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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质

我是在美国内陆城市孟菲斯长大的,在七八岁的时候,我去迈阿密看望祖父母,在他们那栋海滨小屋里住了一个星期。在一个漆黑无月的夜晚,我坐在埠头上,大概是出于童心,我抓起了一根棍子,搅动着脚下的海水,然后惊奇地发现了水中微闪的光。在我心目中,海洋早已是神秘的所在,那变幻的色彩,延伸到天际的无垠的灰色水面,还有一波接一波的浪头,就像某种沉睡的大型动物的呼吸。但这种在海水里闪烁的光却别有一种魔力。我的想象力登时迸发了。那是仙尘吗?是某种星系的能量吗?海面下还蕴藏着什么秘密和力量?兴奋之余,我跑进屋里,强扯着祖父母来见证这一发现。我再一次用“魔杖”搅动水面,奇景又出现了,那是纯粹的“魔法”。我往玻璃瓶里舀了些“超自然”液体,带回屋准备仔细检查。我也不确定自己想要找到些什么。在水稳定下来之后,我发现了一些漂浮其间的微小有机体。在昏暗的房间里,它们就像萤火虫一样发着微光。我把它们置于掌中,手感有点粗糙。我很失望,原来这“魔法”只是水里的小虫子。

现在是6月底,我在缅因州的小岛上闲逛。此前我一直在思考世界的物质性,而今天,我只想体验这岛上的丰饶。我用手拂过一棵云杉的毛糙树枝,感受着莽撞带来的刺痛。我赤脚踏入海绵似的苔藓里。礁石上满是蚌壳,慧黠的海鸥会从空中扔下它们,企图将它们砸开,好享用其中的美食。即使顶着日头,那些贝壳摸起来也光滑而凉爽。这个小岛位于卡斯科湾(Casco Bay),形似手指,大概八百米长,百来米宽。一条海拔约30米的山梁,卧伏于岛屿的脊背,高高隆起,我家就在这山梁的北端。南边还有五栋小屋,彼此都掩映于茂密的树丛之间——大部分是云杉,也有松树、雪松和杨树,它们的叶子在风中乱舞,听来就像掌声。这个岛名为“鲁特琴岛” ——这名字其实是我私下所取,源于此地的天籁之声,本地的地图上肯定找不到。

就像梭罗曾游遍康科德 一样,我也饱览了鲁特琴岛的远近风光。我认识每一棵雪松和杨树,每一丛海滩玫瑰,每一片蓝莓丛、树莓刺丛,每一株绣球花的木茎,以及所有的苔藓堆。苔藓软绵细柔,我今天散步时还触碰过它们。树莓的酸香则与咸湿的海风相交融。今天一大早,一团浓雾笼罩了全岛,我觉得自己就像坐在一艘漂浮于外太空——一片白色的太空——的宇宙飞船里。可这一团由微不可见的水滴构成的超现实雾气最终还是蒸发消散了。一切都是物质,即便这神奇的雾也概莫能外,和我儿时第一次看到的生物荧光一样。它们全都是原子和分子。

世界的物质性是一个事实,但事实解释不了体验。闪烁的海水、雾气、落日、星辰,全都是物质。壮丽如斯,让我们很难接受它们仅仅只是物质,就好比一个开着凯迪拉克的人自称钱包里只有一美元。不消说,肯定不止这点钱。埃米莉·狄更生(Emily Dickinson)写道:“自然,就是我们眼前所见/山丘——午后/松鼠——日食——熊蜂/不——自然就是天国。” [1] 在最后一行,诗人从有限跃至无限,跨入了绝对之境。这几乎就像是自豪的大自然想让我们相信天国:一种 超越了自然 本身的、神圣的、非物质的存在。换言之,自然在诱使我们相信超自然。但话说回来,大自然也赋予了我们硕大的大脑,让我们能够造出显微镜和望远镜,最终使我们当中的一些人断定一切都只是原子和分子。这是个悖论。

在我看来,人体是物质世界中最神奇、最难以捉摸的事物。意识、思想、情感以及强烈的“我执”——这么精妙且不可言喻的体验,怎么可能仅仅是神经元之间频繁的电流和化学流导致的结果?神经元本身难道不就是原子和分子吗?我常被这个谜团搅得哑口无言。当然,在原始海洋中活动的第一批单细胞生物并没有意识或思想。这些特性显然是随着复杂性的增加和自然选择而出现的。正如达尔文在其巨著中写下的结语:“无数至美至奇的生命都始于如此简单的形式,而且始终处于演化之中。” [2] 至美至奇,没错,但全都是物质,生物学家们如是说。

几年前,我做了一次没有全麻的结肠镜检查,在电脑屏幕上,我看到了自己结肠内部的各个部分。我吓到了。数字化的细节展现了我体内深处的情景,这片领地在我心中曾是一座幽邃的禁庙,脆弱而隐秘,履行着维持我生命的玄奥职责。当然,这个神秘之所与外界是分隔的,它也一直很贴心地躲避着我的双眼和头脑的直接省视。但此时它就在我眼前,再无任何幻想。我震惊于这平庸的肉体,震惊于那些像果冻一样颤抖的胶质膜,颜色发白,凹凸不平,蜿蜒曲折。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这副皮囊里的非法入侵者,我的结肠不过是些物质,我也只是物质。至少我是这么看的。我在理智上明白这一点,但内心仍有些反感。

显然,反感的人还有不少。生物学上有一场持续了几个世纪的争论,甚至至今在某些方面都没有彻底终结——涉及生物是否具有某些非生命物质所没有的特殊性质,是否存在某些与生命,特别是智能生命相关的非物质要素或性灵。论辩双方被称为“生机论者”和“机械论者”。机械论者认为,生物只是由众多微小的滑轮和杠杆、化学物质和电流构成,而这一切都要遵循已知的化学、物理学和生物学定律。生机论者则认为,生命具有一种特殊的性质——某种非物质的、精神性的或超验的力量,使得一堆杂乱无章的细胞组织和化学物质能与生命共振。这种超验的力量绝非物理学所能解释。有人称之为魂魄。古希腊人称之为“普纽玛”(pn euma),意为“呼吸”或“风”。在《圣经》里,这个词的意思是“灵”,比如“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人若不是从水和圣灵生的,就不能进神的国”。 还有中国传统中的气,以及印度人所说的“普拉纳”(prana)。在这些文化中,这种超验的无形能量或“普纽玛”皆与生命的魔力紧密相联。“普纽玛”就这么舒服地躺在“绝对”之家中休憩。

生机论者和机械论者的争论是著名的“心身问题”的一个变体:在有生命(和智能)的造物中,有没有一种——不能被还原为大脑的黏性组织和神经的——名为“心灵”的非物质的东西?

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原子论者”自然属于机械论者,比如德谟克利特和卢克莱修,他们认为一切均由且仅由原子构成。斯宾诺莎也是机械论者。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则是生机论者,他们相信一种理想化的“目的因” ,正是这种精神性大过物质性的因素在促使胚细胞向成体发育。众所周知,勒内·笛卡尔也阐明了无形的心灵和有形的身体之间的区隔,他提出,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无形的灵魂在与松果腺 中的物质相互作用。笛卡尔是一名生机论者。伟大的化学家贝采利乌斯也是如此,他是19世纪中叶最权威的化学教科书《化学教程》( Lärbok i kemien )的作者。贝采利乌斯简要地表达了他的观点:“在生物界中,元素似乎遵循着完全不同于无生命界的规律。” [3]

对许多生机论者来说,“普纽玛”虽是不可见的、非物质性的,但它担负了供应身体所需能量的职责。在这方面,生机论者发现他们已不可避免地踏上了物质的土地。能量是物质性的。自19世纪中叶以来,能量的概念一直都从属于科学。科学知道怎样量化动能、热能、引力能、分子和化学键 的能量,以及物质世界中的所有其他能量。科学知道怎样将能量分割成“焦耳”“尔格”和“英尺磅”这样的单位。科学知道怎样将每一次摆臂、每一次呼吸、每一滴汗珠记在一份整齐的计数表格之中。

19世纪末,德国生理学家阿道夫·菲克(Adolf Eugen Fick)和马克斯·鲁布纳(Max Rubner)就曾如此研究过人体。他们列出了维持体温、肌肉收缩、消化和其他身体活动所需的能量,并将它们与食物中储存的化学能进行了比较。算出了每克脂肪、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相当于多少单位的能量。做完算术后,两位生理学家放下了削尖的铅笔,宣布生物消耗的能量与其摄入的食物能量完全相等——这不仅是机械论者的胜利,也是能量守恒定律的胜利。

尽管如此,很多人仍不满意。一个人的身体可以化归成那么多的螺旋弹簧、运动的球、砝码和悬臂,这种想法让很多人都无法接受。我的一个好朋友、孟菲斯的一位杰出的拉比最近跟我说:“我没法相信我们只是肉体。我们有灵魂。但我们不是有灵魂的肉体。我们是有肉体的灵魂。” 大多数宗教领袖都会赞成这种看法。在宗教界之外,还有一整块名为“能量疗法”的替代性医学领域,包括灵气疗法、气功和“生物场”医学,它们都声称可以调动身体中的隐藏能量来治病。

玛丽莲·鲁宾孙近年来犀利地阐述了另一种观点,那就是认同身体和灵魂的存在,但拒绝在这二者间作出物质和非物质的区分。(鲁宾孙的看法其实不止于此,她认为对物质世界和非物质世界的区分可能是误入了歧途。)她劝我们承认一点,物质的大脑“有能力做出此等崇高而惊人的壮举,因而其表征也就被赋予了心灵、灵魂和精神之名”。 [4]

对身体物质性的最为非凡而生动的证明,就是工业品和机器取代了自然的身体部位。时至今日,我们已经有了人造手、人造腿、人造肺,以及人造肾脏和心脏。2001年7月,科罗拉多州一个电话公司的员工罗伯特·图尔斯(Robert Tools)因病情危急而接受了一次心脏移植手术,换上了世界上第一颗自给自足的人造心脏。术后,图尔斯存活了151天。置于他体内的这台机器名为阿比奥科(AbioCor)人造心脏,重约900克,甜瓜大小,由半透明的塑料和金属制成,看起来就像是一团拼接角度相当古怪的汽车发动机气缸。血液会在液压泵的强压下穿过这些气缸,并由一个内部的微处理器来计时。电线一直向下延伸至腹部,那儿植入了一台微型电脑和一块锂电池。这块体内电池可以远程充电,所以无需再用电线或插管穿透皮肤。图尔斯初愈时就谈到了胸腔里的这个东西:“感觉它比心脏重一点……最大的区别就是要习惯没有心跳……我能听到一种呼呼的声音。”

加州理工学院的科学家们最近在一名32岁的高位瘫痪患者埃里克·索尔托(Erik Sorto)的大脑中植入了两块电脑芯片。 芯片的输出端与一台电脑相连,电脑可以破译其电活动模式,然后再传输给一只机械臂。当索尔托先生口渴时,只要想着去拿杯水,他大脑中的芯片就能察觉到他的欲望,并把这个想法转发给电脑,然后机械臂就会抓起一杯水送到他嘴边。这全都是物质。

在鲁特琴岛,我家南面有一段和缓的山肩,那是我在岛上最喜欢的地方,此时我就光着脚在这儿踱步。云杉树掩住了半边天,但阳光还是从林荫间渗了下来,洒得满目皆是。地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绿色苔藓垫子,我一躺下,它就会顺势凹成我身体的形状。我抬头看着树影间的片片蓝白,聆听着天边海鸥和鱼鹰的啼叫,以及远处汽艇的柔和嗡声。只要我们去听,这岛上总是有音乐。连番拍打岸边的海浪会发出瀑布般的声响,有时是很规律的节奏,有时则是二重奏、三重奏和不落俗套的切分音 ——这都与鸟儿的琶音和滑音 形成了对比。我躺在苔藓床上,听着这些音符,不觉间便会悠然睡去。

虽然我家的房子就是栋避暑别墅,不大能御寒,但我偶尔也会在冬天冒险来岛上短暂地游历一番。鲁特琴岛和大陆间无路无桥,我的船在入冬前也会封存,所以我不得不找大陆上的人借艘小艇,在卡斯科湾的浮冰间航行,然后停靠在礁石嶙峋的海岸边。冬日里,鲁特琴岛就是一座裹了白衣的德国歌剧院,白色的包厢和栏杆、铺了白毯的门厅、白色的旋转楼梯、白色的镶边天花板。树木都像是斯托本玻璃公司的昂贵陈列品,根根枝丫都套上了透明的水晶袖子。每有海风吹过,这片玻璃森林便会发出高亢的哀鸣。若有新鲜的雪毯覆于地面,那看来就像是一层略微泛蓝的棉花。若是雪融后重新冻结成冰,那么你走出的每一步听来都像是在踩踏玻璃碎渣,那是冰晶破裂的声音。一切都华美动人,一切都是普通的物质。

邻居们很少会在隆冬上岛。雪都是原封未动的,我的足迹是这片白色天地间唯一的污痕,除此之外就只有偶现的鹿的踪迹。岛上有一处我最钟爱的地方,就是我家南面那段和缓的山肩,我偶尔会寻路过去,躺在雪地里,仰望着冰雪林木间的蓝白交错。如果正在下雪,那么每一片六边形的雪花都逃不出我的法眼,这奇妙的对称是氢原子和氧原子在量子物理的芭蕾剧中结合后所形成的。大自然负责编舞,原子和分子出演,我就坐在这座德国歌剧院的雅座上为之鼓掌。可要看的东西太多了。我不得不起身,踱向远处的雪野。在冬日的鲁特琴岛跋涉,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北极探险家。

真正的北极探险家罗伯特·皮尔里(Robert Edwin Peary)曾住在离此不远的另一个小岛——鹰岛(Eagle Island),面积差不多是鲁特琴岛的一半。夏日里,我会驾船去皮尔里的岛上旅行。他在1881年买下该岛,在那儿建了一座气派的房子,这座房子傲立于一片石丘之上,俯瞰着开阔的海洋。皮尔里是在1911年退休后来到鹰岛的,那是他发现北极点的两年后。(近代史学家如今都认为,皮尔里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到达北极点,但距离北极点也不到100千米了。)在皮尔里家中,你可以看到他的防滑钉鞋、雪衣和其他装备,还有一些照片和信件。这房子里有股旧书和亚麻籽油的味道。皮尔里的日记都记在一种蓝格纸上,字体是种从左上向右下倾斜的手写体。他也注意到了冰雪的物质性。1909年4月6日,也就是皮尔里宣布到达极点的那天,他在日记里写道:

阴天……天空被浓稠死寂的灰色笼罩着,地平线上几乎全黑,+冰面透着可怕的惨白,没有消融的迹象。就像冰冠,+就是画家会描绘的那种极地冰景。这与我们前四天旅程中的阳光普照的旷野形成了鲜明对比,碧蓝的天穹+太阳的照耀+满月。进展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去年夏天那种坚硬的颗粒状老浮冰上几乎没有积雪,蓝色的湖泊变大了。气温上升到了−15° ,减少了25%的雪橇摩擦力+让狗儿们显得尤其团结。

此后:

终于到极点了!!!三国大奖到手了,我这23年的梦想+抱负啊。终于是我的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一切看来都这么简单+地方也很普通……

我试着想象他站在地球极点这个“普通地方”的体验。(虽然皮尔里并没有到达精确的极点)我看到自己就栖身于太空中的一个闪亮球体之上,它正绕着一个假想的中轴自转,这条轴从内部延伸出来,刺破了冰层,而我恰好就站在这个破冰点上。除了此处和另一极点外,地球上的所有地点都在运动,可我却岿然不动。你可以说我在这里是静止的。我相对于地球的中心是静止的。但这个中心本身却在运动。我站在这里时,这个中心正以约10.7万千米/时的速度围绕其星系中心的恒星飞速转动,而这颗恒星也在以约80万千米/时的速度围绕银河系的中心转动。我知道的是太多了还是太少了?像那些穴居人一样,我仰望着太空,被这无限惊得动弹不得。无限虽触不可及,我却感觉身在其间。这个既静且动的极点实在是观察宇宙的绝佳之地。

[1] Emily Dickinson, poem 668, in The Complete Poems of Emily Dickinson , ed. Thomas H. Johnson (Boston: Little, Brown, 1960).

[2] Charles Darwin, Origin of Species (1859), in Great Books of the Western World, vol. 49 (Chicago: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1952), p.243.

[3] Jöns Jacob Berzelius, Lärbok i kemien, trans. and quoted in Henry M.Leicester, “Berzelius,” Dictionary of Scientifc Biography, vol. 2 (NewYork: Scribner’s, 1981), p. 96a.

[4] Marilynne Robinson, “Can Science Solve Life’s Mysteries?,” The Guardian , June 4, 2010,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0/jun/05/marilynne-robinson-science-religion. 该文出自鲁宾孙(Robinson)的著作 The Absence of Mind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0)。 tAJ/rn3xoCGUEzUk8Bgo9ZF5aNGdvDuglQlGL4gHu64koP3g3yFC8h2ACyDu+M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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