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 我搬到郊外居住后,父亲一次也没有来过。之前我住在城里的时候,他是经常来的。他说,你那个地方,不就和我们乡下一样吗?
父亲觉得我住到这里没什么意思。他弄不懂我怎么回事。怎么过着过着,又转回去了,从城里,跑回了乡下。
“鸟倦飞而知还。”我说。
“好好,你跟鸟儿过去。”父亲说。
果真如父亲所说,这里陪伴我最多的就是鸟儿。前天陪我的是一只白鹭,昨天是一对喜鹊,今天是一只麻鸭。
白鹭一直漫步在门前的小河边。它一会儿朝远处张望着,一会儿低头把嘴啄进浅水里。水里并没有鱼虾。它的长喙是一种神奇的探测器,在插进水中泥沙的一瞬间,能感受到水的压力。如果这种压力有所异样,说明附近有贝壳之类的挡住了水流。那便是它要寻找的食物。我站在阳台上,看着这只坚韧的白鹭用它的长嘴不停地测来测去。它在这里寻觅了整整一下午,傍晚时分才飞走。我没见到它找到什么吃食。到现在,已经两天不见它的影子。经过一整个冬天,小河已经贫瘠之至。这种地方,这样的生活,大概完全让它失望了。
小河对岸长着一棵青杨树。四周都是矮小的灌木丛,青杨就显得特别高大挺拔。虽然光秃秃的,它还是张扬出一种孤傲的气概。因为这种木秀于林的姿态吧,青杨成了鸟儿们的驿站。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小鸟在上面跳跃、盘旋和栖息着。昨天上午十点多钟,忽然飞来了两只喜鹊,选了青杨上最好的一根树枝站着,“喳喳喳”地叫起来。它们的声音很大,一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雄鸟一直叫着,声音像电影里弓弩发射时的拟声,一声连一声,极具穿透力。雌鸟紧挨着它,不时地给它清理羽毛。显然,雌鸟正满怀着仰慕之情,在爱抚并鼓励着它的伴侣。这对喜鹊正在隆重宣布,以青杨为中心的这片地带,已经被它们占领。
天气很不好,阴沉沉的,除了喜鹊的鸣叫,大地一片寂静。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直蹲在邻居家门口的花猫,拖着肥胖的身躯跑到了小河对岸。它完全没在意头顶喜鹊的喊叫,从容不迫地从青杨树下走了过去。我和这只猫相处已经几个月了,关系一直没有缓和。我不喜欢它。它当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从来都离我远远的。不像那只黄猫,有时候会亲近地从我的腿脚之间穿过去。不喜欢这只花猫,是因为它的脸上长着一条黑杠,目光粗野,看上去有点凶残。我疑心死在苏铁下面的那只小鸟,就是它捕杀的。它杀死鸟儿并不是要吃它们,大概是讨厌看到鸟儿能自由地飞。
喜鹊最怕村里的猫。它们发出最响最急促的鸣叫,就是通知所有的同伴,猫来了。在猫的世界里,永远没有鸟类领地一说。它不是拒绝承认,不是置若罔闻,而是根本不知道。强者向来如此。
今天立春,天气像是特意配合这个节气,变得暖暖和和。照风俗,我用毛笔写了“宜春”两个字,贴在大门上。又到菜园子里拔了一根萝卜,回家洗一洗,啃一口,很甜,“立春萝卜赛脆梨”。之后我就坐到阳台上晒太阳,这对我的破肋骨有好处。白鹭一直没来。喜鹊的叫声还在,我看不到它,大概正在灌木丛中巡逻它的领地,或者躲避偶尔闲逛的猫。房间里的钟“滴答滴答”地响着。下午三点多钟,一只麻鸭从小桥底下游过来,在我院门外枫杨树底下上了岸,然后就窝在那里晒太阳,懒懒的,像我一样。
枫杨太老了,一丛的树根裸露在外面。麻鸭趴在树根之间,头往左边扭过来,枕着翅膀,右眼朝天睁着。它们睡觉时就是这样,总睁着一只眼睛,可以提防外敌袭击。任何时候,它们都可以一半大脑工作,另一半休息。这还不算最有本事的,据说雨燕能在飞行的时候睡觉。起先我是很惊叹的,可是接着又觉得可悲。谁希望被生活逼成这样呢?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麻鸭已经下了水。我下楼出门,站到河边去看这只鸭子。
太阳把河水也晒得暖和了,鸭子翻过身子,屁股朝天,把头伸到水里淘食。鸭子的嘴很厉害。我小时候喂过许多鸭子,我知道。它最喜欢小鱼小虾,还有蚯蚓。你即使把这些与泥沙、石子混在一起,它也能只淘出美味,完全不会把别的杂物吃下去。人就不可以。鸭子的扁嘴要比我们的口舌灵敏得多。
“欤噢、欤噢”,有人在喊。太阳眼看就要下山了。这是召唤鸭子的声音。人被河边上一长排的杜英树挡着,看不着。“欤噢、欤噢”,声音越来越近,终于到了我的院子外面。是送货的老朱。
老朱是我的邻居,住在西边小桥的桥头。我们见面会点点头,从来没有说过话。因为修理房屋要买各种各样零零碎碎的物件,几乎每天都要买。李师傅给我推荐了老朱,买什么,都让他送。我这才知道,老朱的工作就是给人送货。水泥、黄沙、钢管、涂料油漆、窗户玻璃,什么都送。老朱的普通话相当好,完全听不出口音。听到他唤鸭子的调子,才知道跟我是老乡。这是苏北特有的调子。在我们的方言里,“欤”是“喂食”的意思。“欤猪”,“欤牛”,“欤鸡”,不能说“欤人”。给宝宝吃奶要说“喂奶”。说“欤某某”,就是骂人的话了。每天一到黄昏,家乡小河边此起彼伏,都是“欤噢”声。河里的鸭子们听到呼唤,立即拍打着翅膀,发出“嘎嘎”的欢鸣,一拐一拐爬上岸,跟着自家主人回家。
麻鸭没有理睬老朱,还在水里淘食。老朱看到它了,也就不喊了。
“老朱,鸭子是你的?”
“老家来人带的,下不了手杀,就养着。”老朱笑着给我递了一支烟,“不回老家过年?”
鸭子不上岸,我们就在河边闲聊。村里的人几乎走空了,有人说说话是很高兴的事。我有许多话想问老朱,又觉得不问最好。李师傅曾经跟我说过他。
“送货的老朱,研究生呢。”李师傅在跟我谈他儿子时,不知道怎么说起了老朱,“分在事业单位,铁饭碗,有编制。说是天天写材料没意思,不干了,回来骑三轮车送货。四十好几,马上就五十了,混混就有退休工资拿,他辞掉不干。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
每次老朱来我家送货,都是一脸的笑。将近五十岁的人,笑得竟有点腼腆,可是笑得很真诚,也快活。有时搬东西热了,他脱掉上衣,露出黑红的皮肤,光着膀子就扛起来。让他帮个什么忙,也不计较。他跟匠人们都熟,大家随意拿他开玩笑,他也笑。他的状态自然、从容又和谐,完全看不出入这一行才两年。
老朱的事让我极为震撼。他把我心里最后一层壳打破了。我辞掉做了二十多年的记者工作,改行写作。自以为打掉了心里的一层硬壳,其实没有,还有一层,自己不肯说。写作真是最适合我的事?或者说做什么,才是我心里真正喜悦的?我最想做的,是种地。不要多,一两亩地,够生活就好。我曾经恨自己是一个农民,然后离开家乡一去不返。过了三十多年,发现自己最擅长、最喜欢的,还是做回一个农民。我从来不敢袒露我的内心,更不用说去做。我总是往亮鲜的地方走。在这点上,我不能嘲笑我的父亲。至少他会明白地说出来:人活着,就为了一个面子。我更要面子,只是比他做得更隐蔽、更狡猾、更堂皇。
我和老朱站在小河边上拉家常。他说着河道的清淤、小桥的修补,怎样给树木刷上石灰防虫害,语气殷切诚恳,仿佛他在这里已经住了大半生。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是又无从说起,更别提向他说我想做农民的事了。
“鸭子生蛋不?”我问他。老朱对着河滩喊了两声,鸭子一摇一摆地终于爬上了岸。
“不生蛋。”老朱说,“最好是放生。它是家鸭,放在外面不是被咬死,就是饿死。没用的东西,黏人,放不掉。”
家鸭脚步蹒跚地跟在老朱后面快跑着,一边嘎嘎大叫。被养着好呢,还是去外面独立生活?家鸭自己大概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