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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相对的世界里渴求绝对

多年来,我常和夫人去缅因州的一个岛上度夏。这个岛不大,只有约12公顷,没有桥梁或渡轮连接大陆,所以岛上的六户人家都各有小船。我们这些人一开始也并不都是航海家,但久而久之,也不得已学会了开船。夜里驾船上岛是最有挑战性的,陆地一旦化成了远处的淡影,就只好靠罗盘来指引航向,或是凭借微弱的灯标来躲开岩石、避免迷路。即便如此,我们当中的一些人依然会冒险在夜间渡海。

我要讲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特别的夏夜,凌晨时分,我刚刚绕到岛的南端,小心翼翼地驶向我家的码头。除了我,海面上空无一人。那是个无月之夜,静得出奇。我唯一能听到的就是引擎轻柔的拍浪声。陆地上让人分神的灯火渐行渐远,只余空中闪烁的星辰。机会难得,我关掉了航行灯,夜色愈发昏沉。我随即又关掉了引擎,卧于船上,举目仰眺。在海上遥望漆黑的夜空,这体验神秘无比。不消几分钟,我的世界便融入了星光灿烂的苍穹。船消失了,我的身体也消失了。我发现自己坠入了无限之境,一种我从未体会过的感觉涌上心头,也许这就是芬德歌姆岩洞的远古先人们体会过的那种感觉吧。我觉得自己和群星间有一种难以抗拒的羁绊,仿佛我就是其中之一。浩渺的时间长河——从我出生之前的久远过去一直延伸到我身后的遥远未来——此时似乎也被压缩成了一个小点。我觉得自己不仅与群星相通,也连接了自然万物和整个宇宙。我感觉自己和某个远大于我的东西融为了一体,这是一种壮阔而永恒的统一,一种绝对之物的征象。过了一会儿,我坐起身来,重启引擎。究竟躺在那儿仰望了多久,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做过多年的物理学家,一直秉持着一种纯粹的科学世界观。我的意思是,宇宙是由物质构成的,仅此而已,宇宙只受少数几种基本力和法则的支配,世上所有的复合物最终都会解体,还原为组成它们的基本构件,人类和群星都无法幸免。我还在十二三岁的时候,便被世界的逻辑和物质性所折服。我当时打造了一个自己的实验室,里头摆满了试管、培养皿、本生灯 、电阻器、电容器,还有电线线圈。在有些实验项目里,我会把垂钓用的坠子系在细绳的末端,做成一个钟摆。我在《大众科学》( Popular Science )或者类似的杂志上读到过,钟摆完整摆动一次的时长与吊绳长度的平方根成正比。我用秒表和尺子验证了这条奇妙的定律。无非是逻辑和模式,原因与结果。就我所知,万事万物都可以接受数值分析和定量试验。我觉得没理由相信上帝,也没理由相信任何无法证明的假设。

然而时移世易,有了在那艘船上的体验之后,我了悟了《吠陀经》中帝释天第一次喝下苏摩神酒后得见众神之光的感受。 我领会了“绝对”(Absolutes) 的强大诱惑力——所谓“绝对”,也就是那些包罗万象、不可更易、永恒、神圣而又超凡的事物。与此同时,我还是一名科学家,这也许有些自相矛盾,但我依然执着于物质世界。

每一个时代的每一种人类文明都会有某种“绝对”的概念。事实上,我们可以把很多概念和实体都归于“绝对”这一主题之下:(在任何情况下都有效的)绝对真理、绝对的善、各种恒常性、确定性、宇宙统一性、不变的自然法则、不可摧毁的物质、永恒性、长久性、不朽的灵魂、神。一位哲学家朋友告诉我,对他和其他哲学家来说,“绝对”这个词意为“终极现实”。我想换种方式来使用这个词。不管这终极现实到底是什么,它都有可能包括坚不可摧的实体、绝对真理、全知全能的存在等等,或者也可能跟这些毫不相干。

我虽给诸种概念都打上了“绝对”的标签,但它们显然是千差万别的。其中有的涉及物质,有的关乎无形的本质或抽象的观念,可它们又共享了一些永恒不变、无所不在的完美品质。它们都能提供一个持久而牢固的参照点,让我们站稳脚跟,并引导我们度过短暂的人生。虽然“绝对”常与宗教相联,但除了不朽的灵魂和神明之外,没有一种“绝对”必然是宗教观念。有些人会称之为精神理念。很多“绝对”都植根于个人经验,但它们牵涉的信仰又超出了这种经验。

“绝对”有一个迷人的特质,其实也是个决定性的特质,那就是它无法从我们身处的物质世界之内通达。要从相对真理通向绝对真理,或是从漫长的时间通向永恒,又或是从有限的智慧通向神的无限智慧,没有循序渐进的道路可走。无限并不仅仅是更多的有限。事实上,“绝对”的不可企及性也许就是其诱惑力的一个部分。

最后,“绝对”的信条既未得到证实,也无法得到证实,用科学方法可以证明原子的存在或钟摆定律,但证明不了“绝对”。不可证明性是一切“绝对”的核心特征。然而,我并不需要什么证据来证明我在缅因州那个夏夜仰望星空时的感受。这是一种纯粹的个人体验,其有效性和力量都依存于体验本身。科学可以通过外部世界的实验来了解事物。对“绝对”的信仰则源自内在体验,有时也出自所受的教育和文化赋予的权威。

“绝对”让我们感到安心。身为不完美的生灵,我们也可以想象完美。为了追寻意义,以及最美好的生活方式,我们可以借助那些无可辩驳的戒律和原则。在物质层面,人必有一死,但我们也可以从自身超凡灵魂的永存中获得慰藉;对于芬德歌姆岩洞的远古先人来说,这种慰藉也可以从持续的狩猎和别样的生活中找到。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讨论了绝对正义。 [1] 亚里士多德用土、水、火、气解释了地上所有物质的构成——但他也为天体保留了第五种元素,那就是不可摧毁的神圣以太。佛陀在第一次讲道时就教授了四圣谛 。圣奥古斯丁将绝对真理归于上帝。 [2] 艾萨克·牛顿在对绝对空间 的信念中,为自己的普遍运动定律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脚手架,这一绝对空间“在本质上与任何外物无关,始终处于相似且不可移动的状态”。 [3] 无法通达的“绝对”或许还会被看成是我们的终极目标,是我们所能想象的最美好的事物。如诗人卡瓦菲斯(C. P. Cavafy)所说:“最美妙的音乐就是不能演奏的[音乐] 。” [4]

从古至今,各种“绝对”都与物质世界中的物体脱不了干系。在乌纳斯金字塔 中发现的古埃及石文就曾提到,死去的法老将通过两颗名为“坚不可摧”(kihemu-sek)的明亮的北天恒星进入天堂。时人显然认为恒星具有某种永恒性,并将其与人的永生联结了起来。柏拉图没有那么精英主义,他选择将星辰作为所有道德高尚的人在大地上短暂寄居后的最终归宿:“造物主创造了[宇宙]之后,就将整个混合体分割成了数量与群星相等的灵魂,并将每个灵魂分配到一颗星上……在约定时间内活得恰如其分的人便会回来,居于他的故乡之星上。” [5] 对于古埃及人、古希腊人以及其后的众多文明来说,天堂、神、永生和有形的星辰都是相互关联的。

另一个例子是原子,这个微小而坚不可摧的物质单元是古希腊人最先提出的,他们称之为“Primordia”,或者“atomos”。这种假设的原子无法再分为更小的部分。作为物质中最小的组件,原子有助于统合万物。原子意味着不可摧毁、不可分割,以及整全性(unity)。显然,靠古希腊人的技术,原子是看不到的,但它们还是被当作物质形式而存在。

当今世界,对各种“绝对”的信念依然生气勃勃。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对35000名成年人展开的一项新的民意调查显示,有89%的美国人相信上帝,74%的美国人相信来生——或者说相信某种形式的永生。 巴纳集团(Barna Group)是一家从事宗教和文化研究的机构,该机构在此前的一项调查中发现,美国有50%的基督徒都相信某种形式的绝对真理,还有25%的非基督徒也是如此。 世界各地的佛教徒都信奉四圣谛。印度教徒则崇拜梵天 ——永恒和绝对真理的化身。对于物质层面所表现出的“绝对”,人们的信念也不遑多让。2014年盖洛普(Gallup)的一项调查发现,42%的美国人都相信物种的恒定性,尤其相信人类在地球诞生之初就被造成了如今的模样。

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尤其是最近几十年,很多“绝对”都受到了科学发现的挑战。物质世界中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是持存(constant)或永恒的。恒星会燃尽,原子会解体,物种在演化,运动是相对的。甚至有可能存在其他宇宙,很多没有生命的宇宙。整全性已经让位于多样性。我说“绝对”受到了挑战,而非被证伪,那是因为“绝对”的观念无法被证伪,就像它们无法被证实一样。“绝对”是理想、实体,也是对物质世界之外事物的信仰。不论真假,它们都不可验证。

至于科学,它的领地仅限于物质世界。对于超然世外的信仰,比如神、灵魂,或者绝对真理和绝对善的观念,科学并没什么特殊权威性。在某种程度上,各种“绝对”与物质世界的各个方面确有关联,然而它们也受到了科学的质疑。新的科学证据与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的发现是一致的,这表明人类社会中并不存在绝对。从所有物理学和社会学的证据来看,这个世界的运转似乎并不是基于绝对,而是基于相对、环境、变化、无常和多样性。没有什么是牢固的,一切都变动不居。

在审美和文化上,我们早就习惯了没有绝对标准,也就是说我们或多或少地接受了审美和文化的相对主义,以及对环境的依赖。在物理科学领域,“绝对”也受到了最为严峻的考验。我在此先大略地列出一些证据,详情容后再述。

其中一个说法可能始于17世纪,当时人们勉强接受了地球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固定不动,而是在绕地轴自转,同时绕太阳公转。19世纪50年代,有人观察到单摆的摆动平面会缓慢转动,从而证实了这个说法。在华盛顿特区的美国国家历史博物馆,你就可以看到这么一个名为傅科摆的单摆。一个约109千克的黄铜摆锤挂在两层楼高的钢缆上来回摆动。当它的摆动平面缓慢旋转时,摆锤会把周围的一圈红色短桩逐个击倒。根据物理法则,摆动平面在空间中应保持不变。因此,转动的一定是地球,而不是摆。

从地球来到天空,不断进步的天文学证明了一点:那些曾经是已故法老之归宿的永恒星辰,最终也会耗尽其有限的核燃料并走向寂灭。在微观层面: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科学家们发现,曾经不可再分的原子也可以分裂,由此揭示了其内部更小的部分。大约在同一时期,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则推翻了绝对静止状态这个颇具感染力的想法。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还提出了一个让人心慌的命题:即使是时间的流逝也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是绝对的,而是要取决于时钟的相对运动。

最后是宇宙学的发现。20世纪20年代末的天文学家们发现,宇宙作为一个整体,并不是千百年来人们一直认定的那样,像一座宏伟而不变的大教堂。相反,宇宙正在膨胀和伸展,就像一个正在充气的巨型气球,所有星系都在相互飞离。最前沿的现代科学成果表明,我们的宇宙起源于约140亿年前的一个超高密度的小球。最近,物理学家们还提出,连我们的宇宙都有可能不是一个独一的整体,或者一个统一体,而只是众多宇宙之一,亦即“多重宇宙”之一——每个宇宙都有不同的属性,其中很多可能都没有生命。

一方面,各种发现接连问世,这值得庆祝。实际上,几十年前,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奇观和宇宙大爆炸的构想正是推动我走向科学的引擎。我们这些感官有限、寿命短暂的小小人类,被困于太空中的一颗行星之上,却能揭示如此多的自然法则,这难道不是我们心智的证明吗?但另一方面,我们并没有发现“绝对”的物证。恰恰相反,所有的新发现都表明,我们生活在一个多样的、相对的、变化无常的世界里。在物质领域,什么都无法持存,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没有什么是不可分的。即使是20世纪发现的亚原子粒子,现在也被认为是由能量更小的“弦”构成的,这是亚原子“俄罗斯套娃”的持续递归。没有什么是整全的,没有什么是坚不可摧的,也没有什么是静止的。如果物质世界是一部审视善恶的小说,那它也不会有狄更斯的清晰笔调,而只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模棱两可。

“绝对”和我所谓的“相对”(即现代科学所发现的相对性、无常性和多样性)的分类并没有将非科学家和科学家彻底区隔。个别人可能会同时笃信“绝对”和“相对”的某些要素,我自己对这两个范畴的定义都非常宽泛,所以现状如此也是可想而知。举几个例子吧,莱斯大学社会学家伊莱恩·埃克隆(Elaine Howard Ecklund)最近的一项研究发现,顶尖大学里有25%的科学家相信神的存在,这群人肯定是信奉大多数的“相对”的。(在总人口中,信神者大约占90%) [6] 小说家和宗教思想家玛丽莲·鲁宾孙(Mari lynne Robinson)是上帝的虔诚信徒,但她的书都是以20世纪中期的爱达荷州为背景,充满了现代(和相对)世界中的道德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物理学家史蒂文·温伯格(Steven Weinberg)是一名无神论者,但他相信一种自然的“终极理论”,认为那是完美的、无需更改的。

同理,这些分类也没有将宗教和科学彻底区分开。虽然我们的宗教传统纳入了大多数的“绝对”,但也不无例外。比如,佛教的一个基本信仰就是无常。犹太教的重建派 也相信世界在不断变化,还认为上帝并不是全能的存在,而只是允许人类实现其最高愿景的自然过程的总和。

虽有这些例外,我们还是可以将“绝对”和“相对”看成是一个巨大的框架,借此来审视宗教与科学,或灵性与科学之间的对话。不过我觉得还应该更深入地探讨这些问题,深入到人之存在的二元性与复杂性之中。我们是理想主义者,也是现实主义者;我们是梦想者,也是建设者;我们是体验者,也是实验者。我们渴求确定,但我们自身却充满了类似《蒙娜丽莎》和《易经》般的模棱两可。我们自己也是这世间阴阳的一分子。我们对“绝对”的渴望,连同我们对物质世界的投入,都体现了我们理解宇宙和自身时所不可回避的一种张力。故而,这至少能引领我们去考察物质世界和所谓的精神世界之间的异同。我自己也经历过这段焦心的旅程。这是一条曲折而艰难的道路,边界时而清晰可见,时而又隐于薄雾之中。这还是一段不乏矛盾的旅程,我有时甚至会在这些纸页间自相龃龉,摆向何方只取决于此刻是哪股力量在压迫着我。我是一名科学家,并非系在绳上的摆锤。

[1] 参见 The Republic , Book V, section 472。

[2] 参见 To Consentius , Against Lying ( Contra mendacio ), paragraph 36。

[3] Isaac Newton, Principia (1686), trans. Andrew Motte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34), p. 6.

[4] C. P. Cavafy, “Impossible Things” (1897), in Complete Poems , trans.Daniel Mendelsohn (New York: Knopf, 2009), p. 294.

[5] Plato, Timaeus , trans. Benjamin Jowett, Great Books of the Western World, vol. 7 (Chicago: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1952), p. 452.

[6] Elaine Howard Ecklund, Science vs. Religion: What Scientists Really Think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yq3hyETs7SpWbMOwesr80dcY0VYg9g1Z4TDZKA0qdEzWUFTFSNBFw+09qWE82e4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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