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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宇宙

去年8月,我的大女儿结婚了。婚礼在缅因州威尔斯小镇的一处农场举行。在一片绵延的绿色草地上,有一间白色木质仓房,还有古典吉他悠扬的琴声。婚礼成员走下缓坡,走向花棚,宾客则坐在简约的白色椅子上,旁边装点着一排排的向日葵。空气中弥漫着枫树、草地以及万物生长的气味。这是一桩我们期盼已久的婚姻。我们两个家庭彼此知根知底,多年来感情深厚。我的女儿身穿一袭白色礼服,头戴一朵白色的大丽花,光彩照人,她让我牵起她的手,一起走过红毯。

这是一幅完美的画面,至喜,也至悲。因为我希望,我的女儿能回到她10岁或者20岁的时候。当我们一同走向那座可爱的、终将吞没我们所有人的拱门时,往日的一幕幕在我的脑海闪过:她一年级时,抱着一只个头跟她自己差不多大的海星,露出缺了一颗牙齿的笑容;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我载着她去河边,我们一起往河里扔石头;她在她第一次来月经的第二天向我倾诉。如今的她已经30岁,脸上也有了皱纹。

不知为何,我们如此渴望永恒,如此不安于事物转瞬即逝的本质。我们徒劳地抓住那早已破烂不堪的钱包,久久不愿舍弃。我们一遍遍地回访自己儿时生活过的老街区,寻找记忆中的小树林、小栅栏。我们不断翻看着旧时的相册。在基督教会,在犹太教堂,在清真寺,我们祈求着永恒与不朽。然而,在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缝隙,我们都能听到大自然声嘶力竭地呐喊着:世上没有永恒,一切都在消逝。我们周遭目所能及的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体,都处在变化与消散之中,终有一天会彻底消失。试问1800年,也即短短两个世纪之前,生活着、呼吸着的那十亿人,如今又在哪里呢?

证据似乎再清楚不过了。在夏季时节,数十亿只蜉蝣在出生后24小时之内便会死去。雄蚁的寿命不超过两周。萱草花开花败,只留下枯萎干薄的茎秆。森林毁于大火,又自然恢复,然后再次消失。古老的石庙和尖塔,在含盐的空气中剥落、断裂、破碎,变成一堆残骸,最终化为乌有。海岸线受到侵蚀而倒退。冰川缓慢而坚定地磨灭了土地。曾经,陆地都连在一块;曾经,空气中充满了氨和甲烷,现在则是氧和氮,未来还会变成别的东西。太阳正在消耗它的核燃料。再看看我们的身体,中年过后,皮肤便会下垂干裂,视力降低,听力衰减,骨骼萎缩易碎。

就在几天前,我最喜欢的那双鞋终于穿得不能再穿了。那是一双铜色翼尖鞋,是30年前我买来在朋友的毕业典礼上穿的。买来的头几年,要让鞋子看起来漂亮,我只需时常擦拭就行。之后,鞋底开始磨损了。每隔几年,我就会把鞋送到熟识的修鞋店,换上新的鞋底。这是一家意大利祖孙三代经营的修鞋店,早年间是老爷子给我修鞋,他去世之后,修鞋的事就由他儿子接手了。这家店让我的鞋子又坚持了20年。我妻子曾恳请我把这双鞋丢掉,但我十分喜爱它,它让我想起自己的年少时代。最终,由于鞋面的皮革变得太薄,它开始开裂,破皮。我仍把它送去修鞋店,鞋匠看着它,摇着头笑了。

…………

物理学家称之为“热力学第二定律”(the second law of thermodynamics) ,也叫“时间之矢”,宇宙无视人类对永恒的渴望,正在无情地消耗、崩坏,走向极度无序的混乱状态。这是一个概率问题。试想,一开始,你掌控着完美得近乎不可能的秩序,就像一副按照数字和花色排列好的纸牌,抑或几颗行星围绕着中心恒星完美运行的星系。然后你将这副牌一次次地扔到地上,让其他恒星自由掠过你的星系,用它们的引力推搡着它。纸牌变得杂乱无章,行星脱离轨道,在太空中漫无目的地漂流。秩序屈服于混乱,重复让位于变化。最终,你无法战胜概率。在赌桌上,你可能赢得了一时,但是宇宙可以永远玩下去,比任何玩家都玩得久。

再来看看生物的世界。为什么我们不能永远活下去呢?众所周知,变形虫和人类的生命周期,是由细胞中的基因控制的。虽然大部分基因的使命,是传递指令以构筑新的变形虫或者人类,但仍有相当一部分基因,其作用是监督细胞的运作以及替代耗损的基因。其中有些基因会被复制数千次,还有一些基因,会不断遭到生物体内的化学风暴和带有不成对电子的原子(自由基)的侵扰,以上二者还会破坏其他原子。遭到破坏的原子,由于其电子错位,也就无法恰当地拉动附近的原子,以形成正确的化学键和结构形式。简而言之,随着时间的推移,基因会退化,就像是失去了尖齿的叉子,无法完成自己的工作。就说肌肉吧,随着年龄的增长,肌肉逐渐松弛,失去质量和力量,当我们在房间内蹒跚踱步时,肌肉几乎撑不起我们自身的体重。我们为什么必须忍受这种屈辱?因为我们的肌肉,像所有生物组织一样,由于正常的磨损,必须不时地进行修复。这项工作是由名为机械生长因子(mechano growth factor)的荷尔蒙负责的,而这种荷尔蒙是由IGF1 基因管控的。当基因失去了它的“尖齿”……肌肉松弛;活力不再;来自尘土,归于尘土。

实际上,我们体内的大部分细胞,一直都在被淘汰、恢复和更新,以推迟那不可避免的死亡。可以想象,肠道内壁会接触到许多对器官组织造成损害的讨厌的东西。为了保持健康,这个器官的细胞需要不断更新。肠道表皮下的细胞,每隔12至16小时就会分裂一次,每隔几天,整个肠道都会翻新一遍。我大致算了一下,一个正常人活到40岁时,他的大肠内壁会经历数千次的更换。每一遍更换,都会有数十亿细胞焕新。这一过程,还会带动数万亿的细胞分裂,并将DNA中的秘密信息传递给更新链的下一环。在如此庞大的数字下,如果这一过程中没有出现复制错误,没有遗漏信息,没有出现紊乱或者指令出错,那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奇迹。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静静坐着,直到生命的尽头。开个玩笑,还是不要这样为好。

尽管所有的证据都摆在这里,我们仍然不懈地追求年轻和不朽,我们仍旧翻看着老照片,仍希望我们的儿女能回到孩童时期。每一种文明都在寻找“长生不老药”(elixirof life)——一种能让人青春永葆、长生不老的神奇药水。仅在中国,这种物质就有上千种名字。波斯、伊拉克以及历史悠久的欧洲国家,都有这种物质的传说。有些地方称之为仙露( Amrita ),或生命之水( Aab-i-Hayat ),或摩诃拉( Maha Ras )、神圣之水( Mansarover )、神泉( Chasma i-Kaus ar )、索马拉斯( Soma Ras )、舞蹈之水( Dancing Water )、神酒之泉(Pool of Nectar)。在古代苏美尔史诗《吉尔伽美什》( Gilgam esh ,世界最早的文学作品之一) 中,勇武的苏美尔王吉尔伽美什,踏上了充满艰难危险的旅程,只为寻得永生的秘密。在旅程的终点,洪水之神乌塔那匹兹姆(Utnapishtim)向吉尔伽美什提议,让他通过保持清醒六天七晚来体验一下永生的滋味,但乌塔那匹兹姆话音未落,吉尔伽美什便睡着了。秦始皇是中国的第一位皇帝,他晚年时派出数百人去寻求长生不老药。据说这些人空手而归后,秦始皇的侍医给他呈上了水银做成的药丸,让其永生不灭,不久后秦始皇就因水银中毒死了。不过就算他没吃,最终还是要死的。

我们花大把的钱去买假发,做缩腹,去拉皮、隆胸、染发、柔肤,去植入阴茎假体,做激光手术,注入肉毒杆菌,治疗静脉曲张。我们吞下各种维生素片、抗衰老的药剂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最近在谷歌上搜了一下“保持年轻的产品”,而后显示出37 200 000条结果。

我们想要留住的,不仅是年轻的身体。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总是在与大大小小的各种改变对抗着。所有公司都害怕架构调整,即使这种调整对其有益,它们在经历动荡时,会成立一个单独的部门、出台一整套办法,来“应对变化”、保护员工。股市会因波动和不确定因素而大跳水。“你了解的魔鬼总比你不了解的魔鬼要好。”我们当中有人会嚷嚷着要用新型的、奇形怪状的小型“节能”荧光灯和发光二极管,来取代我们熟悉而又令人舒适的白炽灯吗?我们不愿丢掉那早已穿坏的鞋子,磨薄了的套头毛衣和童年时期的棒球手套。我有个朋友是一名水管工,他那把水泵钳已经用了20年,早就伤痕累累、破旧不堪了,可他就是不肯换。过时的君主制在世界各地仍得以保留。天主教中,神父应该独身这一规定,自1563年“天特会议”(Council of Trent)以来基本没有改变。

我有一张加州帕西菲卡附近海岸的照片。 因受到不可逆转的侵蚀,加州海岸线正以每年8英寸1的速度倒退。你也许会说,这也没多少啊。但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积少成多。50年前,一位帕西菲卡的年轻女士把房子建在距离悬崖边缘30英尺 的安全位置,这个位置能看到绝佳的海景。5年过去,10年过去,没什么好担心的。房子距离悬崖边缘仍有23英尺,她十分喜爱自己的房子,不忍心搬走。20年、30年、40年……现在,悬崖离她只有3英尺。她仍然希望,侵蚀会以某种方式停止,好让她能守住自己的家。她希望一切照旧。但实际上,她所期望的,是推翻热力学第二定律,虽然她可能无法如此描述自己的期望。我看着这张照片,十几栋房子矗立在帕西菲卡海岸边的悬崖之上,看起来像脆弱的火柴盒,它们的底部已经探出悬崖之外。一些房子的遮阳棚和门廊都已滑落悬崖,沉入大海。

在45亿年的历史中,我们的地球经历了不断的激荡和变化。原始地球的大气层是没有氧气的。那时的地球由于内部处在熔融状态,比现在要热得多,有大量的火山喷发。来自地核的热流,驱动着地壳变化和移动。巨大的陆地板块在深层构造板块上分裂和滑动。然后,植物通过光合作用向大气中释放氧气。在某些时期,空气中气体成分的不断变化,导致地球的气温变冷,冰雪覆盖其上,甚至整个海洋可能都冻结了。今天的地球,仍处于不断变化之中。每隔几年,就有约 100 亿吨的碳在植物和大气中完成循环——它们先是以二氧化碳气体的形式被植物吸收,然后通过光合作用转化成糖分,又经植物死亡或者被吃掉而被重新排放到土壤和空气中。碳原子则通过岩石、土壤、海洋和植物完成循环,这一过程需要约上亿年。

我们的太阳和其他恒星又如何呢?在莎士比亚笔下,裘力斯·凯撒对凯歇斯说道:“可是我像北极星一样坚定/它的不可动摇的性质/在天宇中是无与伦比的。” [1] 不过,凯撒对现代天体物理学和热力学第二定律并不熟悉。无论是北极星还是其他恒星,包括太阳,都在消耗着自己的核燃料,待燃料耗尽,它们就会黯淡,成为漂浮在太空中的冰冷余烬。或者,如果恒星的质量足够大,它的生命会以最后的爆炸落幕。就拿我们的太阳来说,它的燃料还可以再支撑50亿年。在那之后,它将膨胀成一个巨大的红色气态球体,笼罩着地球,在一番抽搐之后,最终沉淀成一颗主要由碳和氧组成的冷球。在过去的亿万年中,在引力的作用下,宇宙中的气态星云聚合到一起,形成新的恒星,取代了垂死的恒星。但是,从大爆炸之初,宇宙就在不断膨胀、变得稀薄,大范围的气态星云聚合将逐渐停止,在未来,气体的密度将无法满足新恒星的形成。此外,大多数恒星燃烧所需的较轻的化学元素,如氢和氦,总会耗尽。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再也不会有新的恒星诞生。我们宇宙中的恒星正在熄灭,缓慢但坚定。终有一日,夜幕将一片漆黑,所谓白昼,也将不复存在。那时的太阳系,将是行星围绕着一颗已死的恒星运转。据天体物理学计算,大约在一千万亿年后,即便是已经死亡的恒星系统,也会因遭遇其他恒星的引力作用,最终分崩离析。 2 在一千亿亿年后,星系也将瓦解,那些死去的恒星,将变成冰冷的球体,在空旷的太空中独自飘向宇宙的边缘。

世界的本质就是瞬息即逝,佛教徒早已洞悉这一点。

他们称其为“anicca”,也即“无常”(impermanence)。在佛教中,“无常”是存在的三相(three signs of existence)之一,另外二者分别是“dukkha”,即“苦”(suffering),以及“anatta”,即“无我”(non-selfhood)。“诸行无常,是生灭法:万物生而后灭。” 3 在《大般涅槃经》(Mahaparinibbana Sutta)中,佛陀死后,帝释天(Sa kka) 如此说道。佛教徒说,我们不应“执着”(attach)于世间之物,因为万物皆是瞬息,转眼便会消逝。佛教徒说,“执着”是所有痛苦的根源。

如果我能放下对女儿的牵挂,或许就会好受些。

但即使是佛教徒也相信有一种类似于不朽的东西。它被称为“涅槃”(Nirvana)。一个人经过无数次的考验和轮回,成功地抛开了所有的执着和渴望,最终实现了彻底的开悟,就可以达到涅槃。据佛陀描述,涅槃的终极状态为“amaravati”,意为“永生”(deathlessness)。在一个人终得涅槃之后,就可以免于轮回。事实上,世上几乎所有的宗教都推崇不朽的理想。上帝是不朽的。我们的灵魂也可能是不朽的。

在我看来,这是人类存在的深刻矛盾之一。即使自然界的一切证据都表明我们是错误的,我们也依然渴望不朽,依然热切地相信某些东西一定是不变的、永恒的。我当然也有这种渴望。要么是我有妄想症,要么就是自然界并未包含一切。祈愿自己和女儿(以及我的那双翼尖鞋)能够永生,这是我一厢情愿的徒劳,除非有一些不朽的领域超乎自然之外。

如果我确实有妄想症,那我就该好好和自己谈一谈,去克服它。毕竟,我所渴望的不止这些,还有一些不切实际或者于健康不利的东西。人类有一项极好的本领,就是将头脑中所想的变成现实。如果自然界真的并未包含一切,那么我们便发现了自然的缺陷。即使物质世界包罗万象——原子的精美结构、潮汐的律动、星系的光辉——自然界也仍缺少一种更为精致、宏伟的东西。这种东西是不朽的,是存在于人们视线之外的,它不可能由物质构成,因为所有的物质都难逃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掌控。也许这种令人神往的不朽的存在,超越于时间和空间。也许它就是上帝。也许就是它创造了宇宙。

在“妄想症”和“自然的缺陷”之间,我更倾向于前者。我无法相信自然会有如此大的缺陷。虽然自然界中还有许多我们尚未理解的事物,但要说在某处隐藏着一种完全不同于其他物质的、宏伟无比的环境或东西,我无法相信。所以,一定是我有妄想症。对青春永驻和一切恒常的无尽渴望,使我失去理智。也许通过正确地管束自己不羁的思想和情感,我能不再去渴望那些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也许我能接受这样的事实:过不了几年,构成我身体的原子就会散在风中,落进土里,我的精神和思想不复存在,我的欣喜和愉悦烟消云散,我的“自我”消散在无尽的虚无之中。虽然我确信事实就是如此,但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我无法强迫自己的思想坠入那个黑暗之境。叔本华(Schopenhauer)说:“一个人能做他想做的,但不能要他想要的。” 4

我还想问另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无法如愿以偿,终究难逃一死,那死亡本身会是壮美的吗?即使我们因生命的短暂而挣扎、咆哮,我们是否会在这短暂的生命中找到一些宏伟的东西?生命中是否有某种珍贵和价值,正是因其短暂的本质而存在?我想到了昙花,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这种植物外观粗糙,其貌不扬。但在每年夏天的某个夜晚,它会绽放丝绸般柔滑的白色花瓣,包裹着带状的黄色花丝,花朵的外层看起来就像一只小海葵。到了早晨,花朵就会枯萎。一年中只有寥寥几次,就像宇宙中的生命一样,精致而短暂。

[1] 引自莎士比亚戏剧《裘力斯·凯撒》( Julius Caesar ),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3年9月,朱生豪译。 JLADTjvgaiSh1/PesMXle1rb26yDD9+8d4NmndKxi0tT168QRUbom/CeAog9CcW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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