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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的恐惧

我的 房子在维修的时候,李师傅为了赶时间,有一阵子,晚上也在干活。屋里屋外,灯火通明。院子里也拉上了电灯,到处明晃晃的。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一直在院外的小路上来回走动。我跟她打招呼。她说晚上空气好,出来散散心。

老人是我的邻居。不过离我这里有一段距离。沿着河一直往东,过了老枫杨树,再往前两百米,有一座小石桥。不过桥,在桥头有一户人家,就是老太太的家。

太阳好的时候,老太太会出来跳扇子舞。她的舞姿有点怪,既像打太极,又像民族舞,还有点跳大神的味道。不过她显然受过正式训练,一招一式,干净利索。特别是地上小音箱里乐声转调的那一瞬,她手一抖,扇子“啪”的一声打开,显得相当果决。

她总是到小河对岸的一块平地上跳,那里地面宽敞,无遮无挡。因为地方太大了,她一个人在那里跳,音乐再响,还是显得冷清。村子里只有她一个人跳舞。也只有她跳舞时才这么热闹,平时都是静悄悄的。住在这里的人本就不多,平时他们又总是在外面忙,老太太找不到伴。

老人放的是一首抒情的老歌,很有力,她年纪这么大,竟然都跟得上节奏。舞跳完了,老人走了,这曲调还在我脑子里循环往复。有天晚上,她又在我家院子前面来回散步,我想问问她白天跳的什么舞,李师傅跟我说:“不要睬她。”

往村子的东南走,出村不多远,有一条可以并排行走两辆车的路。路的一边,一到黄昏时分,就有村里人拎了菜在这里卖。青菜、萝卜、大蒜、黄瓜,等等,都是自家种的,很新鲜。路的另一边是一排平房,开着各样的店。有烧饼油条店、理发店、熟食店、馄饨店、小卖部等等。李师傅也在那里开了一间五金杂货店。门口竖了一块牌子:“承接房屋维修及各种安装”。所有店都开得很晚。邻居老太太先是逛菜摊。天黑了,菜摊收了,她就一家店一家店看过来。店里要是没客人,她就站住脚跟店主扯几句闲话。有人理她,有人不理她。

夜慢慢深了,店铺一家家关门关灯。关一家,她就去另一家。最后一家关门的总是挂面店。这也是我常去的店。我喜欢他家的水面,有韧性。店里是一对重庆夫妇,带着一个两三岁的胖嘟嘟的小女孩。有天我回家晚了,经过这里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看到里面的灯还亮着,于是拐进去买几斤面。一进门,就看到邻居老太太还在他家柜台前坐着,笑眯眯地看小女孩在屋里玩。男人在用机器加工挂面。女人一把一把接过去,挂到屋顶的横梁上晾。他们彼此都不怎么说话。只有小女孩一会儿喊一声妈妈。

李师傅说,老太晚上不睡觉。有一次我从城里回来晚了,想起李师傅的话,特意绕到她家附近看了看。老太太家果然灯火通明,大概所有的灯都开着。从外面能看到客厅里挂着一盏巨大的水晶灯,光芒耀眼。不只是灯亮着,电视也开着,或者是收音机。听起来很热闹。看不到老人在哪里。

老太太晨昏颠倒,没有精力打理她的院子。这个院子以前被用心照料,现在却完全荒了。院子的围栏是不锈钢的。每一根钢条都像明晃晃的长矛,直刺着天空。围栏边长着一棵无刺蔷薇。因为没有修剪,蔷薇披头散发。照理扎在围栏上才好,没有。所有的枝条都耷拉着,往四面乱长。院子里有一棵柿子树,一棵山桃树,一棵石榴树。都是果树,冬天落了叶子,光秃秃的。去年结的石榴,有几只还挂在树枝上,像被鸟儿抛弃了的干瘪的小巢。石榴树底下放了一块石头,上面刻着“泰山石敢当”。石头已经被杂草盖了一半。老太曾经请李师傅在院子里盖一个八角小亭子,图样画好了,红彤彤很喜庆。价格也和李师傅谈好了,后来又不了了之。李师傅就不喜欢她。

老太太家门前的小河又窄又浅,即便是不会游泳的人,跳下去,扑腾扑腾,也能爬到对岸。可就是这样一条不起眼的小河,竟然淹死了一个人。

那个冬天我恰好住在这里。我是第二天早上才听到这个消息的。等我跑过去,只有几个闲人站在桥上议论纷纷。人早就被捞走了。大家七嘴八舌。说一个走亲戚还是访朋友的人,喝多了,半夜回去的时候,不小心滑到了河里。白天看起来,这里完全没有滑下去的可能。除非硬要往水里走。那天很冷,有点像一个月前的寒潮天气,水里结着薄冰。人到水里,很快就冻僵了。不知道有没有呼救。村子里空空旷旷,喊大概也不会有人听到。第二天,人们才发现他死了。就死在这桥底下。

醉汉死的地方正在老太太家的门前。事情很快也就过去了,再没有人谈论这件事。可是老太太记得。逢年过节,都要在河边上烧纸钱。也就是从有人淹死这天起,老太太夜里再也不肯睡觉。

“老太跟这个淹死的人有什么关系吧?”我问李师傅。

“有什么关系?屁关系没有。”

“她又是烧纸钱,又是夜里不睡觉,是不是听到人呼救,还是怎么的?”

“没有。”李师傅说,“她就是害怕。她跟我说这事时,嘴里还在骂:不知道哪来的短命鬼。哪里不能死,死这里,多糟心。叫人怎么住?”

“她这样害怕,搬走算了。”我说。

“搬哪里去?房子卖不掉,她一个老太,也没钱另外买房子。”

“也是。”我点点头。

“请人作法画符,挂神像,请菩萨,打拳练气功,她都搞过。还是晚上不敢睡。”李师傅摇摇头。

“新冠”疫情越来越紧张。民工回乡也要核酸检测,从中高风险地方回来的人,都要隔离十四天。村里住了许多外地人,有些人早早就走了。一些人打算就在这里过年。总之这个年,大概是热闹不起来了。村里最害怕病毒的就是我这位邻居老太太。她每次出门,都戴着帽子、口罩、橡胶手套,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她离人远远的,也不找人聊天了。不过只要哪家的灯亮着,她就在附近转着。她害怕人,又喜欢人。她害怕人群,又最喜欢热闹。无论白天黑夜,她都是村子里最张皇的人。

她害怕无声的黑暗。她觉得黑漆漆的夜里会生出可怕的鬼怪。无声的寂静象征着死亡。她希望即便是黑夜里,每个人也都大声地说话,热热闹闹。可是这里是偏僻的小村,在黑暗中谁也不说话。没有谈笑,没有哭闹,甚至灯光也很少。越来越多的人正离开这里,把恐怖扔给她一个人。她越害怕孤独,就越是孤独。越害怕黑夜,黑夜就越是来得早,来得快,而且特别地漫长。

老人不再找人扯闲话,她已经知道别人厌烦她。她随身背着一只小布包,里面放着馒头,然后耐心地把馒头捏成碎屑喂鸟。整个下午,她都坐在河边的那个小亭子里,朝坡下的草地上扔馒头的碎屑。一连几个小时,安安静静,慢慢等鸟儿过来啄食。

她的嘴动着,只有在很靠近她时,才听到她在说:“野鸽子,野鸽子。”

她每天下午都来。我只要走到阳台上,就能看到她。我就隔着河,默默地看她,也看一阵一阵地欢鸣着的鸟儿。有时一个小时,有时两个小时。

有几个朋友约在一起来看我。谈起这个不肯睡觉的老人,大家都很感慨,却不奇怪。

“我们家老人也不敢一个人住。我们万一晚上有事出去,她就在客厅里坐着,到十二点也不睡,一直要等我们回来。”这个朋友的母亲已经八十岁,“不知道她怕什么。问她,也说不出来。就是怕。”

“我有个阿姨,总觉得有人要害她。有陌生客人上门之后,她会三番五次检查家里的水壶、餐具、茶杯什么的,生怕有人给她下毒。她一个人住倒不害怕,就是怕陌生人。只要是陌生人,她就认为一定有颗害人的心。她从来不给陌生人开门。”

“他们还有自己的防护手段。”另一个朋友笑着说,“我一个朋友的父亲,只要人在家里,就用桌椅把门从里面顶着。客厅里、房门口、过道上,都摆上盆盆罐罐。说是有人走过,会‘叮叮咚咚’报警。家里每天晚上都布个地雷阵,让人哭笑不得。”

“应该是他们那个时代留下的印记。”离炉火最远的朋友说,“时代必定会在我们身上留下印记,谁也摆脱不了。” O6QoPC0FQytTRBt/dHNAZJM/dAvG7H3+jdnKWu23Cu5qCx2SDsagmk2s5VHHEd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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