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一个思想家代表一种人生态度。今天,我想和大家分享我对尼采思想的认识和体会。
为什么要讲尼采呢?当然有很多理由。第一,尼采是一个重要的哲学家,这是毫无疑问的。第二,尼采思想深刻触及了现代人的心灵困境,或者说精神危机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今天仍然生活在尼采的问题意识中,在很强的一个意义上,尼采是我们的同代人。第三,也有一点我个人的偏爱,我觉得尼采是一个特别有吸引力的哲学家、作家。
我大概在二十岁刚出头的时候就被他迷住了,在后来三十多年的生涯当中,有三四次集中读过尼采。每一次都受到了极大的启发,但同时又陷入了新的困惑。解决了一些问题,却又产生了新的疑惑,所以总是与尼采处于一种纠葛关系当中。
尼采实际上是读不完的,我在《西方现代思想讲义》中也讲过尼采,一共有三讲。我今天谈尼采,主要聚焦在虚无主义的问题上。因为不少年轻人会有各种各样的情绪和想法,比如沮丧、失望、无聊、想躺平,甚至是绝望。他们经常问我:这是不是出现了一种虚无主义的征兆?
我觉得这有关联,但也不能一概而论,有的关系比较密切,有的若即若离。今天我们就从虚无主义这个问题入手,来讨论尼采对于我们认知和应对虚无主义的困境有什么启示。当然,这完全是我的一家之言,不能保证正确。每个人读尼采都会读出不一样的看法,但我尽量做到言之有据,而且尽量避免谈得过于学术。
我大概谈以下几点吧。第一,什么是虚无主义?第二,尼采对虚无主义的诊断是什么?第三,他为应对虚无主义找到了哪些方法或者思路?第四,我们也简略地谈一谈尼采本人是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最后,我想在总结的时候谈一谈自己的认知和体会。
首先让我们来谈谈关于虚无主义的概念界定问题。虚无主义有点像时间或者空间这样的概念:你不问我,我好像挺清楚的,但你要让我下个定义,就成了个麻烦事。不过我们不必过于纠结这个问题,这里我向大家推荐一本近年来翻译、出版的书,就是《虚无主义》。作者是一位荷兰的学者,叫作诺伦·格尔茨。这本书写得相当好,张红军先生翻译得也非常好。书中作者做了相当好的概念梳理,对虚无主义思想史的来龙去脉梳理得非常不错。他提出了不同类型的虚无主义,比如说道德虚无主义、认识论虚无主义、政治虚无主义、宇宙论虚无主义、生存论虚无主义,等等。同时作者也对虚无主义、悲观主义、犬儒主义和凡事无所谓的态度做了区分。不过我认为这些区别也不是那么有说服力,因为它们之间的边界不是那么清楚,但这很有意思。
那么我们来谈谈虚无主义的特征。一般来说,虚无主义可以被看作一种学说、一种信仰、一种理论或者意识形态,它认为不存在任何真理或者真相。但我们可以发现,最纯粹或者说极端的虚无主义有一种自相矛盾的特征,因为如果任何真理都不存在的话,那么“没有任何真理”本身也就不是真理,它有一个自我瓦解的内在矛盾。当然也有人认为,虚无主义者意识到真理或者真相可能存在,但在我们的生活实践中是不可企及、无法达到的。因此虚无主义者会将寻求真理、获得真相看作是徒劳无益的。
有一种人认为虚无主义可以有一种相当融贯、一致的定义。虚无主义传达了这样一种观点:不光任何东西都没有内在、客观的意义,你自己可以创造你自己的意义;实际上任何意义,包括你自己创造的意义,都完全是没有意义的。这意味着在获得一种所谓真正的虚无主义世界观之后,人类就失去了所有自古以来支撑自己生活的幻觉,而这将不可避免地导致绝望。
但这里也有一个麻烦:“一切都没有意义”是什么意思呢?“意义的意义”是什么意思呢?当我们言说“没意义”的时候,需要有一个“意义”作为前提。因为“有”和“无”是一个关系性的概念。我们要讲任何事情都没有意义的时候,一般来说要相对于我们认为本来似乎什么是有意义的;当我们否定了一切事物有价值的时候,我们好像有一个前提说本来似乎什么是有一些价值的;那么,如果我们取消了“价值”和“意义”的概念,也就不存在“没有意义”和“没有价值”,这个说法本身就变得空洞或者不知所云了。
但让我们想象一下,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会是什么样的呢?如果他认为“一切都没有意义”,那他不一定是悲观的,也不一定是乐观的,他甚至可能是无所谓的。既然一切都无所谓,那死亡也没有意义,所以他未必是要去寻死的。他可能是无所作为的。但这样的人真的存在吗?我很怀疑。
当然,在概念上极端纯粹的虚无主义是自相矛盾的,这一点并不能让虚无主义这个问题自行消解。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会碰到一些人,他们用一种冷眼旁观、自以为是的态度说:“你们追求的东西,无论是道德、事业、爱情,还是爱国主义、人类和平,所有目标其实都是没有意义的,你们是把一种主流的、现成的观点当成了信仰。”而在他们看来,这一切都是白费功夫,是陷入了一种虚妄的状态。
但是《虚无主义》说,这种人是自以为是的,因为他反对主流的、别人肯定的价值,他有一种巨大的否定性,也被人看作是虚无主义者。其实这种人在生活中是不可能对所有事情都分不出好坏的,比如说他受伤了,他要不要医治呢?他有没有人趋乐避苦的本能呢?他总不能说鲜血淋漓和皮肤完好有着同样的价值吧。
真正有意义的,不是说生活中所有事物都没有价值,没有高低、对错、好坏之分,而是说某种重要的、具有超越性的、根本性的、终极的价值是不是真实,是不是虚妄,有没有意义。这里我们就谈到了尼采。
接下来我想讨论一下尼采对虚无主义的认识和诊断。他在《权力意志》中写道:“虚无主义:没有目标,没有对‘为何之故?’的回答。虚无主义意味着什么呢?——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
当然这不是一个突然来临的事件,而是一个过程。就是在基督教中,包括在柏拉图以来的哲学中,那些被设定为原则、规范、理想的东西失去了约束力、创造力。甚至在非西方文化中也是一样,主流文化倡导的最高价值都被拒绝了。
这种虚无主义来临时有几个特别典型的表达,就是在《快乐的科学》中那个疯子的著名宣告:“上帝死了!永远死了!是咱们把他杀死的!”尼采所理解的上帝之死,就是说上帝只是人类内心渴望的一个外化物,而人现在要学着收回这种渴望。尼采比以往的无神论者(比如说费尔巴哈)还要激进一点。他认为人所创造出来的不仅是上帝,还有仁慈、爱和怜悯这些价值,是人让上帝成为这些价值的典范和保证。而现在,人要走向自己了。
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尼采的要点在于,基督教的上帝对人的生存意义有一种规定,其中包含着价值、道德、规范、理想等目标,它们都是建立在人的感性生命之上的;但是上帝死了,就意味着我们失去了生命的整体意义。
但是尼采发现,问题就出在人要把这些价值、道德、规范、理想建立在生命之上来寻求答案。这个就是形而上学,从柏拉图时代就开始了。这种形而上学由于压制和扭曲了生命最根本的价值,所以造成了虚无主义。在尼采看来,这种把价值、道德、规范、理想建设在超越生命之上的那种形而上学的努力,都是误入歧途的。于是他从“之上”的路径转向了“之前”,他要看到在这个建构形而上学之前的世界是怎么样的。这就是他在《道德谱系学》中的发现。
他发现在前苏格拉底时代的西方,人类的道德中不存在今天所谓的善恶。当时大概只有两种道德:一种是强者的道德,他们赞美生命,生机勃勃;还有一种就是弱者的道德,是胆小的、体弱的,他们是失败者。这两种道德也可以叫作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
奴隶对主人有一种怨恨,在这里无所谓后来的善、恶、是、非。但是在柏拉图时代以后,人们就把这种出于生命感受的欲望压抑了,把它转向了一个认识问题,或者叫知识问题。
到基督教出现时,就有了一个更大的扭转。尼采认为基督教也是一种形而上学,他说基督教是平民的柏拉图主义,什么意思呢?基督教就是让那些生命力不够旺盛的人,处在所谓奴隶道德中的人,那些变得软弱无力而心生怨恨的人,有了一次翻转的机会,把怨恨本身产生的一种软弱当成了道德价值。他说基督教战胜罗马是所谓道德历史上的奴隶大反叛,弱者与怨恨伪造了一个新的价值图表,从报复和仇恨的树干上生长出了一种新型的爱。弱者在“上帝面前一切灵魂都是平等的”口号下向强者造反,最终他们胜出了。
尼采说正是这种思想的炸药,最后导致了革命、现代观念和整个社会秩序的堕落。简单来说,尼采认为如果你不相信自己生命的力量,要把自己生命的价值、道德、规范、理想建筑在超越感性生命之上的、形而上的理论和学说上,或是信仰上,那你注定会导致虚无。因为你依附于一个超验的、形而上的理论,而所有远离意志生命的理论都是虚妄的,都是靠不住的。
下面我们来看看尼采是如何应对虚无主义的。他克服虚无主义的途径是所谓“积极的虚无主义”,他既反对不完全的虚无主义——企图在传统的价值被颠覆后,再创造一种新的形而上的价值,他也反对消极的虚无主义——对来势汹汹的虚无主义听之任之,放任无为。而积极的虚无主义是什么呢?是要以生命强健的权力意志作为价值设定的新原则,而且这种新原则是大无畏的、勇敢的,要承认和接受所谓“永恒轮回的命运”。他在札记里这样写道:虚无主义提的问题就是“为何之故”。但是这种问法源自一种惯常的思维,他的目标必须从外部通过某种超越人类的权威来安置、给定、要求。这样一种习惯,在他看来就是完全自我放弃了生命的力量。对尼采来说,虚无主义不是智慧的终点,而是起点。尽管我们认识到不存在客观价值,但这并不是引发我们绝望的理由,而是会导致人对“超人”的一种肯定。
超人是什么意思呢?超人并不是一个不同的物种,或者更高级的种族,或者外星人。超人就是人自己,就是学会了肯定自己生命的那种人。我们要赞美我们自己之所是、以往从来之所是,以及将来永远之所是,我们自己就是价值的创造者,我们是这样一种存在。我们的根本天性就是意志,就是权力意志,它将塑造我们自己思想与行动的规则。我们要将自己变成自我创造的艺术作品,而不用应答任何更高的权威。
在这里有一种很强的对生命本身价值的看重。对尼采来说,什么是价值呢?价值就是对生命本身的保存和提升,所以这是一种内在的价值原则。作为一种新的价值设定原则,权力意志同时是重估以往一切价值的原则。
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尼采他看了这么多书,想了这么多问题,体验了世界上这么多事情,在他看来,世界给我们带来的感知理论学说最根本的价值,就在于我们的生命和生命力本身。这是我们人类作为生物性存在和精神性存在的根基,也是我们生活有意义的价值来源。只有站在这一点上,你才能够热爱生命、张扬生命力,才能够合理地主张价值。只有站在这个基点上,才能够重估一切价值。因为我前面讲过,你不可能重估一切价值,因为你不可能根据一个非价值来重估价值,我们只能站在某个价值的根基上来重估其他的价值。
而尼采认为自己找到了这样一个根基,那就是生命力,也就是权力意志。尼采呼吁大家回到生命本源的力量上来,让我们能够重新产生跟我们生命存在的根本之源发生关联的价值学说,这就是所谓积极的虚无主义。就是面对无意义的世界,由我们的生命力来创生自己的价值。
我们再简单地谈一谈尼采本人是不是虚无主义者这个问题,我觉得大部分尼采研究者都认为尼采本人不是。但这里面有一个重要的反对者就是海德格尔,他认为尼采本人也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什么意思呢?就是在海德格尔看来,形而上学把世界分成两种:感性的世界和超感性的世界。把二者对立起来,才是形而上学的一个本质,并作为柏拉图主义的本质。在传统的柏拉图形而上学当中,或者基督教道德当中,是把超感性的领域优先于感性的领域。而尼采做了一个倒转,他把感性的领域置于超感性的领域之上。
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种柏拉图主义的颠倒仍然没有跳出形而上学的框架。虽然超人不追求以往的那种需要超越自身的理想、希望的形而上,但超人本身就是权力意志。这种权力意志仍然是一个概念,是所谓“存在者”,而不是海德格尔要找的那个“存在”。尼采虽然终结了形而上学,但其自身也陷入了形而上学,所以海德格尔认为尼采是最后一个形而上学家。也就是说,在海德格尔看来,只有放弃了人的主体性,才会放弃追求客体,才会以一种新的面目、新的身份来生活。
但这点是有争议的,因为海德格尔过于狭隘地阐释了超人和权力意志的概念,而且他过度依赖《权力意志》这本有点争议的书,因为这是尼采的妹妹修订过的。
最后我来分享一点自己读尼采的体会。我觉得尼采好像给了我们一个答案,就是说我们要高扬自己的生命力,伸张自己的权力意志。但是这个答案本身好像包含了很多困惑、内在的紧张和危险性,还有一些神秘性。比如,高扬生命力可能会导致好战的品格,甚至鼓吹战争。《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面就有这样一句话:“你们说,这是甚至使战争都神圣化的好事?我告诉你们:这是使每一件事神圣化的好战争。”
另外,尼采的主张也带来某种伦理上的担忧,就是让一种危险变得残忍无情。在《敌基督者》里他甚至说:“柔弱者和失败者当灭亡:我们的人类之爱的第一原则。为此还当助他们一臂之力。”听上去这很像某种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主张,这也可能是他被纳粹利用的某些侧面吧。
面对尼采这样一个克服虚无主义和消极主义的积极虚无主义回答,我们是不是能够避免它的危险,采纳它好的方面呢?我觉得蛮难的,他对生命的张扬本身就包含着这种危险性,我们很难洗干净那些危险的部分,只取它好的部分。
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尼采的学说似乎是一种强者的哲学。那些弱者或者是奴隶,他们一开始怎么会受到形而上学和基督教学说的吸引呢?因为他们在没有形而上学的世界里,可能原本就找不到自己生命的价值感、力量感,所以他们才要祈求一个超越自己生命超感性的意义世界。那么尼采现在把这些都打破了,让弱者怎样自处呢?
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那么尼采会怎么说呢?尼采说没有办法,如果你要诉诸一个幻觉,依赖一个幻觉的理论或学说来建立自己生命的话,你注定会陷入虚无主义的困境,或者危机当中。那么怎么办呢?他说:人是可以超越自己的,弱者不是注定的,人的生命本身有一种生生不息的生成性,人永远不是注定的,永远可能成为新的自己。
你有两种选择,一种是你以为你是一个天生的弱者,但是你真正的出路就在于超越自己,成为一个强者,成为某种超人。超人不是一个固定的类型,是超越自己的意思。还有一种就是放弃,重新回到某种幻觉上来,无论是宗教的,还是形象哲学的,或者是某种科学的。他认为真正勇敢的选择是前一种道路,而不是后一种。
最后一个问题,什么叫作对生命的自我肯定?我们要放任自己的欲望,才能成为“我之所是”吗?这个问题其实蛮复杂的,因为尼采谈论生命力和权力意志,并不是在完全生物性欲望的意义上来使用这些词的,他还有一个高贵的概念。这听上去有点像保守派,但他所谓的高贵并不是讲一个社会阶级的等级,而是讲一种精神气质。对纯粹的生物性本能,他既不主张纯粹的控制、压抑,又不是要放任,而是要超越,这是一种升华。
尼采非常强调艺术的作用,如果简单地放纵或者是简单地控制,那根本不需要艺术。他说:“用艺术家的眼光考察科学,又用人生的眼光考察艺术。”(《自我批判的尝试》)然而生命的眼光本身还不是一个价值的立足点,他必须对生命作出某种特定的价值阐释,才能够成为重估一切价值的立足点。因此,对生命的估价也必须超越生物学所建立的尺度,这种创造不可能完全是由内部无中生有的、完全主观的。
在生命创造、自我超越成为超人的过程中,我们不需要外部条件吗?我相信在尼采的思想中蕴含着,或者至少不排斥我们对世界的拥抱。他不完全是一个赤裸裸的、单纯的个人主义者,完全听凭自己的意志创造一切。这不仅仅因为我们人的生活离不开外部世界的塑造,还因为我们的生活需要回应,需要尊重这个世界给予我们的一些要求。
问题是在现代社会有一种比较偏执的理解,就是我们似乎非常惧怕一切外在于我们意志的规范,无论是超验的,还是科学的,或者是生物的。好像一承认这个我们自我意志之外的规范,我们就被异化了,这些力量都构成了对我们自由的异化力量,这就暴露出一种可怕的威胁,好像这样一来我们就失去了创造自己的自由;如果我们去尊重某种高于自身的存在,无论是人类的群体,还是超越个人的自然世界,好像我们必定会否定自己的生命,否定生命的力量,也就否定了我们的自我。
在我看来,尼采给予了生命理念这么崇高又神秘的精神气氛,他一定不是简单地说我想要什么就做什么,为所欲为地放任。之所以他会谈到生命的低级形态,一种默认的存在状态,是因为这一定包含着经由某种自我的审视、否定,达到自我超越的道路。而在这条道路上我们遇到的人、我们在世界上的际遇,并不因为外在于我们的意志就对我们构成了必然的压抑、束缚。而我们作为一个生命的存在,要去面对它,面对这个世界,把世界看作是我们自我成长的资源,这才是一种真正的无畏勇敢,也才能抵达我们真正的自我超越。
可见,尼采为我们带来的启发、灵感与混乱、困惑是一样多的。我不敢声称自己真正读出了一个纯正的尼采,我认为尼采思想当中的一些含混、自相矛盾,或者是语焉不详,是尼采思想的内在紧张性。我们阅读尼采,也可以从我们的困惑当中汲取尼采给我们的激励和创造性的灵感。
从尼采开始思考,而不是终结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