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罗

阿罗不是第一个试图改变命运的人，可能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不是第一个被抓走的人，可能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阿刚等人满载着猎物回到村里，开始了分发食物的忙碌工序。男人们把猎到的野兽剥皮，切成块，剩下的任务则交给女人们。阿罗的老婆和老母亲却始终没有露面。

阿刚想了想，割下一条肥壮的羊腿，放到了阿罗家门前。屋内的哭泣声早已消失，一片死寂。他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不见有人应答，便转身离开了。

阿刚是在一个狂风呼啸的冬日认识阿罗的。那时满天的雪片席卷而来，似乎要把所有的猎手都卷进峡谷的谷底。阿刚声嘶力竭地把所有人招呼到自己身边，防止他们因为走失而被活活冻死，或者一不小心滚落到谷底。

“现在我们怎么办？回去吗？”长于箭术的小青在他的耳边拼命叫嚷着，以便压倒风的咆哮。小青的目力非常好，但是此刻，他扯破了嗓子告诉阿刚，十步以外的东西，他就已经看不清楚了，视线里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不行，太远了！”阿刚这个时候非常羡慕那些有着尖锐的嘹亮嗓音的女人，在这种场合下，那种嗓子会派上大用场的，“我们要是往回走，一定会被冻死的！我们需要在这附近找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

但是此时，天地万物都只剩下了刺眼的白色，阿刚自己都无法辨认方向了。正在焦急的时候，一个人拉了拉他的衣袖。阿刚回过头，看到阿罗被雪弄得须眉皆白的脸。

“跟我来吧！”阿罗大张着嘴，声音从风雪的怒吼声中模模糊糊地钻进阿刚的耳朵。阿刚无法思考，只能招呼起所有人，跟随着阿罗一起前进。假如这个人认错了路，我们就只能一起死掉了，阿刚这么想着。

阿罗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面，其他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紧紧跟随着。在一片银白色中，没有人能够分辨出方向，只能孤注一掷地跟随着阿罗前进。看起来，阿罗对于道路似乎也并不熟悉，他已经连续转过了好几个弯，每多走一步路，大家的心似乎就凉了一截。

最后，红亮的火燃了起来，驱走了大家的寒意与恐惧。这个从外面看起来狭窄不堪以至于洞口都被积雪完全堵住的山洞，内部竟会如此宽敞，实在是出乎大家的意料。

阿刚这时才顾得上打量一下身边的阿罗。这个人看上去很瘦削，却显得精力充沛，此刻他只是默默地坐在火堆旁，并没有因为居功而高谈阔论。阿刚在一瞬间就对他产生了好感。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山洞的？”阿刚问道，“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没来过这么远的地方。”

阿罗回答道：“我也是许多年前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无意中来到这里，并且发现了这个洞。那不过是一个孩子的幼稚冒险而已，还得到了我父亲一顿巴掌和挨饿一天的奖励。我母亲已经顾不上奖励我了，因为她焦急地等待了五六天，病倒在床，等我身上的肿全消后才醒来。”

在众人的笑声中，阿罗接着说：“幸运的是，虽然过了许多年，我还能大致记得这个山洞的位置。但我以前的确没有想到，有一天我在狩猎的时候会来到这里。这里距离我们的村落是那么遥远，我们的先辈，一定没有翻山越岭花上那么多天去寻找猎物。”

大家有些沉默，阿罗这句话触动了猎手们的心。在这个严冬到来之前，村里竟然连过冬的口粮都还没能预备好，这才不得不冒着可能被突降的大雪吞没的危险，走了许多天山路，寻找可能存在的猎物。如果不是阿罗，也许他们已经全军覆没了。

这就是阿罗被抓走的原因。阿刚不无忧伤地想到，他想得太多了，而想得太多是有罪的。如果说，在食物匮乏的那几年，他对于离开的渴望还是可以理解的话，当政府已经带来了新生活，他却仍然固执己见，就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更可怕的是，持这种看法的并非阿罗一人。阿刚早已隐隐觉察到，有一种危险的思潮开始在部落内泛滥开来。

“你们为什么总想打破这样的生活呢？”有一天，阿刚这样问道，“不管怎么样，政府给了我们充足的食物来源，我们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都可以衣食无忧地活下去，直到变成树的那一天。”

阿罗摇摇头反问他：“这样的衣食无忧，你甘心吗？每天在游客的注视之下，像宰杀驯羊那样去猎杀那些动物，博得一片赞美之声，你喜欢这样？”

阿刚叹息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想了想，最后说道：“那你想要怎么样？你总是说着要改变我们的生活，可你能怎么改变？我们的人口虽然减少了一些，但是峡谷里的猎物更是越来越少。这样下去，我们整个种族，要么饿死，要么都只能变成树。”

阿罗的回答让阿刚几乎跳起来，他说：“放弃这里，我们全部离开大峡谷，到别的地方去生活。”

那一瞬间，阿刚以为阿罗发疯了！他想起了祖先的树林，想起了大峡谷底部那些累累的白骨。一代又一代的先祖，在这个险恶的大峡谷中艰难求生，把文明的火种不断接续下去。是的，父亲曾经违背了祖父的意愿，率领着族人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的故土，但那并没有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大家仍然居住在这万古不变的大峡谷，仍然过着与以往一样的生活，可是眼下，阿罗，还有阿罗的同道们，却想要抛弃这来之不易的传统，废掉自己独有的文明。

“你怎么能这么想！”阿刚的脸色迅速变成了紫红色，一股怒火升腾起来，“我们的文明、我们的传统，就这样轻易地抛弃了吗？”

“你知道那些游客是怎样评价我们的吗？他们说，我们的种族是造物主的杰作与人类智慧、勇气的完美结合。他们说，大峡谷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没有被‘玷污’的净土，我们是最后一个没有被现代科技‘玷污’的文明！”

那一天，天上下着微微的细雨，一阵阵秋风卷起萧瑟的凉意。那位身份特殊且得到了特许的贵宾冒雨亲自走入祖林，望着眼前这一片生命的奇迹，眼中噙满了激动的泪水：“我们已经失去了无数的传统，有数不清的灿烂文明在历史的车轮下烟消云散。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的无法相信还有这样伟大的奇迹存在。你们是全人类的骄傲！”

阿刚就陪在他的身边，不知不觉中，泪水也充盈了他的眼眶。他未曾料到，高峡族人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竟然包含着如此重大的意义。在这之后，每一次参与毫无挑战可言的狩猎之后，他都会用那位贵宾的话来驱散自己心头的屈辱感。

“我们在保留一份珍贵的文明的种子，我们是全人类的骄傲！”阿刚对自己说。

阿罗静静地看着阿刚，并没有急于说话。阿刚仔细分辨着阿罗的眼神，那里面混合着愤怒、悲哀、怜悯等复杂的情感。

过了许久，阿罗长叹一声，开口说道：“阿刚，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个峡谷中，打猎、饲养家畜、栽种简单的农作物，一代一代就这样过下去。但我们并不知道峡谷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峡谷外的人是怎么过的。我们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在这个大峡谷中生存着，以为这就是宇宙的全部。

“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吗？我小的时候曾经进行过一次孩子气的冒险，去到离村庄很远的地方。那一次其实我在那里迷路了，差点就要饿死在野外，却被一个人救了。

“那个人通过翻译机告诉我，他是来自峡谷之外的世界。我相信，那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我们和外面的世界有了接触。我和他在一起足足待了大半天，我向他讲述了我们的一切，虽然一个十岁的小孩可能讲不太清楚，而他也给我讲述了峡谷之外的世界。

“从那一次起，我才知道峡谷不是世界的全部，而仅仅是一个对于外人而言还没来得及开发的渺小角落。后来，政府的人和我们有了接触，我便抓住一切机会去阅读他们的书籍，了解外界的文明。

“阿刚，我们和外面的世界相差实在是太远了！他们的文明，远比我们先进得多。他们不用像我们这样追逐猎物来得到食物，他们不需要像我们这样劈柴生火，他们的水会自己从铁管子里流出来……他们的生活比我们先进上百倍！”

“所以你就看不起自己的民族了？你就想要鼓动大家放弃这一切，去享受你那从铁管子里流出来的水？”阿刚难以抑制自己的愤怒，“你的祖先用生命筑成的树林，还比不上那一根铁管子？你真是个畜牲！”

“你错了，阿刚，大错特错了！”阿罗并没有因为阿刚的恶语相向而感到生气，他忧郁地看着阿刚，“我们有义务守护祖先的传统，但我们也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传统是用来继承的，不是用来屈从的。你知道吗？峡谷之外，生活着成百上千的不同的民族，我们不过是世界的成百上千分之一。别人都享受着现代文明带来的进步，我们却只能待在这干旱险恶的峡谷之中受苦。你不明白，那些……”他忽然摆了摆手，不再说下去了。

一直到几个月后，阿罗被抓走了，阿刚才醒悟过来，阿罗是为了保护他，才没有多说什么的。 nzMVXpuOpvMHBaCug8kuKBwCHYgaM9KkFPYfcvW5VWwwunuB/d3JdzNplBEZEX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