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看来,奥克新找到的女主人芭思希芭·埃弗汀的住房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建筑,从风格看属于文艺复兴早期。从屋子的规模上一眼就可以看出,它是那种很常见的坐落在一小块产业上的庄园建筑。现在,它已经面目全非了,同一个不住在此地的地主的大片田地连成了一片。这片田地是由几个这样不太大的庄园组成的。
建筑的正面装饰着用硬石凿成的有凹槽的壁柱,屋顶上的烟囱不是镶着木板,就是圆柱形的,一些带盖顶的山墙和顶饰以及其他一些特征物仍然保留着它们哥特式的风格。柔软的棕色苔草像褪了色的棉绒一样罩在石瓦上面,一丛丛的长生草从周围较矮的建筑的屋檐上长出来。一条砂石铺成的小路从屋门直通向前面的大道,小路的边缘覆盖着更厚的一层苔草,那是一种灰绿色的东西,使栗褐色的砂石路上,只能看见中间一两英尺宽的路面。面对这样的环境,人会感觉到这幢屋子整个地让人睡意绵绵,再加上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后屋里的那股欢闹气氛,使人不禁想到,在把这幢屋子改作农用的时候,屋子原来的主体部分是不是在自己身体里转了个方向,把脸朝后边看去了。这样的前后颠倒,这样的东残西缺,这样的彻底毁坏,在把原先只为消遣娱乐而建的大宅旧邸改建成生意场所时是十分常见的,不论是单幢建筑,还是整个的一条大街,甚至一整个镇子,都是如此。
这天早晨,从楼上的屋子里传出了轻快的笑声。通向屋子的主楼梯是硬橡木做的,两条支柱重得像床杆,雕成当时流行的老式而又奇特的形状,粗厚的扶手简直像一堵女儿墙的墙顶,楼梯盘旋而上,像一个人在扭头观望。走上楼去,就会发现这楼板地面十分不平整,高处如脊,低处如谷。由于尚未铺地毯,木板的表面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无数个虫蛀的小洞。每一扇门的一开一关,都会使所有的窗子咣当作响;脚步一快,地板就一阵颤抖;不论你走到屋子里的什么地方,那吱嘎吱嘎的声音都像个幽灵似的到处跟着你。
在传出说话声的那个房间里,芭思希芭和她的贴身女仆莉迪·斯莫贝里正坐在地板上,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纸片、书本和瓶子中挑挑拣拣,垃圾扔了一地——那是前一个房主留下的生活杂物。莉迪是那个熬麦芽老人的曾孙女,和芭思希芭大约同龄,看看她的脸,便可知她属于那种天性无忧无虑的英格兰乡间姑娘。虽说她的容貌算不上好看,脸上的色泽却完美无缺,足以弥补容貌的不足。在冬天,这色泽在滚圆的表面呈现出淡淡的晕红,就像我们在泰尔伯格或杰拉尔德·道 的肖像画中看到的那样。同时,就像那些伟大的着色家的画作那样,很难准确地说这张脸是迷人的还是完美的。她性情随和,但不如芭思希芭果敢,她有时候也显得一本正经,半出于真诚的感觉,半出于职责的需要,不得不表现得有规有矩。
走进一扇半开半掩的房门,循着一阵地板刷的嚓嚓声看去,可以看到打杂女工玛利安·莫妮。她长着一张圆盘子般的脸,上面的道道皱纹,与其说是年纪的缘故,不如说是因为她经常长时间疑惑不解地盯着远处的物体看。一想起她就让人忍俊不禁,一说起她就使人想起晒干了的诺曼底苹果。
“停一会儿再刷。”芭思希芭透过门对她说道,“我听见了什么声音。”
玛利安停下不刷了。
沉重的马蹄声听得很清楚,马正往屋子的前门走来。只听得马的步子渐渐缓下来,穿过栅栏门,竟然顺着草苔密覆的小路径直向屋门走来,这倒十分地不同寻常。敲门用的像是鞭柄或手杖。
“真没礼貌!”莉迪低声说道,“居然骑到走道上来了!他干吗不在大门口停下?天哪,还是个有身份的人呢!我看见他礼帽的顶了。”
“别作声!”芭思希芭说道。
于是,莉迪便不通过言辞而是通过表情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了。
“科根太太为什么不去开门?”芭思希芭继续问道。
嗒、嗒、嗒、嗒,敲门声在芭思希芭的橡木门上更坚定地响了起来。
“玛利安,你去!”她边说心里边怦怦直跳,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浪漫事件。
“噢,夫人——瞧,我这儿正乱着呐!”
看一眼玛利安,就知道没法驳斥她的话。
“莉迪——你得去。”芭思希芭说道。
莉迪举着两条胳膊两只手,刚才清理垃圾使它们蒙上了一层灰。她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女主人。
“算了——科根太太去了!”芭思希芭说着长长地吐出了刚才在胸中憋了有一两分钟的气,算是放心了。
门开了,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埃弗汀小姐在家吗?”
“我去看看,先生。”科根太太说,旋即便出现在屋子里了。
“亲爱的,这世界可真是专同人捣乱!”科根太太接着往下说。(这是一位气色很好的女人,她说话的声音总是根据话里包含的感情色彩的不同而不同。她翻烙饼或甩拖把时的那个准确劲儿,真像是精确计算过似的。此刻,她正露着粘满了生面团屑的双手和覆着面粉的胳膊。)“小姐,每次我做布丁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准要来那么一两件事——不是鼻子痒得受不了,得掏掏我的鼻子,就是有什么人来敲门。埃弗汀小姐,波德伍德先生要见你。”
女人的衣装就是她容貌的一部分,不论哪部分有了点凌乱,就等于另一部分受了伤害或有了缺陷。芭思希芭立刻说——
“这个样子我可不能见他。我该怎么办?”
威瑟伯里农家还没有养成用“不在家”做借口的习惯。于是莉迪就建议说:“就说你身上粘满灰尘,不能下楼去。”
“对——听起来不错。”科根太太评论道。
“就说我不能见他——这就够了。”
科根太太下楼按吩咐的回了话,不过又觉得自己有责任加上这么一句:“小姐正在给花瓶掸灰尘哪,先生,身上给弄脏了——就这么回事。”
“那好,”那深沉的声音说着,好像并不在乎,“我只是想问问,有没有听到关于范妮·罗宾的消息?”
“没有,先生——不过今晚上我们也许会知道的。威廉·斯莫贝里去了卡斯特桥,她的男朋友就住在那里,人们都这么说,其他的人也正在到处打听。”
马蹄声重新响了起来,向外退去,门关上了。
“波德伍德先生是谁?”芭思希芭问道。
“是小威瑟伯里的一个农场主。”
“结婚了吗?”
“没有,小姐。”
“他多大年纪了?”
“实话说,有四十了——挺英俊的——有点严肃——还很有钱。”
“这掸灰可真讨厌死了!我总是碰上这样那样的倒霉事情。”芭思希芭抱怨道,“他干吗要打听范妮的事?”
“噢,范妮小时候没亲人,他把她领过去,供她上了学,又在你叔叔这儿给她谋了个职位。他就是这么个好心人,可是,天哪,那方面可惨了!”
“怎么?”
“在女人看来,这可是最让她们觉得没指望的男人了!有六七个人跟他谈过——周围所有的姑娘,那些淳朴善良的女孩子,都在他身上试过。简·博金斯像个奴隶似的缠着他有两个月,两位泰勒小姐用了有一年的时间,他还让农场主伊夫家的女儿哭了好几个晚上,还白花了二十镑买新衣服哪。可是,天哪,这钱就跟扔到了窗外似的。”
这时,一个小男孩走上楼来,探头朝屋里的人看看。这是科根家的一个孩子,这孩子,还有斯莫贝里家的那群孩子,和本地区人家里的没什么两样,就像我们有许多叫艾冯和德汶的河一样。他经常向特别要好的同伴夸耀,不是说自己有颗晃悠悠的牙齿,就是伸出一根割破了的手指,这时候的神气,好像他因此就比那群普普通通未受损伤的人们高了一头,并暗暗指望围观的人们说一句“可怜的孩子”,语气中又有怜悯又有祝贺。
“我有一个半(便)——士!”科根少爷一字一句地说道。
“唔——特迪,谁给你的?”莉迪问道。
“波德——伍德——先——生!我帮他开的大门,他给我的。”
“他说什么了?”
“他说:‘小家伙,你上哪去?’我说:‘上埃弗汀小姐家去。’他说:‘她是个稳重的女人,是吗,小家伙?’我说:‘是的。’”
“这调皮的孩子!你干吗说这个?”
“他给了我这个便士呀!”
“怎么事事都不顺心!”孩子走后,芭思希芭不满意地说道,“你走吧,玛利安,接着擦你的地板去,或者找点别的事儿干干去!你这会儿本该嫁了人,而不是在这里烦我!”
“是,女主人,我是该嫁人了。可是没钱的人我看不上,有钱的人看不上我,弄得我像只站在荒原上的鹈鹕。”
“小姐,有谁想过娶你吗?”玛利安走后,莉迪壮胆问了一句,“我看,有不少人吧?”
芭思希芭停了停,像是打算拒绝回答,可是,尽管她对人人都说她“老成”十分生气,处女身上的那种强烈愿望,使她无法抗拒说一声“是的”的诱惑,反正她也是有权这么说的。
“有一回一个男人想娶我。”她说话的口气十分老练,牧场主伽百列的形象在她眼前升起。
“那多好啊!”莉迪面容凝住了,心里在想象着那番场景,“你没有答应他?”
“他对我来说不太合适。”
“能够拒绝男人真是太妙了!可大多数女人总爱说‘谢谢!’我就像听见了你的话一样。‘不,先生——我比你强多了。’还有,‘先生,吻我的脚吧,我的嘴可是留给了不起的男人的。’小姐,你说你爱他吗?”
“噢,不。不过当时我倒是挺喜欢他的。”
“现在呢?”
“当然不啦——那是什么脚步声?”
莉迪从后窗向屋后的院子看去,夜幕已经开始降临,院子里显得有些昏暗。一队排得歪歪扭扭的雇工正向后门走来。这一长串由一个个步履拖沓的雇工组成的行进队伍,一个心眼地向前走着,就像那种被称为樽海鞘链的生物,虽然一个个在其他方面具有明显的不同,整个家族却有着完全一致的意愿。队伍中的一些人,身上穿着当地人通常穿的那种俄国绒布做的雪白的长罩衣,还有些穿的是用发白的棕色粗亚麻布做的长罩衣,腕部、前胸、后背和袖子上有一些蜂窝状的花纹。有两三个穿着木底鞋的女人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这帮腓力斯人 回来了。”莉迪说话的时候,鼻子在窗玻璃上都压得发白了。
“噢,很好。玛利安,下去让他们在厨房里等着。我穿戴完毕后,把他们带到大厅里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