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花朝,拜读了侯老师的新作《宋朝人的日常生活》,犹如手握着旅游指南回到两宋的汴梁与临安游春,陌上花开缓缓归。书中的四时乐事、市井繁华、人间烟火自不待言,便是侯老师穿插在文中的掌故也叫我莞尔。侯老师的性情,与两宋是很相宜的,温雅从容,平日里教书读经写诗,研习文献,很有宋代文人的风致。我料他若在宋朝也可活得进退自如,自得其乐,可与渔樵闲话家常,可与山僧对弈斗茗,可与文学天团的诸位大佬唱和雅集。
侯老师与果麦合作的上一本书是整理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彼时正赶上刘亦菲主演的《梦华录》热播,我沉湎于“神仙姐姐”的美貌不可自拔,没有管序言的事,心说有“神仙姐姐”替你代言经典名著,这等不期而遇的天作之合还需我赘言吗?
这一次,我答应侯老师正襟危坐写个序言。毕竟侯老师是我的饭搭子,毕竟我欠他一份帮我查唐伯虎再娶的老婆姓何还是姓什么的人情……
以下是正经序言。
且来看一首小令:
清晨早起,小阁遥山翠。颒面整冠巾,问寝罢、安排菽水。随家丰俭,不羡五侯鲭,软煮肉,熟炊粳,适意为甘旨。
中庭散步,一盏云涛细。迤逦竹洲中,坐息与、行歌随意。逡巡酒熟,呼唤社中人,花下石,水边亭,醉便颓然睡。
——宋·吴儆《蓦山溪·清晨早起》
这是一个宋人的日常生活,从早到晚,从吃到睡,闲情逸致,信笔写来,如沐春风。作为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我当然是爱宋朝的。爱它文星璀璨,爱它风流从容,爱它至简至繁、兼容包并的文化意象。
撇开外患不谈,两宋实在是极为宜居的朝代,为官有科举正途,寒门亦可出贵子,因为相对公平的科举制度,宋代士大夫激流勇进,普遍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认知,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济世之心。
宋真宗亲自劝学,“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激励了无数读书人寒窗苦读。宋朝是古代人文的黄金时代,本质在于时人所能拥有的自尊自重自爱,文人入仕之后可以相对自在地贡献才智,参与国家管理,梳理界定家国人伦、自身与天地自然的关系,为儒家追求的理想生活方式找到依据。精神的自主、人格的完善和经济的富足,让他们有足够的闲情逸致去领略生活中的优雅和诗意。
掩户焚香,清福已具,如无福者,定生他想。更有福者,辅以读书。彼时的皇帝——官家,相对仁厚包容,没那种一言不合就廷杖、砍头、诛九族的恶习。下至民间,百业兴盛,若是五口之家,出一个劳动力就不至于饿死,当然吾国吾民一向勤劳,老翁卖炭,老妪浆洗,女子织绣,儿童打杂,一家五口只有一个人干活的情况不大可能出现。
从业方面,女子的机会比唐时更多。若有志气,可习学多种技能,堂堂正正当个职业女性,闯出一片天,从歌舞、庖厨到相扑蹴鞠,只要技艺精湛,像“神仙姐姐”那般白手起家开个网红店或者当上皇帝称赏的女御厨也许不易,但就业养活自己决计不难。君不见汴梁城内,“八方辐辏,万国咸通”,邑屋之繁,舟车之盛,商贾财货之充羡盈溢,比之唐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汤因比未必说过“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宋朝”这样捧场的话,但两宋寻常百姓的幸福感舒适度是要远超其他朝代的,也最贴近现代人对生活的理解。自宋开始,估衣有裁缝,篦头有待诏,看病有郎中,计算书写有朝奉,修屋有工料行,出行有小厮长随,吃饭有外卖……各行各业开始精细分工,连宠物店和饮料奶茶点心铺子都琳琅满目,深得懒人心。
就医免费,房租减免,带薪休假,就业宽松,在宋代,你可以坦然地觉得,即使当不了官,做不了文人墨客,当个升斗小民也不错。只要有一技之长,哪怕是当茶博士、送外卖都不至于饿死。宋人的法律意识和契约精神已经成形,且从商亦不会太受鄙薄。天知道,这在中国古代的历史上是多么吉光片羽的稀贵时光,以至于我原谅了赵宋在军事上的屡次失误和该死的先天不足。
读历史是临花照水,也是烟云过眼,当中的机缘和诡谲,难以尽言,所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再伤筋动骨的朝代更迭落在岁月的大椿上也仅仅是一道浅浅的年轮。
只是,看过了两宋的开明和包容,会越发觉得元朝的野蛮和粗陋,感慨赵宋的覆亡可惜。看到明清史更要叹气,这样的倒退简直不忍直视。
其实两宋在贸易上有很多创举,除了众所周知的纸币——交子,还出现了类似证券交易所的存在,为了引导军用物资流向边郡,从宋太宗开始,政府鼓励商人在边郡入纳粮草,政府估价后发给“交引”。政府的估价远高于市场价,高出市场价的那部分,叫作“虚估”,市场实际交易价则叫“实估”,作为提货单的“交引”的面值,由“实估”和“虚估”两部分组成,“交引”由此获得了有价证券的流通功能。商人因此获利,国家也因此可以周转军需。
宋仁宗时,禁止商人私自流通交子,改而发行官交子。官交子是我国最早由政府正式发行的纸币,在益州(成都)成立的交子务,被学者认为是世界上最早的中央银行。毫不夸张地说,南宋偏安一隅,是靠贸易养活了国家。
两宋属实是不会打仗,但很会挣钱,并一直矜矜业业琢磨挣钱的法子,禁榷制度秦汉就有,在宋代广泛推行,举凡盐、茶等重要物资的交易都采取间接专卖的方式。王安石变法,究其本质也是为了充盈国库,奈何当时天还没亮,他醒得过早罢了。
商业的发展成就了市井的繁荣,我其实懂孟元老的惆怅,与后来的张岱仿佛:“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问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
这一段看得人堕泪,书写得愈精彩,故梦回忆得越清晰。心里的失意愈甚。
叹息繁华地,兴废两悠悠。还是接着来说兴。两宋都城的美食和娱乐自不待言,《东京梦华录》里提到一百多家店铺,酒楼和各种饮食店占了半数以上,《清明上河图》绘了一百余栋楼宇房屋,经营餐饮业的店铺有四五十家,也近半数。
彼时的东京,“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绝对是吃货的天堂,消费丰俭由人,服务唯恐不周,充分体现了顾客就是上帝,只要这个上帝不太作,不给店家找麻烦,那么无论贫富,一般都能得到殷勤招待。
我看《东京梦华录》和《梦粱录》,其他皆草草,最大的乐趣是数菜名。虽然冷静下来,研究了做法之后觉得未必一定美味,但是不妨碍我开心雀跃啊。
从汴梁到临安,从早点到宵夜,从果子到饮子,以往贵族才能享受的一日三餐不再是梦。市井经纪之家,倘若手头宽裕,懒起来根本不必下厨,在家亦可置办饭局,请四司六局的专业人士承办筵席,香药局焚香,茶酒司点茶,帐设司挂画,排办局插花。四般闲事,文人风雅,你也可以轻松get(得到)。
至于日常娱乐更不必担心,白天可以去大相国寺淘宝,晚上可以去勾栏瓦舍打榜。吃吃喝喝,唱唱跳跳,如果觉得还不过瘾,还可以试试关扑(博彩)。
若等到每年的三月初一,皇家园林金明池会开放,供人免费游览观赏,持续一个月左右,游冶之盛,莫过于此。然而繁华障眼,容易让人忘了山河残、金瓯缺,忘了靖康耻、犹未雪。
所以懂宋室南渡之后赵构的纠结,是继续苟安一隅还是奋起反击还我河山,战吧,确然实力不够,万一接了不成器的爹和哥回来,怎么安置?不战吧,连上个坟都要金国“发签证”,沦陷区的百姓还盼着王师来救。
宋代的皇帝,我可能最不喜欢的是宋徽宗,他确然是神仙,只不过是缺心眼的神仙,群狼环伺,兀自嬉恬醉饱。艺术的成就再高,品味再好,都不能抵消他身为人君的无能和失职。当官家,是最不可任性之事,当金兵铁骑踏入汴京时,他可曾想过,会有无数黎民百姓因他而家破人亡,他所珍藏聚敛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最不能忍的是,他在金国饱受虐待,居然也能苟延残喘那么多年,说到底还是怕死。
忆及两宋风华,我最后还是会想起姜夔的词来:“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这份情怀怅惘,难以消解。
——安意如
202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