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二月十三号,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在这幢农舍里,晚饭已经吃过了,芭思希芭找不到别人,便让莉迪来同她一块坐坐。冬季,在点起蜡烛关上百叶窗之前的那段时间,这座陈朽的房子显得十分阴郁。屋子里的空气,似乎同四下的墙一样的古旧,家具后的每一个角落,温度都不一样,因为白天的时候,农舍里这部分地方没有生火。芭思希芭新买的那架钢琴,据有的记载说是很古老的,那琴就放在高低不平的地板上,格外显得歪歪斜斜,要过一会儿黑夜才会将阴影投在它那不太鲜明的棱角上,把令人不快的地方遮掩起来。莉迪就像条小溪,浅是浅了点,可总是哗哗地流个不停。她在身边,对出个主意什么的帮助不大,可要把主意付诸实施,她还是能出点力的。
桌子上放着一本皮面四开本的《圣经》。莉迪朝它看看,说道:
“小姐,你有没有凭《圣经》和钥匙算过,你将要嫁给什么人?”
“莉迪,别说傻话。靠这些东西怎么行。”
“嗳,不管怎么说,这里头可有名堂啦。”
“小孩子,胡说。”
“它能让你心跳得飞快。有人信,有人不信。我信。”
“好吧,那咱们就试试。”芭思希芭说着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也顾不上在下人面前应有的那种稳重,立刻就情绪高涨起来,“去把前门钥匙拿来。”
莉迪拿来了钥匙。“今天要不是礼拜天就好了,”她回屋的时候说道,“也许算不准。”
“工作日里能算准的,礼拜天也一样能准。”女主人回答的口气本身就是个证明。
书给打开了。年代已久的书页微微泛黄,有些经常翻阅的诗章已颇有磨损,那是早先不太会读书的人,经常用食指在诗行间磨来磨去,帮眼睛找准地方造成的。芭思希芭特地翻到了《路得记》的一段,那庄严的词句立刻跳入她的眼帘,使她心里微微有些激动和不安。这是抽象的智慧在面对具体的愚蠢。具体的愚蠢脸红了,但仍坚持按自己的意愿做下去,把钥匙放到了书上。紧贴着诗行有一小块锈迹,那是以前有人往上压过什么铁的东西造成的,说明这本古旧的书不是第一次被用于这个目的。
“别晃,别说话。”芭思希芭说。
她把这一行又念了一遍,然后把书调了个方向。芭思希芭有些不好意思,脸红了。
“你在试谁呢?”莉迪好奇地问道。
“我可不告诉你。”
“小姐,今天上午在教堂里,你可注意到波德伍德先生的举动了?”莉迪继续说道。从这句话里,可以大约看出她的思绪在往哪个方向发展。
“没有,真的。”芭思希芭的语气显得平静而毫不在意。
“他的座位正冲着你的,小姐。”
“这我知道。”
“那你还说没注意到他干了些什么!”
“是没注意到,真的。”
莉迪鼻子眼睛一挤,闭上嘴唇不再言语了。
这一招有些出乎意料,也让人有些不知所措。“他干了什么啦?”芭思希芭勉强地问了一句。
“做礼拜的时候,他一次也没回头朝你看过。”
“他干吗要朝我看?”女主人又问了一声,一脸恼火的样子。“我又没请他看。”
“是没请。可别人都在注意你,他却不看你,这可真怪了。瞧,就这德行。又有钱,又有身份,他还在乎什么?”
芭思希芭一阵沉默,像是要表明她对此事的看法十分深奥,莉迪无法理解,而不是说她对此无话可说。
“天哪——我差点忘了我昨天买的情人节匿名卡了!”她终于喊了起来。
“情人节卡!小姐,给谁呀?”莉迪问道,“给农场主波德伍德?”
对芭思希芭来说,这是此时此刻在所有不该想到的名字中唯一合适的一个了。
“唔,不。是给小特迪·科根的。我答应过要送他样东西,而这小玩意儿会叫他吃一惊。莉迪,快把我的书信夹拿来,我马上就把地址给写了。”
芭思希芭从书信夹里拿出一张装饰精美、凸印着图案的信笺,那是她上一个集市在卡斯特桥的文具商那里买的。信笺的中央,围着块椭圆形的空白,寄信人可以在里面写上更为适时的温情话语,比现成印在那里的泛泛之词要好多了。
“这儿可以写几个字。”芭思希芭说道,“写什么好呢?”
“我看,就写这样的话。”莉迪不假思索地说道,
玫瑰红,
罗兰紫,
康乃馨,
就像你。
“对,就这么写。给他这样的圆脸孩子,再合适不过了。”芭思希芭说着用纤小而清晰的字体写下了这几行话,把信笺装进一个信封,落笔要写地址了。
“要是把它寄给那呆子波德伍德,该多有趣。他一定吃惊得不得了!”莉迪忍不住扬起眉毛说了一句。她虽说为此快活得要命,但一想起那人品行端正,在社会上也有点地位,不免又有点担心。
芭思希芭没作声,认真思考起来。波德伍德的形象在她心里开始使她觉得不舒服了。他简直像是她王国中的但以理,坚持要面向东方下跪,却不理会什么理智、常识一类的东西,不人云亦云地跟着大伙用赞赏的目光郑重其事地看她一眼,其实看一看又不费一个子儿。她倒不是特别在意他的独来独往。不过,教区里最有尊严、最了不起的人居然看都不看她一眼,而且又让像莉迪这样的姑娘把这件事放在嘴上说了又说,着实让人有点不愉快。所以,莉迪的主意一开始听来不仅不让人觉得有趣,反而让人气恼。
“不,我不干。他才看不出其中的幽默呢。”
“他会担心死的。”莉迪坚持自己的看法。
“当然啦,我也不是一定要把它寄给特迪。”女主人说道,“这孩子有时候太调皮了。”
“对,他是这样的。”
“咱们来抛硬币,像男人们那样。”芭思希芭不紧不慢地说道,“好了,正面,波德伍德;反面,特迪。不行,礼拜天不能抛钱,会把魔鬼引出来的。”
“那就扔这本赞美诗,小姐,这么做不会有什么罪恶的。”
“很好。开,波德伍德——合,特迪。不行,开着的机会更多些。开,特迪——合,波德伍德。”
书哗地被抛上空中,合着掉了下来。
芭思希芭嘴上打着小小的哈欠,拿过笔,从容地在信封上写下了波德伍德的地址。
“好了,莉迪,点支蜡烛吧。用哪种蜡封呢?这儿有个独角兽的头——这个没意思。那是什么?两只鸽子——不行。该用个奇特的东西,是吗,莉迪?这儿有个带着铭言的——记得它的内容挺有趣,不过我看不清了。来试试看,要是不行,就再换一个。”
一个很大的红色蜡封贴了上去。芭思希芭凑上去想看清楚上面的字。
“妙极了!”她大叫起来,嬉弄地把信往地上一扔,“一本正经的牧师和教士也准会被搅得心神不定。”
莉迪看看封签上的字,原来是:
来娶我。
当天傍晚信就被寄了出去,当夜就在卡斯特桥的邮局分拣停当,第二天一早再送回威瑟伯里。
这件事做得随随便便,未经深思熟虑。对别人让大伙传得沸沸扬扬的恋爱,芭思希芭见得很多,可轮到她自己头上,她却一点都不在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