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妖塔内机关密布、道路复杂,初来者往往容易迷失方向,从此在一层到十层之间不停徘徊。好在被关进塔内之后无事可做,就算一直游荡下去也没有关系。
血影第一次迷路的时候,还只有五岁。那时他追逐着一只弱小的千杯不醉,由二层至三层,由三层至四层,到后来踩过了无数机关法阵,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最后千杯不醉穿过一道暗门,消失了,血影才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回去的路。
年幼的血妖顾盼四周,意识到自己已经迷失在了这庞大而阴暗的迷宫中。在妖邪的气息中,在化妖水的刺鼻腥臭中,在若有若无的号哭悲鸣中,在一阵阵仿佛不怀好意的低沉笑语中,尖锐的恐惧击中了血影的心。他想要放声大哭,却陡然意识到,哭声会招来强大的妖怪,因为某些愚蠢的妖怪对一个传说笃信不疑:只要吞吃一千只妖,便可以离开锁妖塔。
于是血影找到一处没有光亮的角落,把自己小小的身躯蜷成一团,藏进阴影中。在他的身前,无数妖怪交替着掠过,肥硕的、瘦骨嶙峋的、飞行的、滚动的——好在没有谁注意到他。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待了多久,一个时辰?一天?一年?总之,血影第一次感悟到,没有什么比充满绝望的等待更恐怖、更漫长了。
等啊等啊,最后等到了那只被他追杀的千杯不醉,当然他还领来了一大群同伙。当先的一个菜刀婆婆手里拎着几乎和血影的身躯一样大的菜刀,刀锋上闪出幽蓝的光芒,垂涎三尺地打量着血影。
血影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稚嫩的哭声在锁妖塔巨大的空间中回荡,在坚硬的塔壁上撞来撞去,逐渐变得虚弱。菜刀婆婆毫不怜悯,慢慢挪到他身前,高举起刀。就在血影闭上双眼,痛苦地等待着死亡来临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叫,随即感觉到有灼热而腥臭的液体洒到自己身上。他睁开眼,看见菜刀婆婆的头颅正旋转着跌在地上,血珠飞散着溅开,而周围的小妖则在拼命逃窜。
随即,他看到了母亲。母亲一言不发,领着他轻车熟路地回到了第二层。是夜,血影在睡梦中听到母亲低低的哭泣声。他感到母亲的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肩膀,喃喃自语:“要是你爹还在的话……”
血影渐渐长大,渐渐熟悉了锁妖塔内的路径。虽然作为血妖,他的功力还很浅,但如菜刀婆婆一类的小妖已经不敢招惹他了。
一百岁之后,血影开始厌倦锁妖塔一成不变的死气沉沉,而母亲也逐渐衰老。母亲说,本来按她的年龄,还远未到死期,但捉他进来的蜀山弟子刺破了她的沉血珠,令她妖气大损,所以她不得不早早堕入轮回。
后来血影便喜欢来到塔的最高层,从出口处仰望上方那一小片八卦形状的天空。锁妖塔的顶层有一处缺口,看上去空空荡荡,却被蜀山最奥妙的法术所封闭,只能进不能出。血影尝试过一次,险些当场丧命,从此不再冒险,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故去的母亲向他描述过的日月星辰、浮云微风。偶尔,有一两只不知名的鸟从那与天同高的塔顶掠过,令血影惊奇万分。
除尘笑话血影,说他是坐井观天,但血影并不明白这个成语的含义,听了也并不生气。坐井观天的时候,间或有妖被从外面投入塔中,显然都是为蜀山弟子所擒。被扔进来的妖个个垂头丧气、咬牙切齿,立誓要冲破锁妖塔的禁锢,重返人间。但岁月不断流逝,始终没有哪一只妖可以做到。
除尘意味深长地说,他刚被捉进锁妖塔的时候,几乎每日都有新妖被投入,但最近数百年,这个频率越来越低,有时候一个月都听不见新来者的抱怨声。
有时候,血影的脑子里会生起奇怪的念头。母亲总是固执地说,父亲不会死,父亲会想办法打破锁妖塔——直到她临死的那一刻,仍然执着地念着这几句话。会不会有一天,父亲也被蜀山弟子捉进来?如果他们父子二人在这样的地方相会,彼此会认出对方吗?
这时候,已经很少有谁相信吞吃一千个妖怪就可以出塔的谎言了。在一潭死水中,妖们不甘寂寞,都开始盘算如何才能想办法破塔而出。这个图谋早在锁妖塔建立之初便已存在,虽历经千年,但仍然没有谁能拿出一个主意。这锁妖塔中遍布的化妖水,倒是随着时光的推移威力逐渐减弱,但群妖即便是力量半分未失,只怕也没有能力冲破塔的禁锢。
刑天的出现才改变了这一局面。据和刑天一同被抓进来的小妖说,蜀山派掌门亲自出手,和几位长老布阵合攻,才勉强胜了刑天一招。小妖们说得活灵活现,众妖不由得不信,何况,刑天的相貌本就显得与众不同:他没有头,用双乳做眼睛,肚脐做嘴巴,双手始终紧紧地握着战斧和盾牌。
小妖们还说,刑天本来是天上的天神,因为和天神作战,才被贬入妖界,但他的法力并未完全消失。这也应当是实话,因为只有刑天才能进入锁妖塔底层,而不担心被强烈的化妖水炼化。
刑天轻而易举地取代了昔日天妖皇的地位,独自进入底层,声称要把溶化在化妖水中的妖力提炼出来。他说,如果拥有了化妖水中的妖力,也许就有办法击碎锁妖塔,找到克制蜀山派的方法。
血影对此兴趣不大。他仍然只是孤独地坐在最顶层,手里抱着母亲的骸骨,仰望着头顶的天空。刑天已经在底层待了两百年,却始终未见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