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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

阿刚经常会到祖先们的树林去,因为祖父就在那座树林中。许多年前,当父亲带领着大部分的族人离开故乡,寻找新的栖居之所时,祖父——部落里威望显赫的巫医,却执意不肯离去。

“离开这片谷地,就是抛弃我的父母和祖先。”祖父那时候很平静,似乎只是在缓慢地陈述一个事实,“我不能那样做。”

“可是,留下来的话,你们还是只能变成树。如果没人浇水,你们会和祖先们一起干枯而死!”父亲仍然试图劝说祖父。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就一起死去吧。你就当没我这个爹好了。”

视死如归的祖父令父亲万般无奈,但这位勇于冒险的领导者还是带领着愿意追随自己的族人离去了。在那个所有的山泉都已断流的炎炎夏季,一群嘴唇干裂、满面饥馑之色的人带着简单的行装,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在他们的身后,是一排排破败的村舍,祖父就站在村口,望着自己的儿子坚定地远去。

多年之后,回忆起当时的那一幕,父亲总是忍不住要说:“我爹真是个老古板啊!”

从旧的谷地到新的居所,有好几天的路程。旱季的时候,每隔一段日子,村里便会派出一支队伍,赶着驯羊去为祖先们送水。虽然这会耗费很多本可以用于狩猎的人力,但没有谁有怨言,或者说,没有谁敢有怨言。

阿刚也曾多次行走在这样的队伍中。在每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白昼,在阳光凶猛的炙烤下,年轻的男人们踩着满是碎石的山路,无精打采地驱赶着驯羊,走向千辛万苦才离开的故土。祖先们在那里召唤着。

故乡早已废弃。在一座座倒塌或者正在倒塌的房屋中,杂草与藤蔓悄然生长,毫不留情地占据着过去人所占据的位置。蛛丝、尘土混杂在腐朽的气息中,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那些断墙的背后,还藏着一些人们离开时没能带走的家具,在日晒雨淋中,它们已经彻底朽烂,成为蛀蚁的美食。

这里曾经生机勃勃、人烟密集,阿刚这样想道。这里曾经生存着一个真正坚韧的民族,用自己的双手和大峡谷搏斗,坚强地维系着自己的文明。他们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不依靠政府的管理,不用靠别人的施舍。当灾难降临时,他们可以离开去寻找新的契机,而不用被迫去过虚假乏味的生活。

但现在,一切都已不复存在。过去的辉煌已经化为废墟,逐渐湮没于尘土中,而新的机遇,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劣质外衣而已。

祖林象征着过去的全部,那是时光的洪流冲刷掉一切之后,仅留下的一点痕迹。

祖林就在村庄的背后,那里密密麻麻地生长着数不清的或高大或低矮的树木,全都是寿终正寝的祖先们的最终形态。对于部落的老人们来说,假如不是遭遇意外死亡,那么死后的形态都是凭着自己的意志来进行选择的。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如果决定不再延续自己的生命,那他的尸体便会被抛入深邃的大峡谷,任由动物和飞鸟啄食干净。他也可以决定继续活下去,把自己的身躯转变为一棵大树,牢牢地植根于土地之中,但他从此将失去语言和行动的能力。

阿刚知道,千百年来,选择继续生存和选择放弃生命的人的比例,大致是一半对一半。幼时,他曾对此大惑不解,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放弃继续活下去的机会,但是现在,他终于对此有所领悟:活着是如此艰辛的一件事情,为什么要把这种艰辛继续下去?

此外,历史上在遇到大的灾荒的时候,为了活命,总有许多人还远远未到衰老的时刻,便选择了做树,以此延续自己的生命。同样,也有很多人宁肯干净地饿死。

他还知道,即便是部落里最睿智的老人,也无法说清楚变成大树之后,人的思维是否还能够保留。所有的树都不能再说话,甚至无法给出暗示。阿刚曾经无数次地想象,做一棵有思维、有意识乃至于有感觉的树,却永远没有办法说出口,究竟会是怎样一种滋味,但他还是没办法得出结论。

有时候,阿刚会信步走入祖林的深处,随便在一棵树的树干上靠着休息。树干上都钉着刻了名字的金属牌,说明树的前身的身份。有些人阿刚听说过,有些名字对他而言则非常陌生。不管是谁的,阿刚仅仅是喜欢靠在上面,似乎这样便可以聆听来自百年前、千年前的声音。他总是固执地相信,在那一棵棵粗糙的大树体内,包容着人类的灵魂。

祖林很大,有时他甚至会迷路,但他从来不为此感到慌张,只是慢慢地在密林中独自摸索,仿佛坚信祖先们的灵魂会保佑他,帮助他找到出路。事实上,每一次他最终都能离开树林。而每一次离别,对于阿刚而言,竟然有一种恋恋不舍的情绪。

他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或许,这是一个行将毁灭的民族的后裔对于历史最后的凭吊。

阿刚并不知道,在远远地看着他们给树木浇水的时候,有一名游客曾经感叹地说道:“你们知道吗?看着高峡族人给曾经是自己的祖先的树木浇水,我总是会产生一种古怪的错觉。”

“什么错觉?”

“就好像我们拿着丰盛的酒食来到祖先的墓地,打开他们的棺材,请他们进食一样。” KahnP3utDpDUq/38NHRK6hIu5WpH3UfsbO/zXVSUgJ1Cr5YOvOEgERPMfkGIDd+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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