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一只狗的死亡

每天 早上我都被斑鸠叫醒。

它们要么在我屋后的栾树上,要么在房屋西边的广玉兰上,有时候也在屋子前面的乌桕上。“咕——咕咕”。或许是童年听惯了,听到这声音,就会忘了自己已经长大,心里小鹿一般,跳动着一种幼稚的快活。

栾树长得十分高大,斑鸠喜欢选高处的树枝站着,胸部一鼓一鼓的,发出嘹亮的鸣叫。整个冬天,栾树上都挂着一串串红灯笼一样的果子。每个小灯笼里都有一粒圆圆的小黑果。鸟儿们不慌不忙地啄食着。灯笼每天都在往下落,仿佛随着天气的寒冷,在一盏盏熄灭。到了大寒时节,树上的灯笼已经所剩无几,即便还挂着几只,里面的小黑果也掉了,空荡荡的,在光秃秃的枝头上飘着。这样的树,再也引不起鸟儿们的兴趣了。

从栾树顺着西墙往南,是两棵广玉兰。整个冬天,广玉兰树上都是很浓密的叶子。其实它的叶子不停地在落。落下的是老叶子,颜色憔悴而深沉。叶子落得很慢,不过几天下来,地上也铺了密密一层。就在老叶子日渐变得粗糙枯卷之时,它的叶柄旁,开始一粒一粒地冒出花苞,同时树枝也在不断地往前生长。新的嫩枝上,又长出新的叶子。新叶是浅绿的,每一片都柔嫩可爱,闻一闻,已经有春的气息。就在这绿得深浅不一的新叶与老叶之间,悬挂着一串一串的果荚。果荚是黑的,坚硬的,像某种昆虫的巢。巢里面的小圆果是柔软的,轻轻一掐就破开来,里面满满都是汁水。栾树和广玉兰的果子,都是鸟儿们喜欢的。可是到了大寒之后,这些秋天结出的果子,慢慢都落尽了。甚至门前那棵乌桕树上的白蜡果,也被风雨吹打得干干净净。鸟儿很少再来这些好树上欢聚了。特别是斑鸠,它们的鸣叫声越来越远。站在阳台上,已经完全看不到它们的身影。

从家里出来,四处走一走,我希望能找到一些仍然挂着果子的树。一棵也没有。土地还冻着,河水也是冰冷的。在春天真正到来之前,鸟儿们大概要饿一阵子了。那么多快活的斑鸠怎么办呢?我东张西望,村子里变得比平日更加安静。

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回乡的已经早早回去,回城的也在陆续离开。住在这里的大都是外地来的候鸟。有打工的,有做小生意的,也有手工艺人。原先的村民几乎都走了,换了地方去落脚。二三十年来,人们开始随意迁来迁去,已经不在意故乡在哪里。像乱了季节的鸟群,留鸟变成候鸟,候鸟又变成他乡的留鸟。人一走,村子的历史也就消散了。我几番寻访,才打听出这里原先是做竹扒的一个村。家家户户都做。一到赶集,成捆地扛到镇上去卖。竹扒形似猪八戒的九齿钉耙,只不过是竹子做的。乡间收拢树叶、杂草和散落在田地里的麦秸和稻草时,都要用它。村里种了很多竹子,粗的细的都有。现在只剩下西北角很小的一片青竹园。早已没人做竹扒了。

狗房子就在竹园边上。房子的主人是一个神情冷漠的中年妇女,家里养了几条狗,每次从她家旁边走过,都闻到一股不好的气味。大概因为这个,村里人就称她家叫“狗房子”。她的院子里总是空空荡荡。放在屋门口的一个铁笼子的狗窝,里面关着一条黑色的大狗。大狗总是拖着长长的调子哀号着。它一叫,里面的狗就静下来。它一停,里面又开始了疯狂的吠叫。不知道里面还关着几条狗。女人很少出来遛狗。不知道是因为忙,还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在狗的叫声中,常常听到她的叫骂。像骂一群恶棍,言语粗暴而高亢,透着巨大的愤怒。她的声音十分可怕,尖厉,像瓷器在刮擦。她这种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是最好的绳鞭,所有的狗在这声音的牵扯和鞭打下,声音会慢慢低下去。

我和她相遇过几次,彼此没有说过一句话。她不看我。我看到她面无表情的样子,也赶紧把目光避开。每次见到她,她都是穿着一套毛茸茸的粉红棉睡衣。睡衣是连体的,还带一个帽兜。有风的时候她会系上帽兜。远远看上去,像一只从山岭里走出来的古怪动物。她的身上总是有着一种奇怪的气味。

我是听油漆匠说她家的大黑狗被人毒死的。

“那个女人发疯了。”油漆匠说,“物伤其类。”

油漆匠说话喜欢用成语。他喜欢猫,不喜欢狗,更不喜欢养狗的这个女人:“有人把毒药包在香肠里,扔到关狗的铁笼子里。狗死了,她在那里又哭又喊呢。如丧考妣。”

“漆匠,嘴上要留德。”李师傅呵斥他。漆匠一笑,闭上了嘴不说。

太阳落山前,我特意从她家屋旁绕了一圈,屋里散着一种可怕的气味。看不到人,也听不到狗叫,静悄悄的。院子外面的一棵香樟树上,挂着一张巨大的硬纸板,上面用粗黑的笔写着:“毒死狗的人,不得好死。”字旁边画着一个神秘怪异的图案。

第二天,我问油漆匠那个图案什么意思。

“请人画的符,咒人死呢。”油漆匠说,“一个是人命,一个是狗命,不好画等号。”

村里人相信,可怕的咒语一定会带来祸害。他们并不十分在意一条狗的死亡,对于咒人的那套巫术,却总是充满恐慌与厌恶。

因为我家的房屋一直在修修补补,活儿零碎,有时候不同工种的匠人会聚在一起。李师傅、水电工和木匠去看了那个古怪的符,回来一直在议论,担心着那个可怕的符,不知道会应在谁的身上。他们无比厌弃这个女人。他们对那条被毒死的狗少有同情,是有原因的。

那条大黑狗,从早到晚在嚎叫。那甚至不是狗的声音,而是一种拖长了调子的伤心欲绝的人的哀号,让人想到这畜牲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这种可怕的声音有着一种强大的攻击性,让人烦躁甚至愤怒。狗用那种反复单调的长嚎,统治了整个村子。所有其他的声音都被抑制了。甚至这只狗不叫的时候,人的耳朵里、心里,也响着这刺耳的绝望的嚎叫。村子在这个声音的笼罩下,变得悲凉,变得更加死气沉沉。哀号成了这个村子的基调。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黑狗随时会发出嚎叫。嚎叫直往人心里钻,让人心灰意冷,让整个村子陷入更绝望的沉默。

有人突然把它毒死了。小村先是出现了奇怪的安静,然后终于可以听到了虫鸣鸟叫,小动物的跑动,还有路人的咳嗽。大黑狗死了,小村一下子变得松弛柔和了。

过了一天,养狗的女人竟然出来遛狗了。大概是有人告诉她,狗的嚎叫,是因为它们痛苦、难受,别人一定是受不了它的叫声,才毒死它的。要是把它们牵出来跑一阵子,放放风,就好了。对狗对人都好。

女人牵出来的是三条狗。她每天出来遛狗都是匆匆忙忙,一边走,嘴里一边骂骂咧咧,她是在骂人,骂那个不知名的凶手。她恨所有的人。那个催命的硬纸板一直挂在她家门口的树上。画在上面的那个符,像一只邪恶的眼睛,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小村慢慢在恢复宁静。河坡上长出了许多小草,尖尖的,细细的,嫩嫩的。一大群灰斑鸠飞了过来。每天来这里喂鸟的老太太,也从来没有吸引来这么多的灰斑鸠。它们跳跃着,低飞着,轻快地欢鸣着,兴奋地啄食着这些刚刚长出来的嫩芽儿。果子没有了,大地立即就让小草接上。灰斑鸠们为嫩嫩的草芽儿而来。

女人又领了她的狗出来散步。狗在小路旁边的荒地里嗅着,搜索着,不知道在找什么。女人走到了桥头,她也看到了河坡上的这群斑鸠。它们太多了,太闹腾了。女人突然松开了拴狗的绳子。狗朝着那群斑鸠猛扑过去。狗逮不住鸟儿,可是喜欢惊吓它们。女人站在桥上,看着鸟儿们惊惶地飞走。狗仍然在兴奋地狂奔,对着飞过河岸的鸟儿吠叫。女人的脸上露出一种神秘的微笑。

女人总是让狗去追逐鸟儿。女人怀疑是这个每天喂鸟的,害怕黑夜的老太太毒死了她的狗。她没有任何证据。她跟她打工的老板,那个开农家乐的“诗人”说:“就是那个老太干的。除了她,谁会半夜三更毒一条狗啊。有好几次,她向我抱怨我们家的大黑。肯定是她。”

“你不要惹事。”老板呵斥她。

她并不敢去责问老太,她怕被这个老太黏上。老太的眼神充满着阴郁和悲伤,像深渊,让人害怕。她于是让她的狗去惊吓老太喜欢的鸟。

连续几天的雨,让小河绵长的两岸,全部铺上了嫩绿的草芽儿。老太还是每天来这里喂鸟,喂这些成群结队的、她喊作“野鸽子”的斑鸠。黄昏时她才回去。她走了之后不久,那个女人就牵着她的狗跨过小桥,走过来。她大声辱骂着她的狗们,怂恿着它们去扑永远扑不到的鸟儿。她在她的“狗房子”里点燃了艾条。从她家旁边走过时,艾草的味道盖住了先前那种刺鼻的异味。画着符咒的纸板不知道是被风雨吹打掉了,还是被人扯掉了,已经不见了。即便这样,人们还是不愿从她家门前走过。

后来……

我是在半年之后,才偶然听到这条死去的狗的过往的。

它是一条住在高校里的狗。不知道被谁遗弃了,跑到了校园里。一位年轻教师收养了它,养在教学楼的顶层。学校里是不允许养狗的。这条狗就在老师和学生们的眼皮底下,悄悄地生活着。狗的脾气很好。学生们在上课的时候,它就趴在楼顶平层上,头从栏杆里伸出来,带着憨厚温和的表情,静静地看满满都是人的教室。学生们偶尔也回过头来,从窗户里面看它。人和狗之间仿佛有一种温存的默契。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照顾着它。给它吃的,带它到校园的僻静处去玩耍。其实,也不能说是那位年轻教师一个人收养的。很多老师和学生都在照顾着它。它成了校园里一个秘密的小伙伴。

有一天,青年教师被调动走了。据说因为他在多年之前,在网络上,与人有过争执和对骂。那人发现他现在做了教师,教师更应该是道德楷模,当然不应当有这样的行为举止。于是向学校举报了他。

教师的离开,同时影响了这条狗。学校里又有人因为他的离开,顺水推舟,举报了这条狗。于是人们只好把狗送出去。

不知道经过怎样的辗转,狗被寄放到小村的这个女人的家里。

也不知道狗经受了什么,好脾气没有了,常常发出可怕的长嚎。

然后,竟被人毒死了。是因为它的嚎哭呢,还是被养它的那个女人牵连了?不知道。

我们从来不知道,哪一个细小的环,会给遥远的,另外一些环,带来怎样的命运。万事万物,都在长长的一根链条上。 LcD00BonsDlUUE0hicJJnBXp5gEhCgq0utlfNmPRVE1Ic+eaz2pGOrhR8QGOmWFg

0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