满了毛茛和雏菊。河水像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流淌着,在两旁湿润的河岸边,节节拔高的芦苇和莎草形成了一道柔软的屏障。草场北面是一片树林,树上长满了柔嫩湿润的新叶,叶子还没有经受过夏日的阳光和热风,叶质尚不坚挺,叶色尚未变深,现在的颜色是黄中带绿,绿中有黄。在这丛树林的深处,三只布谷鸟响亮的叫声在静静的天空中回荡。

波德伍德顺坡边走边想着,两眼直盯着自己的靴子看,靴子上沾满了毛茛的花粉,挺艺术地染上了深浅不等的棕色。小河的一条支流从池子两边相对的进水口和出水口流经洗羊池。羊倌奥克、简·科根、穆恩、普尔格拉斯、该隐·鲍尔,以及其他几个人都聚集在池边,他们连头发根都湿透了。芭思希芭身穿一套崭新的骑装站在旁边,胳膊上搭着马缰绳。他从未见她穿过这么神气的骑装。绿草地上,只见盛果酒的大肚酒瓶滚来滚去。怯生生的羊被科根和马修·穆恩推进水池,这两人站在出水闸边,水漫到了他们的腰部。站在水池边缘上的奥克,一见有羊游到他身边来,就用一根专门为此目的而做的T字形拐杖般的工具把羊往水里摁,当羊毛被水浸透了,羊累得吃不消时,他就用这东西助它们一臂之力,以免它们沉下去。羊儿被赶着从进水口那边爬上岸去,一身的肮脏就这样给冲洗干净了。凯尼·鲍尔和约瑟夫负责把羊拽上岸去,他俩比别人湿得更厉害,简直就像是喷泉下的两条海豚,衣服上每一个突起和折角都挂着一道细细的水流。

波德伍德走上前来向她道了声早安,那拘谨的语气几乎使芭思希芭相信,他走过来只是想看看洗羊的情景,而且希望她并不在这儿。她甚至觉得他眉宇间透着严厉,眼神中露着傲慢。芭思希芭赶紧往后退去,沿河边直退到离他有一投石远的地方。她听见草地上嚓嚓的脚步声,意识到爱情像一阵香气似的要把她包围起来了。不过她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站着等待,而是钻进了高高的莎草丛。可波德伍德好像是铁了心,一直追着追着,直到两人完全走过了河湾。在这里,别人看不见他们,而他们却能听见洗羊的人们溅水和喊叫的声音。

“埃弗汀小姐!”那农场主喊道。

她浑身一阵颤抖,转过身说:“早上好。”波德伍德的语调根本不像她预料的那样,而是一种加重了的低沉和平静的声音,像是在强调内中隐含的深意,可这意思本身却没有表达出来。有时候,沉默具有特别的力量,能表现为一个失却了躯壳而四处游荡的有感觉的灵魂,此刻,沉默就比言语更能够传情达意。同样,寥寥数语常常比长篇大论所传达的内容更多。波德伍德那一句招呼,就把什么都说在里面了。

当人们一旦明白,原以为是车轮的隆隆声其实是滚滚的雷声时,他们的感受就增强了许多倍,而当芭思希芭本能地看清了问题的实质之后就更是如此了。

“我简直——不敢去想了,”他的话既认真又简洁,“我来是想和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埃弗汀小姐,自从我仔细地端详过你之后,我的生命就不是我自己的了。我是来向你求婚的。”

芭思希芭努力使自己的脸色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赞同,她做的唯一动作只是合上了刚才略微张开的嘴。

“现在我已经四十一岁了,”他继续说道,“也许人人一直都管我叫铁杆单身汉,过去我也的确是铁杆单身汉。早些年,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当丈夫,就是年纪大起来以后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可是,人都会变的,而我在这方面的变化,就是见了你以后才开始的。最近我越来越感到,我现在过日子的方式,不管怎么说都十分糟糕。我最期待的事,就是要你做我的妻子。”

“波德伍德先生,我觉得,虽然我很尊敬你,我并不觉得——我应当——接受你的提议。”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这样以尊严还尊严的做法似乎一下子打开了波德伍德一直关闭着的感情闸门。

“要是没有你,我的生命就完全是沉重的负担。”他用低沉的声调说道,“我需要你,我需要你让我不断地说我爱你,我爱你!”

芭思希芭没有回答,她挽着的马倒似乎受了影响,草也不吃了,抬起头朝他们看看。

“我想,而且也希望,你会在乎我的,会听听我要对你说的话!”

芭思希芭一听这话,立刻想问问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可是她记起来了,这根本不是波德伍德自作多情的推测,而完全是她自己那并非出于诚意的一行字,经波德伍德一番严肃的思考之后自然得出的结论。

“真希望我能对你彬彬有礼地说上几句恭维话,”农场主这时的口气稍微自然了一点,“用一种优雅的方式来表达我粗俗的感情,可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耐心去学这些东西。我想要你做我的妻子——想极了,心里别的感情都没有了。可要不是你让我有了这样的希望,我本来是绝不会说出来的。”

“又是那张情人节匿名卡!噢,匿名卡呀!”她暗自说道,但对他可一个字不敢提。

“埃弗汀小姐,你要是能爱我就说一声,要是不能——那就别说不能!”

“波德伍德先生,要说我很吃惊,这让我觉得很不好受。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才既不失礼节又不失尊重——我只能心里有什么感情——我的意思是,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了。虽然我很尊重你,但恐怕我不能嫁给你。先生,你太高贵了,我配不上你。”

“可是,埃弗汀小姐!”

“我——我当时没——我知道当时根本就不应该寄那张匿名卡——先生,原谅我吧——有自尊心的女人是不会这样乱来的。你还是原谅了我的轻率吧,我保证再也不……”

“不,不,不。别说轻率这两个字!就让我相信这绝不是轻率——而是出于本能的一种预言——是一种感情的开始,你要开始喜欢我了。你说那是轻率,真是把我折磨死了——我可从来没那样想过,我受不了那个念头。啊,我怎么才能赢得你的芳心呢!我真的不知道——我只能问自己,我是否已经得到了你。如果还没有,如果你并不像我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你面前一样,不知不觉来到了我的面前,我就无话可说了。”

“波德伍德先生,我并没有爱上你——这我一定得告诉你。”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第一次绽出了一丝微笑,那排洁白的上齿,和前面已经提到过的线条分明的嘴唇,透出她的无情无义,可立刻又被她那令人愉快的眼神否定掉了。

“但你可以想一想——哪怕仅仅出于好心,出于恩赐——是否无法忍受我做你的丈夫!对你来说我恐怕是老了点,可是请你相信,我一定会比很多与你差不多大小的男人能更好地照顾你。我会尽我的全力保护你,爱护你,一定会这样做的!绝不让你操心,绝不让你为家务杂事烦恼,埃弗汀小姐,我要让你生活得自在舒适。管理牛奶场的事就雇个人来做,我能请得起。晒麦草的时候你不必再出门守望,收割的时候也不需要你再为天气担心。我是有点喜欢那辆双轮马车,那是我可怜的父母用过的东西,可你要是不喜欢,我就卖了它,给你买一辆小种马拉的四轮马车。我说不上你在我心目中比世上其他的一切更胜过多少,谁都说不上,只有上帝知道——你对我是多么重要!”

芭思希芭年轻的心一下就鼓胀起来,充满了对这位天性深沉、直来直去的男子的同情。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你对我有这样的感情,而我对你却一点感情都没有,这让我受不了。波德伍德先生,恐怕他们要注意我们了。先把这事放放不提,好不好?我头脑里乱极了。我真不知道你会对我说这些。唉,让你这样苦恼,我真该死!”面对他这股激情,芭思希芭既有点恐惧又有点不安。

“那你就说你并没有完全拒绝我。没有拒绝,是吗?”

“我什么也说不了。我没法回答你。”

“我还可以同你谈这件事吗?”

“可以。”

“我可以想你吗?”

“可以,我看你可以想我。”

“那希望能得到你呢?”

“不行——别抱什么希望!咱们走吧。”

“明天我再来看你。”

“别——请别过来。给我点时间。”

“好,给多少时间都成。”他说话的语气十分诚恳,充满了感激,“现在我觉得自己快乐起来了。”

“别这样——我求你了!如果快乐是因为我同意了,那千万别觉得快乐。波德伍德先生,别快乐,也别伤心!我得好好想想。”

“我等着。”他说道。

于是她转过身走开了。波德伍德低头凝视着地面,像一个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的人一样,在那里站了很久。人们在激动中受伤之后,激动的情绪减轻了痛楚,事后痛楚才慢慢地被感受到,现实以同样的方式慢慢地回到了波德伍德身上,他也走开了。 nI3bPo6oaYD1Atj4lP8m7GDuFwNjkdZaUdeGln2GDXXiAQ282W19p8nFnB+BMn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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