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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相对的世界里渴求绝对

多年来,我常和夫人去缅因州的一个岛上度夏。这个岛不大,只有约12公顷,没有桥梁或渡轮连接大陆,所以岛上的六户人家都各有小船。我们这些人一开始也并不都是航海家,但久而久之,也不得已学会了开船。夜里驾船上岛是最有挑战性的,陆地一旦化成了远处的淡影,就只好靠罗盘来指引航向,或是凭借微弱的灯标来躲开岩石、避免迷路。即便如此,我们当中的一些人依然会冒险在夜间渡海。

我要讲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特别的夏夜,凌晨时分,我刚刚绕到岛的南端,小心翼翼地驶向我家的码头。除了我,海面上空无一人。那是个无月之夜,静得出奇。我唯一能听到的就是引擎轻柔的拍浪声。陆地上让人分神的灯火渐行渐远,只余空中闪烁的星辰。机会难得,我关掉了航行灯,夜色愈发昏沉。我随即又关掉了引擎,卧于船上,举目仰眺。在海上遥望漆黑的夜空,这体验神秘无比。不消几分钟,我的世界便融入了星光灿烂的苍穹。船消失了,我的身体也消失了。我发现自己坠入了无限之境,一种我从未体会过的感觉涌上心头,也许这就是芬德歌姆岩洞的远古先人们体会过的那种感觉吧。我觉得自己和群星间有一种难以抗拒的羁绊,仿佛我就是其中之一。浩渺的时间长河——从我出生之前的久远过去一直延伸到我身后的遥远未来——此时似乎也被压缩成了一个小点。我觉得自己不仅与群星相通,也连接了自然万物和整个宇宙。我感觉自己和某个远大于我的东西融为了一体,这是一种壮阔而永恒的统一,一种绝对之物的征象。过了一会儿,我坐起身来,重启引擎。究竟躺在那儿仰望了多久,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做过多年的物理学家,一直秉持着一种纯粹的科学世界观。我的意思是,宇宙是由物质构成的,仅此而已,宇宙只受少数几种基本力和法则的支配,世上所有的复合物最终都会解体,还原为组成它们的基本构件,人类和群星都无法幸免。我还在十二三岁的时候,便被世界的逻辑和物质性所折服。我当时打造了一个自己的实验室,里头摆满了试管、培养皿、本生灯 、电阻器、电容器,还有电线线圈。在有些实验项目里,我会把垂钓用的坠子系在细绳的末端,做成一个钟摆。我在《大众科学》( Popular Science )或者类似的杂志上读到过,钟摆完整摆动一次的时长与吊绳长度的平方根成正比。我用秒表和尺子验证了这条奇妙的定律。无非是逻辑和模式,原因与结果。就我所知,万事万物都可以接受数值分析和定量试验。我觉得没理由相信上帝,也没理由相信任何无法证明的假设。

然而时移世易,有了在那艘船上的体验之后,我了悟了《吠陀经》中帝释天第一次喝下苏摩神酒后得见众神之光的感受。 我领会了“绝对”(Absolutes) 的强大诱惑力——所谓“绝对”,也就是那些包罗万象、不可更易、永恒、神圣而又超凡的事物。与此同时,我还是一名科学家,这也许有些自相矛盾,但我依然执着于物质世界。

每一个时代的每一种人类文明都会有某种“绝对”的概念。事实上,我们可以把很多概念和实体都归于“绝对”这一主题之下:(在任何情况下都有效的)绝对真理、绝对的善、各种恒常性、确定性、宇宙统一性、不变的自然法则、不可摧毁的物质、永恒性、长久性、不朽的灵魂、神。一位哲学家朋友告诉我,对他和其他哲学家来说,“绝对”这个词意为“终极现实”。我想换种方式来使用这个词。不管这终极现实到底是什么,它都有可能包括坚不可摧的实体、绝对真理、全知全能的存在等等,或者也可能跟这些毫不相干。

我虽给诸种概念都打上了“绝对”的标签,但它们显然是千差万别的。其中有的涉及物质,有的关乎无形的本质或抽象的观念,可它们又共享了一些永恒不变、无所不在的完美品质。它们都能提供一个持久而牢固的参照点,让我们站稳脚跟,并引导我们度过短暂的人生。虽然“绝对”常与宗教相联,但除了不朽的灵魂和神明之外,没有一种“绝对”必然是宗教观念。有些人会称之为精神理念。很多“绝对”都植根于个人经验,但它们牵涉的信仰又超出了这种经验。

“绝对”有一个迷人的特质,其实也是个决定性的特质,那就是它无法从我们身处的物质世界之内通达。要从相对真理通向绝对真理,或是从漫长的时间通向永恒,又或是从有限的智慧通向神的无限智慧,没有循序渐进的道路可走。无限并不仅仅是更多的有限。事实上,“绝对”的不可企及性也许就是其诱惑力的一个部分。

最后,“绝对”的信条既未得到证实,也无法得到证实,用科学方法可以证明原子的存在或钟摆定律,但证明不了“绝对”。不可证明性是一切“绝对”的核心特征。然而,我并不需要什么证据来证明我在缅因州那个夏夜仰望星空时的感受。这是一种纯粹的个人体验,其有效性和力量都依存于体验本身。科学可以通过外部世界的实验来了解事物。对“绝对”的信仰则源自内在体验,有时也出自所受的教育和文化赋予的权威。

“绝对”让我们感到安心。身为不完美的生灵,我们也可以想象完美。为了追寻意义,以及最美好的生活方式,我们可以借助那些无可辩驳的戒律和原则。在物质层面,人必有一死,但我们也可以从自身超凡灵魂的永存中获得慰藉;对于芬德歌姆岩洞的远古先人来说,这种慰藉也可以从持续的狩猎和别样的生活中找到。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讨论了绝对正义。 [1] 亚里士多德用土、水、火、气解释了地上所有物质的构成——但他也为天体保留了第五种元素,那就是不可摧毁的神圣以太。佛陀在第一次讲道时就教授了四圣谛 。圣奥古斯丁将绝对真理归于上帝。 [2] 艾萨克·牛顿在对绝对空间 的信念中,为自己的普遍运动定律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脚手架,这一绝对空间“在本质上与任何外物无关,始终处于相似且不可移动的状态”。 [3] 无法通达的“绝对”或许还会被看成是我们的终极目标,是我们所能想象的最美好的事物。如诗人卡瓦菲斯(C. P. Cavafy)所说:“最美妙的音乐就是不能演奏的[音乐] 。” [4]

从古至今,各种“绝对”都与物质世界中的物体脱不了干系。在乌纳斯金字塔 中发现的古埃及石文就曾提到,死去的法老将通过两颗名为“坚不可摧”(kihemu-sek)的明亮的北天恒星进入天堂。时人显然认为恒星具有某种永恒性,并将其与人的永生联结了起来。柏拉图没有那么精英主义,他选择将星辰作为所有道德高尚的人在大地上短暂寄居后的最终归宿:“造物主创造了[宇宙]之后,就将整个混合体分割成了数量与群星相等的灵魂,并将每个灵魂分配到一颗星上……在约定时间内活得恰如其分的人便会回来,居于他的故乡之星上。” [5] 对于古埃及人、古希腊人以及其后的众多文明来说,天堂、神、永生和有形的星辰都是相互关联的。

另一个例子是原子,这个微小而坚不可摧的物质单元是古希腊人最先提出的,他们称之为“Primordia”,或者“atomos”。这种假设的原子无法再分为更小的部分。作为物质中最小的组件,原子有助于统合万物。原子意味着不可摧毁、不可分割,以及整全性(unity)。显然,靠古希腊人的技术,原子是看不到的,但它们还是被当作物质形式而存在。

当今世界,对各种“绝对”的信念依然生气勃勃。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对35000名成年人展开的一项新的民意调查显示,有89%的美国人相信上帝,74%的美国人相信来生——或者说相信某种形式的永生。 巴纳集团(Barna Group)是一家从事宗教和文化研究的机构,该机构在此前的一项调查中发现,美国有50%的基督徒都相信某种形式的绝对真理,还有25%的非基督徒也是如此。 世界各地的佛教徒都信奉四圣谛。印度教徒则崇拜梵天 ——永恒和绝对真理的化身。对于物质层面所表现出的“绝对”,人们的信念也不遑多让。2014年盖洛普(Gallup)的一项调查发现,42%的美国人都相信物种的恒定性,尤其相信人类在地球诞生之初就被造成了如今的模样。

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尤其是最近几十年,很多“绝对”都受到了科学发现的挑战。物质世界中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是持存(constant)或永恒的。恒星会燃尽,原子会解体,物种在演化,运动是相对的。甚至有可能存在其他宇宙,很多没有生命的宇宙。整全性已经让位于多样性。我说“绝对”受到了挑战,而非被证伪,那是因为“绝对”的观念无法被证伪,就像它们无法被证实一样。“绝对”是理想、实体,也是对物质世界之外事物的信仰。不论真假,它们都不可验证。

至于科学,它的领地仅限于物质世界。对于超然世外的信仰,比如神、灵魂,或者绝对真理和绝对善的观念,科学并没什么特殊权威性。在某种程度上,各种“绝对”与物质世界的各个方面确有关联,然而它们也受到了科学的质疑。新的科学证据与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的发现是一致的,这表明人类社会中并不存在绝对。从所有物理学和社会学的证据来看,这个世界的运转似乎并不是基于绝对,而是基于相对、环境、变化、无常和多样性。没有什么是牢固的,一切都变动不居。

在审美和文化上,我们早就习惯了没有绝对标准,也就是说我们或多或少地接受了审美和文化的相对主义,以及对环境的依赖。在物理科学领域,“绝对”也受到了最为严峻的考验。我在此先大略地列出一些证据,详情容后再述。

其中一个说法可能始于17世纪,当时人们勉强接受了地球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固定不动,而是在绕地轴自转,同时绕太阳公转。19世纪50年代,有人观察到单摆的摆动平面会缓慢转动,从而证实了这个说法。在华盛顿特区的美国国家历史博物馆,你就可以看到这么一个名为傅科摆的单摆。一个约109千克的黄铜摆锤挂在两层楼高的钢缆上来回摆动。当它的摆动平面缓慢旋转时,摆锤会把周围的一圈红色短桩逐个击倒。根据物理法则,摆动平面在空间中应保持不变。因此,转动的一定是地球,而不是摆。

从地球来到天空,不断进步的天文学证明了一点:那些曾经是已故法老之归宿的永恒星辰,最终也会耗尽其有限的核燃料并走向寂灭。在微观层面: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科学家们发现,曾经不可再分的原子也可以分裂,由此揭示了其内部更小的部分。大约在同一时期,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则推翻了绝对静止状态这个颇具感染力的想法。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还提出了一个让人心慌的命题:即使是时间的流逝也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是绝对的,而是要取决于时钟的相对运动。

最后是宇宙学的发现。20世纪20年代末的天文学家们发现,宇宙作为一个整体,并不是千百年来人们一直认定的那样,像一座宏伟而不变的大教堂。相反,宇宙正在膨胀和伸展,就像一个正在充气的巨型气球,所有星系都在相互飞离。最前沿的现代科学成果表明,我们的宇宙起源于约140亿年前的一个超高密度的小球。最近,物理学家们还提出,连我们的宇宙都有可能不是一个独一的整体,或者一个统一体,而只是众多宇宙之一,亦即“多重宇宙”之一——每个宇宙都有不同的属性,其中很多可能都没有生命。

一方面,各种发现接连问世,这值得庆祝。实际上,几十年前,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奇观和宇宙大爆炸的构想正是推动我走向科学的引擎。我们这些感官有限、寿命短暂的小小人类,被困于太空中的一颗行星之上,却能揭示如此多的自然法则,这难道不是我们心智的证明吗?但另一方面,我们并没有发现“绝对”的物证。恰恰相反,所有的新发现都表明,我们生活在一个多样的、相对的、变化无常的世界里。在物质领域,什么都无法持存,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没有什么是不可分的。即使是20世纪发现的亚原子粒子,现在也被认为是由能量更小的“弦”构成的,这是亚原子“俄罗斯套娃”的持续递归。没有什么是整全的,没有什么是坚不可摧的,也没有什么是静止的。如果物质世界是一部审视善恶的小说,那它也不会有狄更斯的清晰笔调,而只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模棱两可。

“绝对”和我所谓的“相对”(即现代科学所发现的相对性、无常性和多样性)的分类并没有将非科学家和科学家彻底区隔。个别人可能会同时笃信“绝对”和“相对”的某些要素,我自己对这两个范畴的定义都非常宽泛,所以现状如此也是可想而知。举几个例子吧,莱斯大学社会学家伊莱恩·埃克隆(Elaine Howard Ecklund)最近的一项研究发现,顶尖大学里有25%的科学家相信神的存在,这群人肯定是信奉大多数的“相对”的。(在总人口中,信神者大约占90%) [6] 小说家和宗教思想家玛丽莲·鲁宾孙(Mari lynne Robinson)是上帝的虔诚信徒,但她的书都是以20世纪中期的爱达荷州为背景,充满了现代(和相对)世界中的道德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物理学家史蒂文·温伯格(Steven Weinberg)是一名无神论者,但他相信一种自然的“终极理论”,认为那是完美的、无需更改的。

同理,这些分类也没有将宗教和科学彻底区分开。虽然我们的宗教传统纳入了大多数的“绝对”,但也不无例外。比如,佛教的一个基本信仰就是无常。犹太教的重建派 也相信世界在不断变化,还认为上帝并不是全能的存在,而只是允许人类实现其最高愿景的自然过程的总和。

虽有这些例外,我们还是可以将“绝对”和“相对”看成是一个巨大的框架,借此来审视宗教与科学,或灵性与科学之间的对话。不过我觉得还应该更深入地探讨这些问题,深入到人之存在的二元性与复杂性之中。我们是理想主义者,也是现实主义者;我们是梦想者,也是建设者;我们是体验者,也是实验者。我们渴求确定,但我们自身却充满了类似《蒙娜丽莎》和《易经》般的模棱两可。我们自己也是这世间阴阳的一分子。我们对“绝对”的渴望,连同我们对物质世界的投入,都体现了我们理解宇宙和自身时所不可回避的一种张力。故而,这至少能引领我们去考察物质世界和所谓的精神世界之间的异同。我自己也经历过这段焦心的旅程。这是一条曲折而艰难的道路,边界时而清晰可见,时而又隐于薄雾之中。这还是一段不乏矛盾的旅程,我有时甚至会在这些纸页间自相龃龉,摆向何方只取决于此刻是哪股力量在压迫着我。我是一名科学家,并非系在绳上的摆锤。

[1] 参见 The Republic , Book V, section 472。

[2] 参见 To Consentius , Against Lying ( Contra mendacio ), paragraph 36。

[3] Isaac Newton, Principia (1686), trans. Andrew Motte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34), p. 6.

[4] C. P. Cavafy, “Impossible Things” (1897), in Complete Poems , trans.Daniel Mendelsohn (New York: Knopf, 2009), p. 294.

[5] Plato, Timaeus , trans. Benjamin Jowett, Great Books of the Western World, vol. 7 (Chicago: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1952), p. 452.

[6] Elaine Howard Ecklund, Science vs. Religion: What Scientists Really Think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ztG+ju0TLBgP2VHxJvVUOapmyYcDK+feIwSHwQ0l/oAkFxCUssjpf/YCUBPVU7xV



物质

我是在美国内陆城市孟菲斯长大的,在七八岁的时候,我去迈阿密看望祖父母,在他们那栋海滨小屋里住了一个星期。在一个漆黑无月的夜晚,我坐在埠头上,大概是出于童心,我抓起了一根棍子,搅动着脚下的海水,然后惊奇地发现了水中微闪的光。在我心目中,海洋早已是神秘的所在,那变幻的色彩,延伸到天际的无垠的灰色水面,还有一波接一波的浪头,就像某种沉睡的大型动物的呼吸。但这种在海水里闪烁的光却别有一种魔力。我的想象力登时迸发了。那是仙尘吗?是某种星系的能量吗?海面下还蕴藏着什么秘密和力量?兴奋之余,我跑进屋里,强扯着祖父母来见证这一发现。我再一次用“魔杖”搅动水面,奇景又出现了,那是纯粹的“魔法”。我往玻璃瓶里舀了些“超自然”液体,带回屋准备仔细检查。我也不确定自己想要找到些什么。在水稳定下来之后,我发现了一些漂浮其间的微小有机体。在昏暗的房间里,它们就像萤火虫一样发着微光。我把它们置于掌中,手感有点粗糙。我很失望,原来这“魔法”只是水里的小虫子。

现在是6月底,我在缅因州的小岛上闲逛。此前我一直在思考世界的物质性,而今天,我只想体验这岛上的丰饶。我用手拂过一棵云杉的毛糙树枝,感受着莽撞带来的刺痛。我赤脚踏入海绵似的苔藓里。礁石上满是蚌壳,慧黠的海鸥会从空中扔下它们,企图将它们砸开,好享用其中的美食。即使顶着日头,那些贝壳摸起来也光滑而凉爽。这个小岛位于卡斯科湾(Casco Bay),形似手指,大概八百米长,百来米宽。一条海拔约30米的山梁,卧伏于岛屿的脊背,高高隆起,我家就在这山梁的北端。南边还有五栋小屋,彼此都掩映于茂密的树丛之间——大部分是云杉,也有松树、雪松和杨树,它们的叶子在风中乱舞,听来就像掌声。这个岛名为“鲁特琴岛” ——这名字其实是我私下所取,源于此地的天籁之声,本地的地图上肯定找不到。

就像梭罗曾游遍康科德 一样,我也饱览了鲁特琴岛的远近风光。我认识每一棵雪松和杨树,每一丛海滩玫瑰,每一片蓝莓丛、树莓刺丛,每一株绣球花的木茎,以及所有的苔藓堆。苔藓软绵细柔,我今天散步时还触碰过它们。树莓的酸香则与咸湿的海风相交融。今天一大早,一团浓雾笼罩了全岛,我觉得自己就像坐在一艘漂浮于外太空——一片白色的太空——的宇宙飞船里。可这一团由微不可见的水滴构成的超现实雾气最终还是蒸发消散了。一切都是物质,即便这神奇的雾也概莫能外,和我儿时第一次看到的生物荧光一样。它们全都是原子和分子。

世界的物质性是一个事实,但事实解释不了体验。闪烁的海水、雾气、落日、星辰,全都是物质。壮丽如斯,让我们很难接受它们仅仅只是物质,就好比一个开着凯迪拉克的人自称钱包里只有一美元。不消说,肯定不止这点钱。埃米莉·狄更生(Emily Dickinson)写道:“自然,就是我们眼前所见/山丘——午后/松鼠——日食——熊蜂/不——自然就是天国。” [1] 在最后一行,诗人从有限跃至无限,跨入了绝对之境。这几乎就像是自豪的大自然想让我们相信天国:一种 超越了自然 本身的、神圣的、非物质的存在。换言之,自然在诱使我们相信超自然。但话说回来,大自然也赋予了我们硕大的大脑,让我们能够造出显微镜和望远镜,最终使我们当中的一些人断定一切都只是原子和分子。这是个悖论。

在我看来,人体是物质世界中最神奇、最难以捉摸的事物。意识、思想、情感以及强烈的“我执”——这么精妙且不可言喻的体验,怎么可能仅仅是神经元之间频繁的电流和化学流导致的结果?神经元本身难道不就是原子和分子吗?我常被这个谜团搅得哑口无言。当然,在原始海洋中活动的第一批单细胞生物并没有意识或思想。这些特性显然是随着复杂性的增加和自然选择而出现的。正如达尔文在其巨著中写下的结语:“无数至美至奇的生命都始于如此简单的形式,而且始终处于演化之中。” [2] 至美至奇,没错,但全都是物质,生物学家们如是说。

几年前,我做了一次没有全麻的结肠镜检查,在电脑屏幕上,我看到了自己结肠内部的各个部分。我吓到了。数字化的细节展现了我体内深处的情景,这片领地在我心中曾是一座幽邃的禁庙,脆弱而隐秘,履行着维持我生命的玄奥职责。当然,这个神秘之所与外界是分隔的,它也一直很贴心地躲避着我的双眼和头脑的直接省视。但此时它就在我眼前,再无任何幻想。我震惊于这平庸的肉体,震惊于那些像果冻一样颤抖的胶质膜,颜色发白,凹凸不平,蜿蜒曲折。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这副皮囊里的非法入侵者,我的结肠不过是些物质,我也只是物质。至少我是这么看的。我在理智上明白这一点,但内心仍有些反感。

显然,反感的人还有不少。生物学上有一场持续了几个世纪的争论,甚至至今在某些方面都没有彻底终结——涉及生物是否具有某些非生命物质所没有的特殊性质,是否存在某些与生命,特别是智能生命相关的非物质要素或性灵。论辩双方被称为“生机论者”和“机械论者”。机械论者认为,生物只是由众多微小的滑轮和杠杆、化学物质和电流构成,而这一切都要遵循已知的化学、物理学和生物学定律。生机论者则认为,生命具有一种特殊的性质——某种非物质的、精神性的或超验的力量,使得一堆杂乱无章的细胞组织和化学物质能与生命共振。这种超验的力量绝非物理学所能解释。有人称之为魂魄。古希腊人称之为“普纽玛”(pn euma),意为“呼吸”或“风”。在《圣经》里,这个词的意思是“灵”,比如“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人若不是从水和圣灵生的,就不能进神的国”。 还有中国传统中的气,以及印度人所说的“普拉纳”(prana)。在这些文化中,这种超验的无形能量或“普纽玛”皆与生命的魔力紧密相联。“普纽玛”就这么舒服地躺在“绝对”之家中休憩。

生机论者和机械论者的争论是著名的“心身问题”的一个变体:在有生命(和智能)的造物中,有没有一种——不能被还原为大脑的黏性组织和神经的——名为“心灵”的非物质的东西?

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原子论者”自然属于机械论者,比如德谟克利特和卢克莱修,他们认为一切均由且仅由原子构成。斯宾诺莎也是机械论者。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则是生机论者,他们相信一种理想化的“目的因” ,正是这种精神性大过物质性的因素在促使胚细胞向成体发育。众所周知,勒内·笛卡尔也阐明了无形的心灵和有形的身体之间的区隔,他提出,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无形的灵魂在与松果腺 中的物质相互作用。笛卡尔是一名生机论者。伟大的化学家贝采利乌斯也是如此,他是19世纪中叶最权威的化学教科书《化学教程》( Lärbok i kemien )的作者。贝采利乌斯简要地表达了他的观点:“在生物界中,元素似乎遵循着完全不同于无生命界的规律。” [3]

对许多生机论者来说,“普纽玛”虽是不可见的、非物质性的,但它担负了供应身体所需能量的职责。在这方面,生机论者发现他们已不可避免地踏上了物质的土地。能量是物质性的。自19世纪中叶以来,能量的概念一直都从属于科学。科学知道怎样量化动能、热能、引力能、分子和化学键 的能量,以及物质世界中的所有其他能量。科学知道怎样将能量分割成“焦耳”“尔格”和“英尺磅”这样的单位。科学知道怎样将每一次摆臂、每一次呼吸、每一滴汗珠记在一份整齐的计数表格之中。

19世纪末,德国生理学家阿道夫·菲克(Adolf Eugen Fick)和马克斯·鲁布纳(Max Rubner)就曾如此研究过人体。他们列出了维持体温、肌肉收缩、消化和其他身体活动所需的能量,并将它们与食物中储存的化学能进行了比较。算出了每克脂肪、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相当于多少单位的能量。做完算术后,两位生理学家放下了削尖的铅笔,宣布生物消耗的能量与其摄入的食物能量完全相等——这不仅是机械论者的胜利,也是能量守恒定律的胜利。

尽管如此,很多人仍不满意。一个人的身体可以化归成那么多的螺旋弹簧、运动的球、砝码和悬臂,这种想法让很多人都无法接受。我的一个好朋友、孟菲斯的一位杰出的拉比最近跟我说:“我没法相信我们只是肉体。我们有灵魂。但我们不是有灵魂的肉体。我们是有肉体的灵魂。” 大多数宗教领袖都会赞成这种看法。在宗教界之外,还有一整块名为“能量疗法”的替代性医学领域,包括灵气疗法、气功和“生物场”医学,它们都声称可以调动身体中的隐藏能量来治病。

玛丽莲·鲁宾孙近年来犀利地阐述了另一种观点,那就是认同身体和灵魂的存在,但拒绝在这二者间作出物质和非物质的区分。(鲁宾孙的看法其实不止于此,她认为对物质世界和非物质世界的区分可能是误入了歧途。)她劝我们承认一点,物质的大脑“有能力做出此等崇高而惊人的壮举,因而其表征也就被赋予了心灵、灵魂和精神之名”。 [4]

对身体物质性的最为非凡而生动的证明,就是工业品和机器取代了自然的身体部位。时至今日,我们已经有了人造手、人造腿、人造肺,以及人造肾脏和心脏。2001年7月,科罗拉多州一个电话公司的员工罗伯特·图尔斯(Robert Tools)因病情危急而接受了一次心脏移植手术,换上了世界上第一颗自给自足的人造心脏。术后,图尔斯存活了151天。置于他体内的这台机器名为阿比奥科(AbioCor)人造心脏,重约900克,甜瓜大小,由半透明的塑料和金属制成,看起来就像是一团拼接角度相当古怪的汽车发动机气缸。血液会在液压泵的强压下穿过这些气缸,并由一个内部的微处理器来计时。电线一直向下延伸至腹部,那儿植入了一台微型电脑和一块锂电池。这块体内电池可以远程充电,所以无需再用电线或插管穿透皮肤。图尔斯初愈时就谈到了胸腔里的这个东西:“感觉它比心脏重一点……最大的区别就是要习惯没有心跳……我能听到一种呼呼的声音。”

加州理工学院的科学家们最近在一名32岁的高位瘫痪患者埃里克·索尔托(Erik Sorto)的大脑中植入了两块电脑芯片。 芯片的输出端与一台电脑相连,电脑可以破译其电活动模式,然后再传输给一只机械臂。当索尔托先生口渴时,只要想着去拿杯水,他大脑中的芯片就能察觉到他的欲望,并把这个想法转发给电脑,然后机械臂就会抓起一杯水送到他嘴边。这全都是物质。

在鲁特琴岛,我家南面有一段和缓的山肩,那是我在岛上最喜欢的地方,此时我就光着脚在这儿踱步。云杉树掩住了半边天,但阳光还是从林荫间渗了下来,洒得满目皆是。地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绿色苔藓垫子,我一躺下,它就会顺势凹成我身体的形状。我抬头看着树影间的片片蓝白,聆听着天边海鸥和鱼鹰的啼叫,以及远处汽艇的柔和嗡声。只要我们去听,这岛上总是有音乐。连番拍打岸边的海浪会发出瀑布般的声响,有时是很规律的节奏,有时则是二重奏、三重奏和不落俗套的切分音 ——这都与鸟儿的琶音和滑音 形成了对比。我躺在苔藓床上,听着这些音符,不觉间便会悠然睡去。

虽然我家的房子就是栋避暑别墅,不大能御寒,但我偶尔也会在冬天冒险来岛上短暂地游历一番。鲁特琴岛和大陆间无路无桥,我的船在入冬前也会封存,所以我不得不找大陆上的人借艘小艇,在卡斯科湾的浮冰间航行,然后停靠在礁石嶙峋的海岸边。冬日里,鲁特琴岛就是一座裹了白衣的德国歌剧院,白色的包厢和栏杆、铺了白毯的门厅、白色的旋转楼梯、白色的镶边天花板。树木都像是斯托本玻璃公司的昂贵陈列品,根根枝丫都套上了透明的水晶袖子。每有海风吹过,这片玻璃森林便会发出高亢的哀鸣。若有新鲜的雪毯覆于地面,那看来就像是一层略微泛蓝的棉花。若是雪融后重新冻结成冰,那么你走出的每一步听来都像是在踩踏玻璃碎渣,那是冰晶破裂的声音。一切都华美动人,一切都是普通的物质。

邻居们很少会在隆冬上岛。雪都是原封未动的,我的足迹是这片白色天地间唯一的污痕,除此之外就只有偶现的鹿的踪迹。岛上有一处我最钟爱的地方,就是我家南面那段和缓的山肩,我偶尔会寻路过去,躺在雪地里,仰望着冰雪林木间的蓝白交错。如果正在下雪,那么每一片六边形的雪花都逃不出我的法眼,这奇妙的对称是氢原子和氧原子在量子物理的芭蕾剧中结合后所形成的。大自然负责编舞,原子和分子出演,我就坐在这座德国歌剧院的雅座上为之鼓掌。可要看的东西太多了。我不得不起身,踱向远处的雪野。在冬日的鲁特琴岛跋涉,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北极探险家。

真正的北极探险家罗伯特·皮尔里(Robert Edwin Peary)曾住在离此不远的另一个小岛——鹰岛(Eagle Island),面积差不多是鲁特琴岛的一半。夏日里,我会驾船去皮尔里的岛上旅行。他在1881年买下该岛,在那儿建了一座气派的房子,这座房子傲立于一片石丘之上,俯瞰着开阔的海洋。皮尔里是在1911年退休后来到鹰岛的,那是他发现北极点的两年后。(近代史学家如今都认为,皮尔里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到达北极点,但距离北极点也不到100千米了。)在皮尔里家中,你可以看到他的防滑钉鞋、雪衣和其他装备,还有一些照片和信件。这房子里有股旧书和亚麻籽油的味道。皮尔里的日记都记在一种蓝格纸上,字体是种从左上向右下倾斜的手写体。他也注意到了冰雪的物质性。1909年4月6日,也就是皮尔里宣布到达极点的那天,他在日记里写道:

阴天……天空被浓稠死寂的灰色笼罩着,地平线上几乎全黑,+冰面透着可怕的惨白,没有消融的迹象。就像冰冠,+就是画家会描绘的那种极地冰景。这与我们前四天旅程中的阳光普照的旷野形成了鲜明对比,碧蓝的天穹+太阳的照耀+满月。进展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去年夏天那种坚硬的颗粒状老浮冰上几乎没有积雪,蓝色的湖泊变大了。气温上升到了−15° ,减少了25%的雪橇摩擦力+让狗儿们显得尤其团结。

此后:

终于到极点了!!!三国大奖到手了,我这23年的梦想+抱负啊。终于是我的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一切看来都这么简单+地方也很普通……

我试着想象他站在地球极点这个“普通地方”的体验。(虽然皮尔里并没有到达精确的极点)我看到自己就栖身于太空中的一个闪亮球体之上,它正绕着一个假想的中轴自转,这条轴从内部延伸出来,刺破了冰层,而我恰好就站在这个破冰点上。除了此处和另一极点外,地球上的所有地点都在运动,可我却岿然不动。你可以说我在这里是静止的。我相对于地球的中心是静止的。但这个中心本身却在运动。我站在这里时,这个中心正以约10.7万千米/时的速度围绕其星系中心的恒星飞速转动,而这颗恒星也在以约80万千米/时的速度围绕银河系的中心转动。我知道的是太多了还是太少了?像那些穴居人一样,我仰望着太空,被这无限惊得动弹不得。无限虽触不可及,我却感觉身在其间。这个既静且动的极点实在是观察宇宙的绝佳之地。

[1] Emily Dickinson, poem 668, in The Complete Poems of Emily Dickinson , ed. Thomas H. Johnson (Boston: Little, Brown, 1960).

[2] Charles Darwin, Origin of Species (1859), in Great Books of the Western World, vol. 49 (Chicago: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1952), p.243.

[3] Jöns Jacob Berzelius, Lärbok i kemien, trans. and quoted in Henry M.Leicester, “Berzelius,” Dictionary of Scientifc Biography, vol. 2 (NewYork: Scribner’s, 1981), p. 96a.

[4] Marilynne Robinson, “Can Science Solve Life’s Mysteries?,” The Guardian , June 4, 2010,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0/jun/05/marilynne-robinson-science-religion. 该文出自鲁宾孙(Robinson)的著作 The Absence of Mind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0)。 ztG+ju0TLBgP2VHxJvVUOapmyYcDK+feIwSHwQ0l/oAkFxCUssjpf/YCUBPVU7xV



蜂鸟

一年夏天,有两三只蜂鸟绕着我家南边阳台上的喂食器飞来飞去。我静静地从后窗看着,生怕把它们吓跑了。这些小鸟看起来就像在藐视引力。它们悬停于空中,漂浮着。它们是“空气里的空气”,巴勃罗·聂鲁达(Pa blo Neruda)如此说道。 它们有着绚蓝的脑袋、宝石红的咽颈、淡绿和藏红花色相间的多彩身躯以及橙色的尾巴,它们是画家的点染,是世界这块画布上飞溅的色彩。你看不出它们翅膀的颜色,因为它们每秒来回拍打50次。为了给这种代谢率几乎冠绝所有动物的“引擎”供氧,蜂鸟的心率要达到惊人的1300次/分。单位体重的耗氧量是人类顶尖运动员的10倍。

实际上,你可以通过基础物理学和生物学计算出蜂鸟身体的很多设计上的规格。蜂鸟可以悬停于半空,从美味的花朵中吸蜜,并以此为生。它必须以多快的速度拍动翅膀才能完成这种杂技般的壮举呢?慢动作视频显示,它们的翅膀是以旋转的方式运动,每一圈都会改变姿势和角度。如果你想让这只小鸟所产生的气动升力支撑其体重,那么其翼尖就必须以大约1500厘米/秒的速度移动。正如我们观察到的那样,这相当于50次/秒左右的拍打速度。

你还可以算出它所需的心率。人类能以大约4次/秒的速度拍打“翅膀”,也就是手臂。(我在麻省理工学院的学生面前亲自证实了这个结论,他们看傻了。)一个正在锻炼的人的心率约为125次/分,而一只每秒要拍打50次翅膀的蜂鸟所需的心率则应是人的12.5倍(50÷4),即1600次/分(125×12.5)左右。 [1] 这和我们观察到的次数非常接近。这都是科学问题,就像单摆的摆动一样,全都是物质。不过当我看着这些悬浮在空中的鸟儿时,我不会去想什么数字或引力,我只是看着,并对此叹服不已。

[1] 气动升力的压力大致为ρv 2 ,其中ρ是空气密度,v是翅膀上方的空气流速(与翅膀的拍动速度成正比)。该压力的确切大小取决于翅膀的形状。这个压力乘以翅膀的面积就是向上的升力,这一升力必须抵消蜂鸟的重量(几克重)。假设翅膀在做圆周运动,升力和蜂鸟的重量相等,那就能求得所需的最小摆翅速度,从而得出摆翅频率。 ztG+ju0TLBgP2VHxJvVUOapmyYcDK+feIwSHwQ0l/oAkFxCUssjpf/YCUBPVU7x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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