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看罢浔阳楼,喝采不已,凭阑坐下。酒保上楼来,唱了个喏,下了帘子,请问道:“官人还是要待客,只是自消遣?”宋江道:“要待两位客人,未见来。你且先取一樽好酒,果品肉食,只顾卖来。鱼便不要。”酒保听了,便下楼去。少时,一托盘把上楼来,一樽蓝桥风月美酒,摆下菜蔬时新果品按酒,列几般肥羊、嫩鸡、酿鹅、精肉,尽使朱红盘碟。宋江看了,心中暗喜。
这是《水浒传》第三十九回中的一段文字,宋江就是痛饮了这“蓝桥风月”酒后,醉写反诗,之后引出了“梁山泊好汉劫法场,白龙庙英雄小聚义”这一名场面。宋代有种种名酒,名字都很有意境,蓝桥风月就是其一。
在前面章节中已经聊到,宋代实行酒类专营,售酒的机构有官库、子库、脚店和拍户四种。政府在各地设立的官酒库,既酿酒,也开设酒店卖酒。《水浒传》这一回在描述浔阳楼时说酒楼前挂着一面酒旗,上面写着“浔阳江正库”,这正是官酒库的标志,说明浔阳楼是官酒库开设的酒楼;拍户不能酿酒,而是从官酒库酒楼批量酒后零售;正店向政府购买酒曲后自行酿酒;脚店从正店批量买酒后零售。四者中只有官酒库和正店能够酿酒。
明·杜堇《水浒人物全图》(局部)
图中左立者为宋江
在宋代,可以酿酒的机构除上述官酒库和正店外,还有专门为皇宫酿制用于饮用、赏赐礼仪的酒和曲的内酒库、法酒库、都曲院等,此外地方政府可以酿造公务用酒“公使酒”、一些皇亲、重臣府邸也自行酿酒,这些酒都内部使用,并不售卖。普通百姓也可以少量酿酒用于节庆自饮,只要不出售,都不算违禁,宋代诗文中经常提到的村酒、蜡酒、社酒、土酒就属于此类。
若论酒的品质高端、酒名好听,还要数那些并不在市场售卖的名酒,对此,笔者整理了一份清单如下:
北宋各位后妃家族所酿名酒,有香泉(高太皇)、天醇(向太后)、醽醁(张温成皇后)、琼酥(朱太妃)、瑶池(刘明达皇后)、坤仪(郑皇后)、瀛玉(曹太后);宰相家所酿的名酒,有庆会(蔡太师)、膏露(王太傅)、亲贤(何太宰);亲王家所酿名酒,有琼腴(郓王)、兰芷(肃王)、位椿龄(五王)、琬醑(嘉王)、重酝(濮安懿王)、玉沥(建安郡王);国戚家则有金波(李和文驸马献卿)、碧香(王晋卿)、醽醁(张驸马)、成春(曹驸马)、香琼(郭驸马献卿),瑶琮(大王驸马)、清醇(钱驸马);大宦官家所酿,有褒功、光忠(童贯),嘉义(梁开府)、美诚(杨开府)。
北宋其他机构和地方所酿酒,名称众多,例如开封府有瑶泉,北京(今河北邯郸)有香桂、法酒,南京(今河南商丘)有桂香、北库,西京(洛阳)有玉液、酴醾香,等等。相较而言,北宋的酒名以二字为主,取名相对比较克制,到了南宋,取名更加潇洒。周密《武林旧事》中列举当时不少名酒:蔷薇露、流香(并御库) ,宣赐碧香、思堂春(三省激赏库),凤泉(殿司),玉练槌(祠祭),有美堂、中和堂、雪醅、真珠泉、皇都春(出卖),常酒(出卖),和酒(出卖并京酝),皇华堂(浙西仓),爰咨堂(浙东仓),琼花露(扬州),六客堂(湖州),齐云清露、双瑞(并苏州),爱山堂、得江(并东总),留都春、静治堂(并江阃),十洲春、玉醅(并海阃),海岳春(西总),筹思堂(江东漕),清若空(秀州),蓬莱春(越州),第一江山、北府兵厨、锦波春、浮玉春(并镇江),秦淮春、银光(并建康),清心堂、丰和春、蒙泉(并温州),萧洒泉(严州),金斗泉(常州),思政堂、龟峰(并衢州),错认水(婺州),縠溪春(兰溪),庆远堂(秀邸),清白堂(杨府),蓝桥风月(吴府),紫金泉(杨存中郡王府),庆华堂(杨驸马府),元勋堂(张俊府),眉寿堂、万象皆春(并荣邸),济美堂、胜茶(并谢府)。《梦粱录》和《西湖老人繁胜录》也都列举有酒名,去除重复,还有青碧香、宣赐小思、龙游新煮酒和雪腴、夹和、步思小槽等,其中齐云清露、错认水、蓝桥风月、第一江山、万象皆春之类的酒名,令人拍案叫绝。
这个单子里“玉练槌”之前是皇室和政府部门所酿的内部用酒。“有美堂”至“和酒”是官库酿酒,可以销售,普通人也可以喝到。“皇华堂”至“縠溪春”,是地方政府酿造的公使酒。自“庆远堂”以下,都是各权贵人家的家酿酒。其中顶级的自然是蔷薇露和流香,流香经常被赏赐大臣,蔷薇露则只有皇帝、皇后等人才能享用,大臣们极少能喝到,但也不是全无机会。淳熙三年(1176年)皇太后大寿,侍宴官都得赐金盘盏、匹缎和蔷薇露酒。除此之外,极个别和皇帝特别亲近、深受信任的官员偶尔也能喝到,例如当过翰林学士兼侍读、同知枢密院事的周麟之就曾喝过蔷薇露,他为此写了一首长诗,其中写道:“君不见白玉壶中琼液白,避暑一杯冰雪敌。只今名冠万钱厨,此法妙绝天下无。又不见九重春色蔷薇露,君王自酌觞金母。味涵椒桂光耀泉,御方弗许人间传。向来我作金门客,不假酿花并渍核。日日公堂给上尊,时时帝所分余沥。”
在这个清单中,我们又看到了“蓝桥风月”这个名字。
酿造蓝桥风月的吴府,就是宋高宗赵构吴皇后家。吴氏十四岁入宫,后侍奉赵构,赵构登基后封吴氏为和义郡夫人,又累晋封为才人、婉仪、贵妃。绍兴十三年(1143年)被册立为皇后,时年二十九岁,此后“追王三代,亲属由后官者三十五人”,祖上三代都追封为王,亲戚有三十五人得到高官。赵构退位做太上皇之后,她成为太上皇后。赵构去世后她又活了十年,先后成为皇太后、太皇太后,在八十岁时还应大臣们的请求短暂垂帘听政,去世时已经八十三岁高龄,谥曰宪圣慈烈皇后。
南宋·刘松年(传)《十八学士图卷》(局部)
图中人物正在雅集饮酒。此图《石渠宝笈三编》著录为刘松年所作,今学者考证或为明人作品
吴府所酿美酒取名“蓝桥风月”,名称来自唐代裴铏《传奇》中的裴航爱情故事。故事发生在唐代长庆年间,有一位叫裴航的秀才,参加科举不幸落榜,去湖北鄂州拜访友人。友人赠给他二十万钱,他回长安经过湘水、汉水,在大船上邂逅了一位国色天香的樊夫人,但每次见面问候都隔着帷帐,不能一睹美人容颜,于是裴航贿赂了侍女袅烟,送去情诗:“同为胡越犹怀想,况遇天仙隔锦屏。倘若玉京朝会去,愿随鸾鹤入青云。”诗送去后却久久没有回音,裴航屡次去诘问袅烟,袅烟跟他说“娘子看到诗视若无睹,为之奈何?”裴航也没办法,但在路上买到了一批好酒珍果,给樊夫人送去,夫人这才请他到屋内一叙。等见到樊夫人容颜,只见其玉莹光寒、花明丽景,云低鬟鬓、月淡修眉,分明是神仙中人。裴航只觉得自己凡夫俗子,自惭形秽,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夫人早已知晓他的心意,告诉他:“我的丈夫在汉南,要弃官归隐山林,我此行就是去跟他最后见一面,路上生怕赶不上,哪里还有心思去考虑其他呢?这一路和你也算同舟共济,希望不要来言行戏弄。”裴航只好连说不敢。裴航走后,夫人让袅烟给他送来一首诗:“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裴航读完这首诗,只是觉得惭愧敬佩,但也不能明了诗中内容。此后夫人没有再和他见过面,只是偶尔让袅烟来寒暄几句。船到襄阳后,夫人和袅烟就带着全部行李不告而别了,所有人都不知道她们的去向,裴航四处打听,她们却好像人间蒸发一般,毫无踪影。
裴航只能将这份情意暗藏心底,继续向长安进发。路过蓝桥驿附近,裴航口渴得厉害,于是去路边找水喝,看到三四间低矮逼仄的小茅屋,屋前有一位老婆婆在缝粗布。裴航向老人讨水喝,老人向屋子里喊了一句:“云英!快拿水出来,有位相公要喝水。”裴航听到云英这个名字非常惊讶,因为他想起来樊夫人送他的诗里就有这两个字。不一会儿,有一双玉手从芦苇窗帘伸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瓷碗。裴航接过瓷碗一喝,只觉得是琼浆玉液,异香氤郁。还碗时,裴航猛地揭开窗帘,映入眼前的是一位露裛琼英、春融雪彩、脸欺腻玉、鬓若浓云的美女,他一下子呆住,在原地动不了身,于是跟老婆婆说:“我的马也很累了,能不能借您这里休息,我一定好好答谢。”老婆婆答应了他,裴航便有了借口留在这里。休息够了,他就跑去跟老婆婆说:“我刚刚看到小娘子的容貌,惊为天人,所以踟蹰不已,不愿离开,希望能厚礼下聘,娶她为妻。”老婆婆说:“她很早就许了人家,只是还没有过门。我又老又病,只有这一个孙女。昨天有神仙路过,送给我一服灵丹,但需要用玉杵臼捣一百天才能服用,之后就会长寿不老。你想要娶我的孙女,就得给我找来玉杵臼。至于其他的金银财富,对我都没有任何用处。”裴航跟她约定:“请以一百天为期,我一定把玉杵臼带来,请务必不要将她嫁给别人。”老婆婆答允了。
裴航到了长安,完全不关心科举考试的事情,每天在最热闹的街巷高声打听玉杵臼的消息,却毫无收获。他一心一意都放在这事上,有时候路上遇到以前的朋友,他也认不出来,大家都说他精神不正常。直到一个月后,遇到一个卖玉的老人告诉他:“最近从虢州药铺卞老那里接到一封信,说他有玉杵臼在卖,既然你苦苦寻求,我帮你写信要过来。”不久果然送来了玉杵臼,开价二百缗 ,裴航倾囊付钱,又卖掉了骏马和仆人才凑够数。
他一个人带着玉杵臼回到蓝桥,当日的老婆婆笑道:“竟有如此守信的男子!我岂能因为爱惜自己的孙女,而不报答你带来玉杵臼的辛劳。”云英也微笑说:“是这样,但还需要让你帮我捣药一百天,我们才能讨论婚姻的事情。”老婆婆取出药,裴航就开始了捣药的日子,晚上休息时,老婆婆会把玉杵臼收到屋中。但他在夜里还能听到房间有捣药的声音,于是偷偷窥探,竟然看到一只玉兔在拿着玉杵臼捣药,浑身散发雪白光芒,照彻整个房间,兔子身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此事之后,裴航反而更加用心捣药,到了一百天,老婆婆吞下捣好的药,跟裴航说:“我要带着云英去告诉亲戚,准备婚事,请你在这里稍微等候。”过了不久,有车马仆人前来迎接裴航,将他带到一处豪华府邸,仿佛是权贵人家的住处,男女侍从带着他拜见老婆婆,想到近期的神奇遭遇,不由泪目,老婆婆跟他说:“裴航你本身是清灵裴真人子孙,因为业力出世,不用感谢我。”并带着他拜见各位嘉宾亲戚,多是神仙中人,最后有一位仙女,是云英的姐姐,裴航向她行完礼,她却开口说:“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原来她就是当时同船的樊夫人。原来她叫云翘夫人,是刘纲仙君之妻,道法高深,是玉帝身边的女官员。裴航和妻子成婚后,隐居玉峰洞中,服食绛雪琼英丹,成为上仙。直到大和年间,他早年的朋友卢颢在蓝桥驿之西遇到他,听他讲述了上面这个得道成仙的故事。
南宋·刘松年《醉僧图》
所绘似是怀素醉后挥毫草书的情景
这个发生在蓝桥驿的风月故事,在古代广为流传,宋人诗歌中经常引用,如潘玙的《东吴府佥见山觅酒》中有“见说蓝桥风月好,愿分清致到吟边”的句子,吴儆诗中“蓝桥风月两相忘”,张安国有“红灯绿幕近黄昏,几醉蓝桥风月樽”之句。吴府也是用这个故事来为自家美酒取名,让美酒更增添一番传奇底蕴。在南宋末年的居家日用百科书《事林广记》中还保留了“蓝桥风月”的酿制方法,糯米浸泡后拌曲子,下浆水。
日本酿造的清酒大都用汉字命名,大都颇有意境或趣味,如月桂冠、越乃寒梅、上善若水、国士无双、一期一会、一滴入魂、獭祭之类,这大概是对中国宋代美酒名称的借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