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阴郁沉闷,什么都比不上一个镇子兼兵站周围的景象——如果那主要成分就是黑暗的东西也能被称为景象的话。那镇子在威瑟伯里北边好几英里,时间正是同一个冬日傍晚稍晚一些的时候。
这样的晚上,心情最轻松的人也会感到忧伤而不觉得有什么不合时宜:这时候,对敏感的人来说,爱情变成了担忧,希望变成了疑虑,而坚定的信念则退而仅成了希望。这时候,回忆也不会挑起人们对错过了可以实现抱负的机会的后悔心情,期望也无法激起人们去发奋努力。
眼前的场景是一条公用小路,左边有一条小河,河对岸是一堵高高的墙。小路的右边是一片地,半是草地半是沼泽,在远处接上了一片宽阔的起伏不平的高地。
四季的变换在这样的土地上不如在林地里那么显眼。不过,对一个仔细观察它的人来说,还是能觉察到变化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们的表现方式与那些尽人皆知的方式——如花蕾初绽,或树叶飘零之类的——相比,要少一些陈词滥调的味道。许多的变化,并不像我们提到沼泽或荒原上缓慢的变化时所想象的那样,是悄悄地或渐渐地来到的。冬天在这片土地上降临的时候,一步一步跨得十分清楚,人们可以在每一步之后,发现蛇不见了,发现羊齿草变色了,发现水塘里水满了,发现起雾了,发现霜降之后周围一切都涂上了棕色,发现真菌类植物都凋萎了,发现白雪把一切都覆盖了。
这种一步步发展达到的顶点,今晚出现在前面描述的这块荒原上,使它在这个季节中第一次呈现出毫无特征的轮廓,看什么都像,可却什么都说不准,它的唯一特征就是它形成了其他东西的下限——那漫天白雪的最底层。这时候,密密地漫天飞舞的雪片正给这片草地和沼泽送去新的衣装,却使得这片地方此时更显得了无特征。辽阔的云穹垂得格外低,好像是一个暗黑的洞穴的顶部,正慢慢地往地面压下来。人们本能地担心,在天上飞舞的雪花会不会马上就和覆盖着大地的雪花会合成一个整体,而其间不留下一丝空气。
现在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河左边那片景致的特征上。那条河是平平的一片,河那边的墙是直挺挺的一堵,小河高墙都掩在一片黑暗之中。这些特征就组成了眼睛所能看见的物体。如果有什么比天还暗的东西,那就是这堵墙;如果有什么比这墙还阴郁的东西,那就是墙脚下的这条河。墙的上沿隐约可见,高高低低地插着些烟囱,正面的上方,隐约有几个长方形的窗影。往下一直到水边,就只有平平的墙面,连个小洞或突起都没有。
一连串单调的沉闷的敲击声,带着令人迷茫的节奏,艰难地穿过这片沉闷的空气。这是附近的一口钟在敲十点整。钟是安放在露天的,由于蒙上了好几英寸厚的雪,声音没有那么洪亮清脆了。
这时候,雪花开始稀疏起来,原来飘着二十片雪花的地方,现在只飘着十片,渐渐地,就只飘一片了。不久,有一个身影顺着河边过来了。
从衬着这片无色的背景的轮廓仔细看去,这个影子很小。虽说看上去像是个人,但能肯定的也只有这一点。
这身影慢慢地走着,好像不太费力,因为虽说这场雪来得很突然,但目前积了还不到两英寸深。这时,传来了几声说得很响的话:
“一、二、三、四、五。”
每喊一个字,这小小的人形就向前跨出大约五六码的距离。这显然是在数高墙上的窗子。“五”代表从墙的尽头开始的第五扇窗。
人形在这里停住脚步,变小了,像是蹲了下去。紧接着,一团雪直奔那第五个窗子而去,砸在离目标几码远的地方。这样扔雪团,主意是男人出的,扔的却肯定是个女人。小时候常同小鸟、兔子或松鼠打交道的男人,扔雪团的方式绝不会像现在这人那样傻到了极点。
又是一团,再来一团,一点一点地,墙面好几处都粘上了雪疙瘩。终于,一个雪团砸中了第五扇窗子。
这条河在白天看是属于水深流平的那种,中央和两边的水流速度完全一样,哪里的流速有了点变化,准会有一个小小的旋涡来加以调整。雪团信号没得到任何回应,听见的只有这无数看不见的水轮咕噜咕噜的响声,伴随着一些轻轻的声音,伤心人会说这是呜咽,而快活人会说这是笑声,其实这是河水拍打河面上其他地方的小物体时发出的声音。
窗子又给砸中了一下。
这下有了响动,显然是开窗时发出的。紧接着听见了从同一个地方传来的声音:
“是谁?”
听声音是个男的,而且并不显得惊奇。这墙围里是座军营,结婚一类的事在军队里是得不到好眼相看的,也许这样隔河发信号谈恋爱在今晚之前是早已有之了。
“是特洛伊中士吗?”雪地上的人形说道,声音有些颤抖。
说话的人,一个好像只是地上的一个阴影,而另一个又同那高墙难辨难分,真像是一场高墙与雪地的对话。
“是的。”从阴影处传来了疑惑的话音,“你是哪个姑娘?”
“噢,弗兰克——你不认识我啦?”地上的阴影说道,“是你的妻子范妮·罗宾哪。”
“是范妮!”那墙上的声音透着极度的惊讶。
“是呀。”姑娘用强压着感情的声音说道。
听这女子的口气,她好像并不是个妻子,而那男人的样子,也不像是丈夫在说话。对话在继续。
“你怎么到的这里?”
“我打听到了你住在哪扇窗子里。别责怪我!”
“我没想到你今晚会来。真的,我根本就没想到你会来。你居然在这里找到了我,真奇了。明天该我值勤。”
“是你叫我来的。”
“唔——我是说你要来就来。”
“对,我是说我要来。弗兰克,你见了我高兴吗?”
“哦,是的——当然高兴啦。”
“你能不能——到我这儿来?”
“亲爱的范妮,不行!号已经吹过了,营门都关了,我又没请假。大伙就像是进了县里的监狱一样,得关到明天早晨。”
“那我只好到那时候才能见到你啦!”说话的声音因失望而有些颤抖。
“你怎么从威瑟伯里到这儿来的?”
“我是走来的——走了一段路——还坐了段车子。”
“真让我吃惊。”
“是啊,我自己也吃惊。弗兰克,什么时候?”
“什么?”
“就是你答应的。”
“我不太记得了。”
“不,你记得的!别这样说话,我会受不了的。本该由你先说的话,急得我要先说出来了。”
“没关系——说吧。”
“非让我说?就是,弗兰克,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噢,是这么回事。唔——你先得有合适的衣服。”
“我有钱。是登公告还是去拿准许证?”
“我看还是登公告吧。”
“可我们住的不是同一个教区啊。”
“是吗?那有什么关系?”
“我住的地方在圣玛丽教区,而这里不是。所以得在两个地方都登呢。”
“法律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噢,弗兰克——恐怕你会觉得我太冒失了!千万别这么想,亲爱的弗兰克——好吗——我太爱你了。你说过好多次要娶我,我——我——我——”
“好啦,别哭了!这太傻了。如果我真说了,那我当然会做到的。”
“要不要我到我的教区去登公告,你去你的教区?”
“好的。”
“明天就去。”
“明天不行。过几天我们再决定吧。”
“你不是得到长官的允许了吗?”
“没有——还没有。”
“哦——这是怎么回事?你离开威瑟伯里时说差不多就要得到了。”
“实话说,是我忘了问长官要了。你这样突然地就来了,我根本没有预料到。”
“是啊,是啊。我是不该来烦你,那我就走了。你明天到北大街上的特维尔太太家来见我,好吗?我不喜欢到兵营来。周围总有些坏女人在转悠,她们以为我也是个坏女人呢。”
“是这样。我来见你吧,亲爱的。晚安。”
“晚安,弗兰克——晚安!”
又传来了一阵声音,是关窗声。小小的身影也移开了。她走过墙角的时候,听见从墙里边传出一阵压低了的哄笑声。
“嗬——嗬,中士先生——嗬——嗬!”接着是有人劝说,不过听不大清楚,随即被一阵低低的笑声所掩盖。而这笑声,也很难同墙外河水中小小旋涡发出的汩汩声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