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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阿罗被抓走之后,村里的人并没有特别的骚动。在阿罗之前,还有人被抓走过,大家似乎都有些习以为常了。生活仍然在平静地继续。

小道消息传来,说阿罗被处决了,据说是电死的,那是峡谷之外的人才掌握的技术。谁也不知道他的明确罪名是什么,虽然心里都很清楚。

和阿罗交谈过之后,阿刚开始试图思考文明的意义,但是他实在没读过什么书,在这方面头脑一片空白。我们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吗?我们仅仅是在屈从吗?

待到阿罗被抓走之后,他才发现,其实自己有很多问题想要问问阿罗,现在却没有机会了。

父亲每天还是沉静地自己待着,很少和他人说话。每一天,当太阳晒到墙根下的时候,父亲便会端着自己古旧的椅子,来到屋外晒太阳。那把椅子还是从曾祖父那一代传下来的,祖父还没来得及享用几天,就只好化身为树了。现在,轮到父亲来用它了。

阿刚端详着父亲被晒得黑红黑红的苍老面庞,总是禁不住猜想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三十多年前,率领着族人离开已成死地的故乡时,父亲是那样朝气蓬勃,充满勇气与智慧,充满开拓者的雄心壮志。十多年前,把自己年幼的儿子赶出家门独自狩猎时,父亲是那样的坚毅而果敢,体现出了一个男人的高瞻远瞩。

但后来父亲突然变了。在一次例行的为祖林灌溉的远行之后,父亲仿佛在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之后,父亲辞去了族长的职位,把打猎养家的重任交给了阿刚,从此只是在墙根下晒太阳发呆,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秃顶大胖子。

不只是阿刚,几乎所有人都在好奇,为什么他会产生如此大的变化。许多人试图刨根问底,父亲却总是避而不答。时间长了,大家也渐渐失去了好奇心,只是偶尔感叹一句一个大有作为的族长就这样被废掉了,可惜!

阿刚却不仅仅感觉可惜而已。毕竟这是他的父亲,而不仅是一个令人惋惜的族长。然而,父亲自幼给他施加的威严,令阿刚始终无法鼓起勇气去质问父亲,哪怕他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风采,不过是个靠在墙根下把自己的脸颊晒得滚烫的糟老头子。

阿罗被处决之后,阿刚明显感觉到父亲在加速衰老。他变得更加沉默,每日如雕塑一般在墙下坐着,在温暖的日光下沉静如林。但是偶尔,在进出家门时,阿刚也会听到父亲低沉的喃喃自语:“第六个……第六个……已经是第六个了……”

阿刚始终不明白父亲在念叨什么“第六个”,直到这一天傍晚,当阿罗的老婆猛然从悬崖边飞身跳下时,他才反应过来父亲说的究竟是什么。

阿罗是第六个被抓走并处决的人。原来看上去浑浑噩噩的父亲,一直都把这些事情记在心中。

此时太阳已经渐渐西沉,最后的暗淡光芒也被群山遮挡了。人们乱糟糟地围拢在悬崖边,徒劳地向下张望。阿罗的老婆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生还机会,她会像一块岩石一样重重地砸到谷底,而等到人群都散尽了,她摔下的回声才会传回到悬崖上。女人们在哭泣,夹杂着男人们的几声怒骂和孩子们乱纷纷的喊叫。

当全村人的注意力都被阿罗老婆吸引过去时,阿刚却只是关注着父亲。在一片喧嚣之中,只有父亲镇定自若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佛一个人俯视着地上四处奔走的蚂蚁。

但阿刚还是从父亲的眼神中看出了些什么。事实上,父亲本应在日落的那一刻便站起身来,扛起椅子摇摇晃晃地回屋的。但是今天,他一直坐在屋外,远远地观望着,虽然仅仅只是观望而已。

在一种冲动的驱使下,阿刚来到父亲的面前,在几乎已看不清楚人脸的昏暗光线下,阿刚说:“告诉我吧!告诉我您所知道的一切!”

父亲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他默默地注视着阿刚的脸,眼睛里闪动着奇异的光芒,似乎等待了无穷无尽的时间。但是最终,父亲点头了。

“我们进屋去说吧!”阿刚兴奋地伸手去扶父亲。

父亲却摇摇头:“不用了,就在这儿吧,我想看着这大峡谷。”

阿刚顺从地站在父亲身边。父亲仍然坐在椅子上,眼看着天边的红光完全消逝,几颗寂寞的星星升上夜空,不停地闪烁着。

“你听过阿罗讲述的故事吗?据说他小时候曾经因为贪玩,去到过很远的地方,因此遇上了峡谷外的人。”父亲问道。

“是的,我听他说过。他说他大概是第一个和外界接触的族人。”阿刚小心翼翼地回答着,并不明白父亲的用意。

“其实阿罗并不是第一个遇到外人的,你祖父才是第一个,而我是第二个。”父亲很平淡地说,但这句话却让阿刚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动。他目瞪口呆地盯着父亲,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父亲接着讲述道:“其实在四十年前,你祖父身体还很强健的时候,他就已经遇见过峡谷之外的人了。

“那时他仅仅是为了追逐一只受伤的岩虎,一路跟踪了好几天。那段时间岩虎群频频闯进村里伤人,你祖父为了铲除虎患,一直跟踪着领头的那头最凶猛的黑色岩虎。

“他追逐着那只老虎走了很远,最后就遇到了来自峡谷外的人。他们帮助你祖父杀死了那只老虎,但那些人似乎并不愿意和他多接触,只是告诉他,他们来自峡谷外,然后就离开了。你祖父后来说,他们使用了一种神奇的可以飞的工具,自己根本没办法追上。

“你祖父只能郁郁地回来了,他知道,别人很有可能不相信他的奇遇,只当他是胡言乱语,所以他始终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直到饥荒发生的那一年,你祖父不愿意放弃祖林跟随我一同迁居,这才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

“那一次碰面还有一个意外收获,那就是那些人离开得太匆忙,忘记带走翻译器了——当然,也可能是他们故意为之,谁知道呢。

“你可以想象,这个消息是怎样地震撼了我。当我们顺利找到这个地方并且定居下来之后,我一直都在试图寻找那些峡谷之外的人。那时的我,其实和阿罗一样,始终都在思考着我们的前途问题。

“大峡谷留给我们的生存空间实在是太窄了,我们在这里挣扎了千百年,稍微有一些气候异常,都有可能带来灭族之祸。然而,峡谷的山势又太险峻,我们根本没办法翻山越岭到外面去。

“那些外人的存在令我燃起了希望。我知道,许多人包括现在的你在内,并不愿意舍弃现在的这种生活,因为你们觉得这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生活方式,你们不愿意去打破,可是我始终都希望能够改变这种生存状况。如果我们也可以像鸟儿那样飞出大峡谷的话,为什么我们还要在这崎岖的山路上痛苦地行走?”

阿刚安静地听着父亲的诉说。他实在没有想到,父亲原来也和阿罗一样,希望抛弃传统,改变生活。但是,以父亲的智慧和魄力,最后为什么没有成功,反而把自己弄得这么消沉呢?他隐约意识到,父亲改变的原因,和那些峡谷外的人类有关。

父亲接着说下去:“从此我开始想尽一切办法寻找那些人,当然,是暗中进行的,我暂时还不想暴露我真实的想法——毕竟很难被大家接受。

“寻找的过程是艰辛的,因为那么宽阔的大峡谷,那么多的山,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哪里。我不知道他们是偶尔来一次就走呢,还是会经常待在这里。我虽然经常去到距离村子很远的地方,搜寻着我认为可疑的地方,但我心里很清楚,我这样做是毫无目的性的,好像一个瞎子在森林里盲目地摸索。

“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怀疑,我的父亲、你的祖父究竟有没有真的遇见他们?他那活灵活现的生动叙述,会不会只是一个梦境、一场幻觉?也许世界真的只有我们这个峡谷,我们是唯一的人类和文明。有时候我想劝说自己,也许真的只是父亲的梦呓,不要再空耗时光了。可是,这终究是我的一丝希望,哪怕只是一根脆弱的稻草,我也不想舍弃。”

阿刚忍不住插嘴道:“所以后来,您找到了……就在那次返回祖林的时候,是吗?”

父亲点点头:“是的,完全是偶然的巧遇。我追寻了那么多年,并没有得到一点收获,反倒是无意之中,让我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那一天晚上,我们找了几间相对结实一点的旧房屋,在里面睡觉,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就起身一个人走到祖林里去。那一天的月亮很好。”

那一天的月亮很好。父亲在清冷的月光中走入祖林。他凭着记忆找到了祖父的那棵树,树虽然只生长了不到二十年,却已经显得十分粗壮了。祖父的生命力再度勃发出来,这让父亲很欣慰。

父亲站在祖父的身边,正在感怀着一些什么,就在那个时候,他发现了外人。凭借着一个优秀猎手的敏锐直觉,他听到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在本能与直觉的引导下,他迅速躲藏了起来。

外人出现了——两个人。他们的相貌和族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衣着很古怪而已。当年祖父变成树的时候,出人意料地没有把自己栽种在祖林的外围,而是钻到树林深处找到了一个空位,以至于后来父亲第一次寻找的时候足足花了一天的工夫。在这样一个深夜,外人进入祖林深处,显然根本不会料到里面有人。

父亲把翻译器的耳塞塞进耳朵里,满手都是汗水。他突然决定不贸然走上前去,而是先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难以置信,真的难以置信!虽然已经来过很多次了,但是每一次走进这片人的森林,我还是只有这种感觉。”第一个人说。

“我倒是生怕这些树突然活过来,变成僵尸。我不是开玩笑,这个民族真是太怪异了。”

“我们不也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对他们的存在一无所知吗?谁能猜得到,大峡谷里竟然也能繁衍出人类的分支。”第一个人说。

“我感觉他们就好像是被时间遗忘的一个民族。当我们都在飞速进化的时候,他们却被困在这险峻的峡谷中,与世隔绝。”

“的确如此,他们是目前所找到的唯一一个与现代科技还没有结缘的民族了。不过我很奇怪,我们已经观察好多年了,为什么还不动手援助他们?他们的生活极其不稳定,经常挨饿,有时候连饮用水都不足。”

第二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不能,我们不能这么做,也不会被允许这么做。”

“为什么?”

“这样的文明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我们必须维持他们这样的生存状态,这种文明才能延续下去。如果贸然介入,会毁掉这种独一无二的原始状态,那我们就是罪人了。”

“可是,这样做是否有违人道呢?眼看着他们处于饥馑和疾病的威胁中,许多人甚至还很年轻就不得不变成一棵树来求得生存,我们也可以坐视不管?”

又是一段沉默。

“伙计,你必须得换个方式来思考问题。一切的文明,都是从原始一步步走向现代。随着各个种族的大融合,我们在这颗星球上几乎已经找不到任何古老文明的残片了。我们太享受科学进步带来的便利,以至于被轻而易举地更改了我们的社会与文化,直到我们的眼中看不见过去的影子了才开始后悔。

“所以对于我们而言,这个陈旧而又崭新的民族,是文明的活化石,是无价之宝。从文化的角度而言,全世界的专家都会为此着迷,如果他们想要研究,就必须向我们付费购买资料;从旅游的角度而言,更是会有无数疯狂的游客跑到这里来,不惜付出高昂的代价,只为了用望远镜看上一眼他们的生活,看一眼这片古老的树林。”

他的同伴不禁问道:“为什么要远远地看,而不能让他们干脆去近距离交流?”

“那样他们有可能会禁不住诱惑的。一个民族总是有很多人愿意固守自己的传统,但也有很多人愿意为了更美好的新生活而放弃传统。你看看他们现在的生活吧,你认为有多少人能够经得起现代生活的诱惑?一旦高峡族人全部转化成了真正的现代人,他们的文明的精髓就不复存在了。”

“但是,他们要继续生存下去,也是十分困难的。根据我们的观察,峡谷里的野生动物越来越少,很快将无法维持他们的狩猎生活。到那个时候,他们就算不饿死,也要转化为树的形态,人口数量会锐减的。”同伴说道。

“所以会有行动的,一方面要保证他们的文明继续下去,另一方面也不会让他们饿死。快了,不久之后,就会有相关人士正式来接触他们。我们会给他们划定狩猎区,提供充足的动物供他们猎杀,干旱时期还可以人工降雨——但是,绝不能让他们离开峡谷,一个人也不能!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思想的传染力是最可怕的,绝不能让‘外面的生活更好’这样的想法流传开来。”

“这样未免太残忍了吧?为了保存一种落后的文明,就要把那么多人关在现代文明的大门之外。”

“想开点吧,我的老伙计。毕竟保护古老文明是一件好事——只要不把我们自己陷进去就好了。”

父亲在第二天白天死去了。清晨的时候,他依旧摇摇晃晃地坐到了墙根下,眯着眼睛沐浴阳光,影子在他的脚下时而长时而短。

这天中午父亲没有吃午饭,但他经常不吃,所以没有人在意。父亲就像一块岩石,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天,直到日落。天黑之后,阿刚发现他没有动弹,走上前去一看,父亲的身躯早已冰凉。

一直到死,父亲都没有表露出要改变形态的任何意愿,所以阿刚并不知道,父亲是遭遇了一次幸福的猝死,还是一直在平静地等待生命的终结。

父亲的尸体被抛入大峡谷的瞬间,阿刚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母亲在身边哀哀地哭泣,但他觉得一点也不重要了。

当天晚上,阿刚离开了家,开始在山道上行走。几天之后,他到达祖林。祖林仍然是郁郁葱葱,生长得愈发茂盛。一阵风吹过,树叶开始簌簌作响,似乎是来自祖先们的召唤。

阿刚走入祖林,凭着记忆找到了祖父的树。但是在祖父身边已经找不到合适的空位了,他只能遗憾地摇摇头,走到了祖林边缘。

其实在哪里都是无所谓的,阿刚想。他在地上掘出坑,把自己的双脚埋了下去。根须逐渐从脚底钻了出来,钻入泥土里,开始向着地下延伸。这时阿刚才想起自己忘了准备铭牌,不过他并不在意。

在意识开始慢慢放松、慢慢模糊的时候,阿刚抬起头来,从祖林的边缘最后一次仰望天空。阳光很耀眼,阿刚有些睁不开眼睛,索性把眼睛闭上了。 q5UU1dYtlHKn4DTxOsZkNhl0uKpLpdxlAUUBVudpA1AYtdk7Onlt5Xvx8mXng/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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