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刚在十二岁那个暮秋的中午走出家门,感觉自己仿佛被投入了深不见底的水池中。恐惧从不可知的角落里伸出触须,蔓延开来,将他牢牢地绑住。沉重的弓箭在他瘦削的背上不住地颤抖着,腰间的猎刀将坚硬的冷酷不断刺入他的体内。
阿刚转过头,试图从父亲那里得到一些怜悯,但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门紧紧地掩了起来,隔开了门里与门外的世界。木门上的漆早已脱落,留下一个个惨白的斑痕,如同一些不怀好意的眼睛注视着阿刚。
这时,已经是一年中极为萧瑟的季节,落寞的阳光无精打采地飘洒下来,使天空看起来一片阴沉。空气中有一种阴冷的气息,但阿刚却满头大汗。他很想坐在地上委屈地大哭一场,却很清醒地意识到这样做没有任何用处。父亲的目光是如此坚决,如同这百万年的峡谷一般不可动摇。于是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迈开少年的脚步,沿着铺满碎石的小路走向未知。
“不想做人,就要做树。”阿刚每一次出猎的时候,都会回想起当年父亲的话语。十二岁时的那个下午,父亲从岩虎的利爪下将阿刚救出来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父亲坚定地、不容抗拒地把十二岁的儿子硬赶出家门,让他独自面对山间危险的岩虎、树熊、双头蛇、大蜥蜴。
父亲那近乎残忍的态度在阿刚的心中蔓延了十多年。当然,其正确性也逐渐凸显出来。阿刚成了继父亲之后整个部落中最优秀的猎手。父亲培养有方。
“如果你害怕出去被杀死,也可以不出去。”父亲总是这样对阿刚说,“你也可以变成一棵树,选择权在你。我小的时候,亲眼看到自己的父亲变成了一棵树,永远不能移动,不能说话,能不能思考我就不知道了。我不想变成一棵树,所以我挣扎到了现在。不然的话,我就和你爷爷一样了。”
父亲是整个部落的骄傲。当生存环境日益恶化且大家都只能闭目待死的时候,是父亲勇敢地担起重责,率领全部落的人完成了艰难的迁徙,来到了这个野兽与野果都相对丰裕的地方。
当时正值大旱,似乎山石都被阳光灼烧得冒着青烟,干枯的树木很容易就可以自己燃烧起来。父亲带领着男人们寻遍了山间的每一处岩洞、每一个石缝,都难以找到猎物。食物在不断减少,水源也日益枯竭。父亲果断地下达命令,放弃了这个部落生活了上万年的领地,来到了新的居住地。
这件事引发了激烈的争议,因为祖祖辈辈遗留下来的树林也不得不就此抛弃。失去了后人的灌溉,也许祖先们的生命都会因此而消失。但是最终,父亲用他无可辩驳的逻辑说服了反对者:“我们留在这里,是大家一起死,树和人都得死!不如留几个能活下来的。”
谁也无法想象,最后父亲会成为一个妥协的人。
其后的迁徙并没有父亲想象中的那样浩浩荡荡,在死亡的威胁下,仍然有三分之一的成员选择了留下。这些对先辈怀着深切的崇拜与思念的人,宁愿失去人的身躯,宁愿干渴而死,也不肯离开故土。
几个月后,当已经在新的山头安顿下来的人们回到故乡探望的时候,只看到几具早已被饥饿的野兽啃噬得精光的躯体,其他的,全部变成了树。
在那些白森森的尸骨后面,祖先的树林奇迹般地依旧存在。虽然有一部分树木由于缺水而枯死,但仍然有不少坚韧地存活了下来。在干旱与饥馑中,植物保留了更为顽强的生命力。
如今的这片树林被称作祖林,在干旱的季节,每一天都会有人翻山越岭来到这里灌溉它们。这种生命形态的确是令人赞叹的,变成树之后,一点点水分便可以活命。
父亲从此成了部落的首领。五年后,阿刚降生了。
阿刚时常不无激动地回想起父亲狩猎时的情景。那时候自己还年幼,却已经被父亲带着一同狩猎,以便增加胆色。阿刚不知道自己的印象中添加了多少虚构的成分,但他固执地相信,记忆中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那时候父亲的身躯健壮有力、肌肉结实,仿佛一块历经日晒雨淋而始终屹立不倒的粗糙岩石。父亲扛着沉重的硬弓,腰上佩着母亲磨得雪亮的猎刀,每一步踏出去,都似乎要在地上踩出一个深深的印记。在他的身后,十多名充满敬畏的成年男子紧紧地跟着,好像生怕被他甩掉似的。
阿刚就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感受着父亲每迈出一步所带来的充满杀气的震动。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油然升起了一种豪迈之情,虽然这其实与他无关。
许多年之后,当阿刚成年而父亲衰老的时候,阿刚只能靠这些回忆来塑造自己心目中父亲的高大形象了。如今的父亲,只能每日佝偻着腰枯坐在屋外,浑浊的双眼凝望着远方,光秃秃的头皮在阳光下反射着无精打采的光。父亲已老,不复当年之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