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思希芭决定亲自照看农场而不再找人代理,在公开场合的第一个表现就是,她在卡斯特桥谷物集市的下一个集日露面了。
宽敞但却低矮的大厅由横梁和柱子支撑着,由于最近被取名叫谷物交易所而显得身价倍增。大厅里熙熙攘攘挤满了兴奋的人们,他们三三两两地在交谈着。说着话的人不时斜眼看看听他说话的人的脸,边讲话边眯着一只眼睛,集中精力思考要说的话。大多数人手里都拿着一根白蜡树枝,既当作手杖,又用来拨开面前的猪啊羊啊,还有背对着他们的人们,以及那些正不慌不忙安然踱步、很需要这样拨一下的人们。每个人在谈话的时候,那白蜡树枝都被派上了各种各样的用处:有把树枝围在背后的;有两手抓着树枝两头,把它弯成一张弓的;有把它按在地上几乎成了一个半圆的;还有的匆忙把树枝往腋下一塞,同时两手把货样袋拖到身前,从袋子里倒出一把谷子,细细看过以后,往地上一撒。这一过程对那五六只在镇子上长大的精明的鸡来说,是太熟悉不过的了。它们通常都这样悄悄地溜进这里,伸着脖子,斜着眼睛,等待着这一能满足它们期望的时刻。
在这些粗壮的农民中间,悄悄出现了一个女性的身影,整个屋子里只有她是女的。她的穿着相当漂亮,甚至有点过分讲究。在男人群里,看她的走动就像是看见了板车队里的一辆马车,听她说话就像是听完布道之后听到了一段浪漫故事,她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给火炉边的人送去一丝清风。在这儿占据一个位置是需要一定决心的,而这决心比她最初想象的要大得多。因为,她刚一走进去,嗡嗡的谈话声就停住了,差不多每一张脸都向她转过去,那些已经转过去的,正呆呆地朝她望着。
这里的农夫,芭思希芭只认识两三个,她便向他们走过去。她希望别人把她当成一个讲究实际的女人,但是如果她真要讲究实际,不管有没有人引荐总得做生意,她终于鼓起了足够的自信,勇敢地同那些只是在道听途说中知道名字的人交谈问答起来。芭思希芭也有自己的货样袋,渐渐地,她也学得挺在行地把谷子往手心里一倒,用纤小的手掌托着让人验看,一副十足的卡斯特桥派头。
当她多少有些不服气地仰起头,张嘴同一个高个汉子争论着什么的时候,她那排呈现出匀称弧形的整齐的上齿,和涂得红红的紧绷着的嘴角,使人感觉到,在这柔软的身体中,隐藏着一种惊人的、可以使女性做出伟大业绩的潜力,而且她敢于把这种潜力发挥出来。可是她的目光却透着一丝柔和,一丝不变的柔和。要不是她的眼睛是黑色的,目光就会显得有些模糊,如果眼睛是一片纯粹的清亮,就会显得过于尖锐,而这黑色的眼睛正好把这层尖锐缓和了下来。
像她这样的一个正当芳龄、充满活力的女子,居然总能让对话者先把话说完,然后再说出自己的看法,的确有些不同寻常。在讨价还价时,她总是像一个真正的买卖人那样,坚持自己的出价,而对别人的出价则以女人的习惯尽可能往低处压。不过她的坚定里面透着一种弹性,使坚定不至于变成固执,而她砍价时总带着一股天真烂漫,使人难以把它同小气联系起来。
她同这里的大多数农场主都没有交易。这些人不停地互相打听着:“她是谁?”回答总是:
“农场主埃弗汀的侄女。她接管了威瑟伯里的上农场,把管家赶走了,说是要亲自管事呢。”
对方听了就会摇摇头。
“是啊,可惜她太固执了。”第一个说话的会说,“不过她在这儿,咱们该感到骄傲才是——她使这个旧地方有了点生气。这么俊俏的一个姑娘,很快就会让人相中的。”
要说她干这一行给人的新鲜感,不仅来自她具有的吸引力,也来自她美丽的容貌和优雅的举动,这样说也许对她有点不够恭敬。不过,大伙都对她产生了兴趣。芭思希芭这个礼拜六在这个场所首次亮相,对她自己来说也许只是以做买卖的农场主的身份出现,可对作为姑娘的她,却无疑是一个了不起的事件。说真的,人群中的那种轰动有时十分明显,有两三次,她情不自禁地想像女王一样在这些田间“小神”中间走一圈,像朱庇特的小妹妹,而根本就顾不上讲什么价钱了。
她那许许多多表明她吸引力的事,由于一个明显的例外而变得格外显眼。发现那样的事,女人们似乎连扎在头上的缎带上都长着眼睛。芭思希芭虽然连眼角都没有朝那人的方向望去,却注意到了这羊群中的一匹黑羊。
首先,她感到一阵疑惑不解。如果两边都有为数不多的一些人,那是十分自然的事。如果没人注意她,她对此也不会在意,这样的事以前也有过。如果人人都注意上了她,包括这个人,她也会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人们以前也这样做过。可这例外是如此少见,反倒显得有些让人不解其意。
她很快就大约看清了这与众不同者的相貌。他看上去是个有身份的人,五官长得像罗马人——丰满而轮廓分明,突出的部分在阳光下闪着黄铜色。他身板笔挺,举止沉静。有一样东西使他格外引人注目——高贵的气质。
很明显,这人在几年以前就已经到达了中年的门口,这时,男人的相貌自然地在大约十几年的时间里不会再变化,女人也这样,不过是靠化妆实现的。他最小有三十五岁,最大可能有五十岁,或者这其中的任何一个岁数。
可以说,四十来岁的结了婚的男人,通常都会很乐意很慷慨地朝他们在路上遇见的还算漂亮的女子投去匆匆的一瞥。也许,正像有些爱玩惠斯特牌的人,他们很清楚自己绝不会遇上那最令人不愉快的结局——输牌掏钱,便投起机来,而且常常不甚得体。芭思希芭认定,那个无动于衷的男人一定没有结婚。
集市交易一结束,她急忙去找莉迪。莉迪正在那辆黄色的马车边等着,她们就是坐这辆车进城的。套上了马,两人驾车嗒嗒地上路了。芭思希芭的糖、茶叶和几包布都塞在车的后部,它们以一种难以描述的方式,以颜色、形状,以及总体的线条,表明自己现在已经是年轻的女农场主的财产,而不再是杂货商或布商的货物了。
“莉迪,我算是经历过了,就这么结束了。下次我就不会在意了,他们见了我在那里,准会都很习惯的。可今天早上真像是出嫁那样,糟透了,人人都盯着你看!”
“我知道准会这样。”莉迪说道,“一大群男人盯着你看的时候,真是可怕极了。”
“可是有一个人,他倒挺聪明的,没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用这个方法把消息说出来,是不想让莉迪觉得女主人对此有点恼火。“一个挺英俊的男人,”她继续说道,“身子笔挺,我看他有四十来岁。你知不知道他大概会是谁?”
莉迪想不出。
“你就不能猜猜看?”芭思希芭有些失望地说。
“我一点也猜不出。再说了,猜不猜也没什么两样,反正他又不像别人那样注意你。要是他比别人更注意你,那可就关系重大喽。”
芭思希芭的情绪现在正好相反。车轮在两人的默默无语中向前滚动着。这时,一辆较矮的马车以更快的速度跑过来,拉车的是一匹纯种马,马车很快赶上她们,从边上经过。
“啊,就是他。”芭思希芭说道。
莉迪看了看。“是他呀!那是农场主波德伍德——当然是啦——就是那天来了你不见的那位。”
“哦,是波德伍德。”芭思希芭喃喃道。她朝那人看看,波德伍德正在超过她们。那农场主一次都没有回头,眼睛直盯着路前方最远的一点,全神贯注、目不斜视地从她们身边赶过去,好像芭思希芭和她的魅力只是一层薄薄的空气。
“这人真有意思——你说是不?”她说。
“哦,是的,是有意思。人人都这么说。”莉迪回答道。
“不知道他干吗这样专心,别的什么也不在意,好像远远离开了他周围的东西似的。”
“据说,不过不太肯定噢——他年轻时是个快活的小伙子,后来遇上了什么痛苦的事伤了心。他们说是有个女人甩了他。”
“人们老说这样的话——其实很少有女人甩了男人的,倒是男人经常甩了我们。我看他自己的性格就是这么内向。”
“他的性格——小姐,但愿如此——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
“不过,说他受到了狠心的待遇,那样更浪漫一点,可怜的人!也许他真的被狠心地甩了呢。”
“没错,他准是让人给甩了。是的,小姐,是给甩了!我感觉肯定是这样。”
“话说回来,我们总喜欢把别人想得太极端。如果实际上是两者都有那么一点儿,我才不会吃惊呢——就是两者之间——既受到了狠心的待遇,自己也有点过于内向。”
“天哪,小姐,不可能——我可不认为是两样都有!”
“这很可能。”
“好吧,就算有吧。我被你说服了,很可能是两样都有。小姐,你记着我的话好啦,他就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